兄弟即江湖,亦历史(9):自己也是,我谈《我的孔子》

2018-05-17  本文已影响518人  向以鲜
兄弟即江湖,亦历史(9):自己也是,我谈《我的孔子》
向以鲜:圣人,有几张面孔

逝水

知道孔子时,我刚上小学。那个时候,并不了解,也不可能懂得这个与另一位军事家并列成为批判对象的圣人。后来进了大学,开始读朱熹的《论语集注》,才对这位著名的祖先,有了点滴的理解。打那时起,我就一直想写一写心目的孔子。1987年夏天,在我的一首名为《无色之马》的诗中,出现了这样的诗句:“无色之马小心谨慎/叩击向晚精致的石桥/细澜多么孤独啊/暮秋的邮亭黄叶无数//唐诗的舟子横斜/更久远的水草芬芳如酒/一声微吟成为永世的的祝辞/你的面孔随波幻灭//逝者完美/旧时书信如子夜昙花/屋子已洒扫干净/此刻钟声只有一次”。向晚精致的石桥上,无缘由走来走去的那位白衣哲人,在我心目中,实际上并无固定的所指,如果非要说写的是哪一位,他可能是庄子,也可能孔子。那匹无色之马的原型,则与《诗经·小雅》那篇著名的《白驹》诗相关:“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孔子是熟悉《诗经》的,孔子必定是读过这首白马诗的。而且,我们知道,孔子特别爱马。诗中的“微吟”或“祝辞”,以及“逝者”,则显然直接来自于孔子——他曾坐在东流的川上,感叹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篇》)宋人朱熹《朱子语类》卷三二(论语十四)对此作了一番解释: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不是兼仁知而言,是各就其一体而言。如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问:乐字之义,释曰喜好。是知者之所喜好在水,仁者之所喜好在山否?曰:且看水之为体,运用不穷,或浅或深,或流或激。山之安静笃实,观之尽有馀味。某谓:如仲尼之称水曰:水哉,水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皆是此意否。旧看伊川说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理会未透。自今观之,真是如此。曰:不必如此泛滥。且理会乐水乐山,直看得意思穷尽,然后四旁莫不贯通。苟先及四旁,却终至于与本说都理会不得也。“逝者完美”,应该说,这是我在诗中,第一次写到伟大的孔子。时间真快,一晃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直到去年冬天,孔子,灿若星辰的形象,再一次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真应了宋人唐庚(子西)在蜀道馆舍壁间所见的题语:“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于是,我写出了这组近一千二百行的《我的孔子》诗篇。据称,这是迄今为止,咏歌孔子的第一长诗,算是还了年少时的夙愿。孔子就是一轮长夜中的皓月,朗映千山,影分万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孔子形象,如同每段壑谷每条溪流,都有一片自己的月影一样。《我的孔子》(全诗首发于《中国作家》2015年第6期,近日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诗中所写的孔子,就是我自己的孔子。

图像


圣人孔子的形象勾勒或塑造历史,实际上贯穿于漫长的两千多年之间,主要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从文字记载到壁画或石刻图像,再到后来各种材质(竹木牙角纸绢等)的描绘雕刻。文字上最早记录孔子形象的,始于庄子。庄子是一个很奇怪的哲学家,在他眼中,举凡圣人仙人智者,长得都比较丑,甚至有生理缺陷。因此,庄子笔下的孔子,形象上也光鲜不了哪儿去,《庄子》(外物):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

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

这段话,应该是中国历史上较早描绘孔子形象的文字了。从老莱子的学生口中,我们可以知道孔子的长相特征:身材不成比例,上身长下身短,背有点儿驼,耳朵后贴。唯一不同寻常者在于他的目光:敏锐,高远。略晚于庄子的另一个先秦学者荀子,也在其著作中零星地谈及过孔子的形貌。《荀子》(非相)中说:仲尼之状,面若蒙倛。这个蒙倛,又写作蒙箕,就是驱鬼的方相氏,国字脸,发如蓬,面目狰狞。如果真是这个样子,那孔子的长相确实有点吓人了。我们认为庄子的记载可能更靠谱一些,所以,著名史家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关于孔子形象的描述,基本上是在庄子的基础上完成的: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韩诗外传》卷九又载: 当春秋著名相士姑布子卿认为孔子有丧家狗之相时,孔子对弟子端木赐说:汝独不见夫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器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当然,司马迁还记录了孔子出生时的样子:“(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唐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注释说:圩顶言顶上窳也,故孔子顶如反宇。反宇者,若屋宇之反,中低而四傍高——在《我的孔子》第一节中,我就这样表达了对于孔子的崇敬:

