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的距离,足够让我们错过
祖祖辈辈讲究的都是个伦理纲常,放到哪里都不是例外。只要生在这片土地上了,就得随这片土地的俗。
而我们的错过,只不过是和青春擦肩而过了而已。
01
小学时候,班主任讲了一节科学课。她说,在化学领域上,世界上所有的分子,互相都有吸引力和排斥力,既会吸引,也会排斥。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好奇。
“老师,什么叫分子呀?就是分子分母那个分子吗?”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老师只是笑了一笑,她说,每个分子就像是一颗小石子,风一吹,所有的小石子就在空中呼啦啦地飞了起来,它们会碰撞,也会错过,它们会很近地接近彼此,也会远远的互相疏离。
我们都安静下来,静静听老师讲着那些奇妙的语言。
“不过,分子之间是有距离的哦。”
我们一直问着为什么,讲台上的老师却没再说话,空气安静了很久,她突然说,好像不应该跟我们讲这些。
那时我非常好奇,就连下了课也要跑到办公室问个究竟。但老师只是用手摸摸我的头,对我说,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那是大人们总喜欢说的话,我也只能在洪流里面坐着船老老实实地跟着水走。
直到我初二那年。
我明白了那个分子,指的是离子原子分子的分子,而不是分子分母的分子。
当然,我化学学的并不是很好。好像女孩子,都是文科占优势,而理科就没有那么好。我也一样。
那时,班主任是个男老师,教英语,样貌看起来倒是年轻,脸上纹路并不明显。听同学说,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却还依旧认为自己风华正茂。
“或许吧,不是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么。”我跟他们开玩笑,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其他颜色。
别的老师都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名,他却只说了句,“我是你们班主任,教英语。”
那时的宿舍楼里,都大张旗鼓地贴着所有主任的照片和名字,刚到初中搬着行李的时候,我便在宿舍走廊墙上四处张望,对这些照片评头论足,说着哪个帅气,哪个名字好听。我见着过班主任的名字,当时还跟同学们说,看这个老师啊,长相不错,名字却这么土气。
我并不知道那个我自以为土气的名字会成为我一生听到便会颤抖的三个字。
江百川。
我常常取笑这个名字,说是还百川呢,怎么不叫千山万水?
后来,便再没取笑过。
他跟我们说,他以前是语文老师。因为天生英语学的不好,所以偏不信邪,用了好几年把所有a开头的单词背到了z,各种语法全部精通。我知道他当然没那么厉害,因为他是老师里面,最擅长吹牛的那一个。
但正因为他之前教语文的缘故,我们英语课的时候,总会冷不丁绕到唐诗宋词里面去。那时候我们学了一首诗,名字叫《长歌行》。
里面有一句是,“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看到这句诗的时候,突然间心脏便疯狂地在身体里面乱撞,非得把血液都泵出来,搞得全身绯红炽热不可。
那是初二下学期,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02
我变得比之前勤奋了许多,也经常买书来读,有一本《诗经》,我每天都放到课桌上,时常翻阅背诵。
有句老话讲,纸包不住火。那时老师不允许带其他书本来学校,可我那粗枝大叶的性子,还是被人发现了这本书。
当时,班主任瞥到我桌上有厚厚一本书,拿来翻开,发现上面有“宛在水中央”的字样。
就好像一个做了坏事被人发现的孩子,我缓慢低下头,等待戒尺落在手上。
但这戒尺久久未曾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段吟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抬头。
十几年来,我本是大风大浪皆见过的。都是五湖四海风雪加身的人,偏偏这抬眸一眼,就似喝下毒药一般。
仿佛愣在了那句“蒹葭苍苍”之中,我失了神。他跟我说,《诗经》是本好书,定要反复背诵才行。
我点头。
一抬眼就是满目春色,我来不及躲闪。
后来我总会刻意从家里带些古典名著,比如《大学》《论语》等等,都堂而皇之地摆放在桌子上,偷偷希望他拿着戒尺经过的时候,能够再把它们翻开朗读几句。
但他并没有,他的目光,还只是落在手中的英语课本上。
那时的我,就像一头巨龙,强大而孤独。
一节英语课上,学到“miss”这个单词,我们都说,课本上的释义错了,这个词不该是想念的意思吗?
