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爱情及其它

下午十三点五十六分零二秒，许嫣然顺利将炸弹安置在109教室讲台底座的内侧，计时器开始倒计时，四分钟后这里将轰然坍塌。

许嫣然此刻坐在教室窗户正对面的便利店里，她点了一杯热可可，举着软塌塌的一次性泡沫杯子，小口小口喝着。温热稠滑的液体把她的味觉和肠胃都安抚得相当妥帖，隔着一条并不十分熙攘宽阔的马路，教室里的景象尽收眼底，两点到四点是英国文学课，今天要讲解的是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这样的课，傲娇的伪文青们是从来不会错过的，比如像赵海这样的男人，比如像谢琼这样的女人。

赵海是许嫣然的闺蜜谢樱的青梅竹马，谢樱爱上赵海那年，她六岁，他八岁。十年后的那个暑假，医生对她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孩子能保就保下来吧，不然以后你未必再能当妈妈了。谢樱顺从了，默默离开了学校。第二年春天，孩子在谢樱洁白稚嫩的臂弯里啼哭，赵海趴在她的枕边，流着泪说，小樱，你知道吗，在我心里…我八岁那年就娶了你了…谢樱相信了，临盆后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眼角，笑起来皱成一朵裸色的纸花。

赵海是发愤图强的，他和班上另几个成绩拔尖的同学一起直升了重点高中，但谢琼不属此列，谢琼的成绩在整个年级里最多也只是中等偏上，中考前的一天深夜，她隔着门帘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樱樱性格弱一点，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不能要求她更多了，不过她良善又不争，将来只要赵海对她好，日子还是舒心的。琼琼不一样，她好胜也聪明，将来一定要出类拔萃。

第二天父亲腋下夹裹着装得异常充实的手包走进了校长室，两个月后谢琼作为全市拉丁舞青年组获奖特招生，和赵海一起成了绕开中考折磨的幸运儿。

重点高中课业的繁忙超出了大部分新生的想象，赵海早早肩负了一生的重任，没有回头路。这废寝忘食的三年，他奔波于学校、少年党校、重点补习班之间，对谢琼的频频问询成了他关心和了解自己“小妻子”的唯一途径。久而久之，高中班里的同学理所当然地把她们当成一对璧人，品学兼优的赵海，高广的额头，眉宇清秀，十八岁的年纪，心性却比同龄人显得更加克制。只是很偶尔的，远远望见舞蹈房里身姿如蔷薇盛放的谢琼，望见她那被细密的汗珠浸润过的…莲藕般的肩胯与颈项…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小妻子的模样变得模糊起来…那个孱弱无力的小女孩，也许是因为太单瘦，走路时几乎有些佝偻…

十三点五十七分三十九秒。赵海俊雅的面容出现在教室玻璃窗的一束阳光下，他手里捧着一沓书，走到左起第二排，转身坐了下来。很好，很好。暖热的可可纸杯里升腾起白色的雾，纷扰了许嫣然如坚冰般硬得几乎直戳云霄的目光。

许嫣然和谢樱谢琼这对双胞胎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她是她们的同学、邻居、朋友，也是一切始末的见证者。一胞两胎，天壤之差。许嫣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谢樱的柔和、低顺，对所爱的人，有家犬一样的忠诚；谢琼狂放、强韧，一但确立目标，便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猫扑抓食物时一样，精准，迅速，对力量和方向有着天生的掌控。

而许嫣然呢，她从小就是个义士，她很喜欢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笔下的那个母亲的角色，在女儿受到凌辱与欺瞒时她愤然跨上一匹黑色野马向敌人城堡的方向飞奔而去，凌乱的长发在狂风中根根直立如母狮的白色鬃毛，母亲的爱意，因浓烈而凝结成兽的狂吼，她扬起剑，海面开裂，她呼啸着横行而过。她再扬起剑，海面掀起惊涛如雷雷战鼓，她的剑刺破天空，冰冷的空气被斩成一截一截。

谢樱就像她的女儿，在她那冰与火的内心世界里，哪里容得下赵海的虚假，谢琼的卑劣。这团几欲图腾的冰与火在许嫣然心里徒然灼烧了四年，只为了守护住谢樱那颗如水月光般的、毫不知晓的心。然而这种徒然在谢琼对姐姐的诚恳坦白之后戛然而止。

十三点五十八分十八秒。谢琼在和前排的几个女生调笑，一袭红色长裙，手里端着两罐七喜，她把一罐递给赵海，赵海接了过去，谢琼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很好，很好。

“麻烦再给我一杯热奶茶。”许嫣然的手指尖揉搓着空纸杯面上软糯的泡沫颗粒，些许半凝固的热可可的褐色残渍被磨蹭了下来，像是剑鞘上的斑斑血锈。

十三点五十九分三十六秒。许嫣然在等她的热奶茶。一个娇小的白色身体从对面窗玻璃上闪过，又突然不动了。赵海倏地站了起来，谢琼紧跟着站起来。许嫣然的身体突然前倾，两只摊直紧绷的手掌撑住便利店的落地玻璃门，长长的睫毛抵在玻璃上已经折弯了。那个画面定格了三秒钟。——两个长相如此相似的女人，一个英俊错愕的男人。

听不见…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仿佛是控诉…是辩解…仿佛有咆哮…还有撕心裂肺的哭泣…有挥舞的手臂…倒翻的七喜…教室里的人把他们围在中间，大家仿佛在轻声地唏嘘…

十三点五十九分五十六秒。

四，

三，

二，

一。

小姐，您的热奶茶。

小姐…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