一座

反覆的建筑

或宇宙

自有其明亮的部分

文字的记载,虽然能给人以充分的想像空间,但是,对于那些急于想表达热爱孔子的人们来说,还是显得虚幻了一些,他们希望心目中的孔子,更真实一些,离他们更贴近一些,甚至俯仰之间就能见到。这个任务,只有直观的图像才能实现。最早的孔子图像可能出自于壁画,但是这只是一种推测,并没有实物资料可以证明。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说,鲁国庙堂东西厢画图中就有《鲁庙孔子弟子图》。张彦远还提到《论语图》和《鸿都门图》,后者说的是东汉灵帝光和四年(181年),在设置的鸿都门中图画孔子师生像。可以肯定地说,孔子画像,在西汉时代开始流传,并有专门的画稿粉本,《汉书》(艺文字)上就载有《孔子徒人图法》二卷。到了东汉,孔子图像得到进一步强化,并且有部分图像保留了下来。因此,我们现在能够见到的最早的孔子图像,主要不是来自壁画,而是来自石刻。这些被称为画像石的石刻作品,大多来自于儒学发源地齐鲁一带,在内蒙古、河南、四川等亦偶有发现。所画题材,主要是孔子见老子一类。这些石刻上的孔子形象,由于受到石刻材质、雕刻技艺以及表现方式的限制,基本上属于侧面剪影式的表达,并没有太多的面部细节刻划。估计当时已经有比较固定或程式化的粉本,流行于坊间。图案中的人物形象:执杖者为老子,捧雁(或斑鸠等鸟类)者为孔子,玩鸠车者为项橐。迄今为止,已发现汉代的孔子图像,较主要者有:山东微山县微山岛沟南村西汉墓画像石、河南洛阳烧沟61号西汉墓壁画、内蒙古和林格尔东汉墓壁画、山东东平东汉墓壁画、山东嘉祥五老漥东汉画像石、山东嘉祥纸坊镇敬老院东汉画像石、山东嘉祥武梁祠东汉画像石、山东嘉祥武宅山东汉画像石等。南方较少见,就目前所见,只有四川新津崖墓曾出土一方东汉石函《孔子问礼图》。其中,武宅山出土那件画像石,清代金石学者阮元曾于《山左金石志》中有过论述,艺术史学者巫鸿引述为:“画像中孔子所执之鸟必为斑鸠,因为他拜访老子时的身份是史,而据《周礼》,官吏在正式会晤时需执一只相应的鸟以示身份。但阮元在发展这种解释的时候也面临一个难题:画像中孔子见老子的地点是在路上,与文献所记载的场所不同。为了调和这个矛盾,他自圆其说地认为老子一定是在去都城谒见鲁昭公的路上遇见了孔子,而后者是鲁昭公派遣去向老子问礼的。”孔子见老子的故事,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有明确的记载:“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显然,孔子对老子的态度,是相当谦恭的,如同我在第三节《犹龙》中所说——

掠过广场和废墟

云上的老子

不可方物:犹龙

只是一个无比

庸俗的比喻

继汉代石刻中大量出现孔子剪影之后,由于受到佛教艺术的影响,孔子的图像,渐渐开始多起来,又在纬书的神话推动之下,图像的内容与形式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以致于后来形成蔚为壮观的圣迹图体系。无论是早期还是中晚期,石刻始终是承载孔子图像的重要介质。其实,儒家思想与文化,很多都是通过石刻艺术来表达和传承的。无论是气势恢宏的山东曲阜孔庙碑林,还是早已云散的汉魏石经,均堪称一部部壮丽的石刻诗篇。可以这样说:没有石刻艺术,儒家文化将失去很多经典,将褪去很多光芒。