他说,错过,也是这个单词的释义。
“所以啊,你们以后写情书,可别写什么‘I miss you’了,说是想念你,搞不好,就成了错过了。”他说。
那时候我们都在笑,没注意到他眼里的无奈。就像小学时候听老师讲分子,也没注意到她嗓子里的哽咽。
“但其实,人这一生会错过很多东西的。只能说,你错过的,是命中注定要让你日思夜想却得不到的。”
他在讲台上看着我们,好像恰好对上了我的眼睛。我急急忙忙闪躲,听着他的声音。
分子就不可以毫无间隔的紧贴一起了吗?而思念,就要变成错过吗?
我心里想着,却又让自己不去想。
03
初三那年,听同学说,他调走了。
我一头雾水,以为是我喜欢他的事情被别人发现了。我父母一直告诉我,女孩子要守妇道,那些新闻里少女爱大叔的故事,可够给列祖列宗丢人了。
那时候家家妇女都得立个无形牌坊,高高挂在家里门楣上面,上面写着“贞洁”两个字。
而所有的女孩子们,就必须小心翼翼护着这牌坊,每天都要用抹布蘸着水把它擦了又擦,然后再拿报纸往上面一盖,吸吸水分。擦完以后,不管那上面有多少污垢和灰尘,都得一下子没有了才行,锃亮锃亮,定得比得上电影里黑帮老大的皮鞋。
“一定是他们发现了我的心思,才赶姜老师走的!”
我这样自责着,一节英语课上,面对着陌生的英语老师,我突然跑出教室,往三楼校长室直跑。
“校长,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对姜百川老师产生那种想法,求您别把他赶走!”
我一进门,不顾正在喝茶的校长作何反应,直接就九十度鞠躬大喊。
我那时也是紧张的,就像个偷情的坏女人被捉奸在床一样,羞耻和惭愧都在我心里直颤抖。
校长似乎是呛着了,猛烈咳嗽了一阵,然后问我,哪个班的,什么名字,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哭着跟校长道歉,把自己包装成千古恶人。但校长却像看个弱智一样看着我,他说,“你说江百川老师的事啊?”
我点头,疯狂点头。
“我提拔他去教高中了,没有什么赶不赶的。赶紧回去上课,别操心这么多了。”
校长语气带些不耐烦,我说声“哦对不起”就赶紧往回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狼狈的,并且是可笑的。
也是啊,我这点小小的喜欢,怎么可能对他造成一点影响呢?
我在心里笑自己,一路流着泪跑回教室。我记不得我是如何在教室里应对老师的拷问的了,只记得那件事无疾而终,我心里那点希望也彻底磨灭。
“柳如星,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江百川的联系方式啊?”班里一个男生见我整天浑浑噩噩,在一个课间,他悄悄跟我说。
我点头。
“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又点头。
“你让我摸你胸,我就告诉你。”他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声音压的非常低,说出这句话。
我两只眼睛瞪得很大,下意识用手护住自己。从小到大,家里人就一遍遍跟我说,女孩子衣服盖住的地方都不许被男孩子碰,要不然,我就是不守妇道,就是不要脸的脏女孩。
那时青春期的我,也从同学那里了解到,婴儿怎么被生出来的,那些肮脏的词汇的意思。而胸前两颗逐渐长大的生物,更是不能被别人看到摸到的东西。
“不...不行...”我就像受了惊吓一样,死死往后面的墙上靠,巴不得从墙面钻出去。
“江百川是我叔叔,我这有他号码,你要是还想见到那个你日思夜想的人,那就让我摸。”
我木讷的摇摇头,赶紧在座位上做出找书的模样。
“那你想好了找我。”
秋天的风很冷,拍打着我浑身上下。
那些日子里,所有没说出口的东西,所有悸动在心的东西,都化为某个秋天簌簌落下来的干脆叶子,来年时候,就深深埋在了土里。
很深,很深。慢慢腐蚀。
有谁记得那微弱的生命曾经来过啊?
只有脚下厚重的土地。粉碎着躯壳的土地。
04
“喂?那个...老师好,我是柳如星,你还记得我吗?”
我拿着那款老旧的诺基亚,双手颤抖。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声音,我眉目里面透着欣喜。
“那...老师你有空吗?咱们出来吃个饭吧。”
他答应了,约在晚上六点,学校附近的那家老饭店。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在破碎零乱的树叶上坐着。我忘不了那个狡黠的表情,也忘不了那双手在我胸前肆意妄为的景象。我一遍遍在心里唾弃自己,想着自己不但喜欢上一个大了我27岁的老师,还被男孩子摸了身子。
“没关系,只要是为了他。”我喃喃自语。
那时是周六下午三点,还有三个小时。我一直坐在那家饭店的门口,一遍一遍看着手表,等待他到来。
我很久没看到他了,心里想着那个熟悉的面孔会变得什么样。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向往。我那时候把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忘到脑后,只想着能尽快见到他。
我见到他的时候,差点高兴的跳了起来。
“又长高了啊。”他对我说。
我笑了笑,望着他脸上又多了的那几道皱纹,我好想用手去触碰它们,好想慢慢抚摸它们。
我恍然失神,他说,“那我们进去吧。”
我们叫了两碗面,他一直在问我,最近学习怎样,我说,和以前一样。
“柳同学,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啊?”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我说:
“我想,研究分子。”
“哦?不错不错。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我想让两个分子之间,可以变得没有间隔,没有距离。这样,它们就不会错过了!”
我看向他,眼神里都是渴望。
他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以害怕为理由,让他送我回家。他没办法拒绝,也就答应了。
“老师,有空的时候,你能给我抄句诗吗?我留作纪念。”
一路上,我慢慢走着,问他说。
他说,可以。
那时我希望,他能把那句“百川东到海”抄下来给我,或者是“愿我如星君如月”,或者是他那天念过的“蒹葭苍苍”。
我悄悄挽上他的胳膊,他却像受惊一样,把我的手轻轻拿了下来。
“好了,你家就在这吧,那我先走了。”
我说了声“老师再见”,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面。
回到家后,我洗了个澡,母亲进来的时候,见到我胸前被人抓过的痕迹,便急忙问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跟哪个小子鬼混去了。
我一直摇头,不管她问什么,我都不承认。棍子打在我身上,我眼泪一直流。
“你个不要脸的!”
这句话在巷子里回响,把我的青春埋葬。
05
高三那年,我选了理科。化学成绩几乎每次满分,在物质的微观构成方面更是能举一反三。
我说,我一定得想出个方法来,缩短分子之间的距离。于是我就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在理科生里面脱颖而出,成为了老师们的重点培养对象。
我没有再和江老师联系过,因为那次被母亲打骂过以后,手机就被没收了。
我因此哭了很久,也反抗了很久,但在世俗面前,我还是低下了头。
我有时候会想他,但一想到“想念”会变成“错过”,就不敢再想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做题,下铺的同学突然给了我一个包裹。
“这是今天下午寄来的,写的你名字,不知道怎么放在我床上了。”
我接过包裹说了声谢谢,疑惑那是谁寄来的,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一层一层的用小刀拆开,却发现里面只有那么一张纸,上面写了一句诗。
是《长歌行》里的,却不是那句百川东到海。我打开那张纸,心情难以平复。
上面写着: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把那张纸放到灯光下映照,并没在上面看到一个吻,也没看到什么其他内容。
“什么啊?情书吗?谁寄来的?”她们问我。
“不知道啊,大概是寄错了吧。”
我看着那一行字,鼻子突然发酸,我突然明白了,所谓错过,好像不仅是两个分子的错过,也不仅是两个人的错过。而是年代的交错,世俗的过错,各种纷争纠缠的杂乱,还有一厢情愿的靠近。
“喂,柳如星,你怎么哭了?”
“啊?我没事。”
“未来的大化学家,今晚作业是化学,你得好好做哦。”
我笑着点点头,把那张纸折了折,放在了枕头下面。
后来高中毕业,那个枕头也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