《我的孔子》的写作,一直与图像有关,尤其是与上面提及的圣迹图有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会推出的单行本中,还收录了与诗意直接或间接相关的三十六幅明清时代的圣迹图。摹仿佛本生或佛传故事而形成的“圣迹图”,出现得较为晚近。据乾隆《御制文二集》著录《大禹治水图题语》说,内府藏有南唐画家周文矩所作《圣迹图》。以此,知圣迹图之作,当始于晚唐五代(清人黄崇惺《草心楼读画记》则云其外舅家藏有唐阎立本画《孔子事迹二十四图》)。至元明时代,绘圣迹者渐多。可考者如元大德年间,孔子第五十三代孙孔津编有《孔圣图》(已佚,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尚存于世者,当以明正统九年(1444年)张楷序刊(木刻)之《孔子圣迹图》(共29图)为最早。其后,又有明弘治十年(1497年)何廷瑞木刻本(共38图,郑振铎鉴藏)。万历十九年(1591年),山东巡抚何出光首议,以曲阜孔庙散存木刻为底本,勒石而为图。次年,山东按察副使蜀人张应登建议增图至112幅,由孔子第六十一代孙孔弘复董理其事(维杨画工杨芝绘图、吴郡章艸刻石),历时近五年方毕其功。由于石刻椎拓不便,明清以降,仍多以木刻(孔庙石刻为底本)行世:明崇祯时期,有吕维祺木刻本(共105图);乾隆七年又有崇祯翻刻本;同治初年,王敬(王羲之六十三世孙)曾从坊间购得明刻本《孔子圣迹图》(共60图,民国四年财政部印刷局据此翻印);同治十三年(1874年),有孔子第七十二代孙孔宪兰木刻本(共105图);民国十二年(1923年),曹锟命人以水墨摹乾隆本绘制,次年由昌明圣学刊印;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北平民社影印《孔子圣迹图》(共104图)。较为通行者,大多以同治孔宪兰木刻本为蓝本,翻刻或刊行时,略有细微变化。

最终,《我的孔子》从文献和图像艺术中,跳了出来,跳进了更为鲜活的诗歌中。

面孔

在诗歌中,在我的世界里,孔子,会展现出什么的风仪呢?孔子,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圣人。孔子的面孔,有几张?我在《我的孔子》的引子一节中,试图给出答案——《圣人的十张面孔》:

星辰:如果是神,就应该只说一句话,而这句话是完整的。发出的那个声音不能低于宇宙、或者少于宇宙的总和。圣人有着星辰的面孔,璀璨又遥远,那是诗意的光源所在。一旦失去,我们将生活在永生的黑暗中,仰首不见群星,没有光,勿宁死。

山岳:大地的完美表达,清芬自挹,苍翠宜揽。一个人与一座山岳,有时竟然如此相似:峻峭、无私、仪态万方。凌驾万山之上,俯仰诚可攀;氤氲磅礴之中,阴晴皆自然。

  舞者:在绿洲与荒漠中舞蹈,在甘霖与枯槁中舞蹈,在幸福与痛苦中舞蹈,在温暖与残酷中舞蹈,在爱情与绝望中舞蹈,在火焰与灰烬中舞蹈,在舌头与刀尖中舞蹈,在生命与死亡中舞蹈。

  诗人: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从诀别父亲与儿子那一刻开始,从翻断书简与春秋那一刻开始,从漫游山河那一刻开始,从饥饿、失眠、松柏后凋的那一刻开始,这首诗一直在写,却一直没有完成。圣人就是来自宇宙深处的诗人,不知道诗歌的真义者,就是一个蒙昧的哑巴。

  爱人: 爱万物,爱老虎也要爱细微的蚂蚁,爱名马也要爱丧家的孤狗,爱新桐也要爱飘零的黄叶,爱翠竹也要爱丛生的荆棘。尤其要爱所有的人,爱君王也要爱臣民,爱君子也要爱小人,爱老人也要爱孩子,爱男人也要爱女人,爱亲人也要爱敌人。

预言:鸭子以江水的温度变化,预言春天即将涌来;蝉儿从冰凉的余辉里,预言夏日即将逝去。圣人则从一缕风、一朵云、一个手势、一只偶然捕获的异兽明眸里,预言整个时代,乃至人类的未来模样。

战士:驾着青铜雕铸的战车上路,就不会再回来了:虽千万人,吾往矣。义无反顾的战士,自有战士的归宿,血染疆场,马革裹尸,魂照万古。

  失败:这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圣人必痛饮失败的苦酒,承受全人类的厄难与艰辛,竭尽所能尝试所有失败的滋味,将最后那点儿可怜的成功或欢乐,带给世人,赠与良知。

  猛禽:即使是雄鹰,也要时刻学习更为高超的飞行技巧,更为准确的猎杀本领。圣人亦有猛禽心性,在高不可及的地方,向造化学习普遍的原则,以天地磨砺金石意志:没有血性的圣人,不是真正的圣人;没有绝世的招术,岂可当得了猛禽。

尘埃:也就是一粒细小的、卑微的、看不见的、浸透血泡满泪的、千人踩万马踏的尘埃。“灰尘里的声音对他从未失效, 当他感动于神的榜样。”

那么,圣人孔子:到底有几张面孔?

这就仿佛询问:天上的月亮,有多少倒影?

在水里,在心底,在诗意的跳动中…

中国首部绣像本现代长诗《我的孔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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