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泥鳅

一

    夕阳像个橘红色的美味的大饼，有一半已被远处的一间破庙吃掉了。小桥上一群白羊咩咩地跑过。伙伴们学着羊叫欢笑着爬上了河岸，他们光溜溜的背上泛着金光，纷纷向家的方向跑去。     这时候，泥鳅还在撅着屁股两手插在河底的淤泥里抓着泥鳅呢。

    一条大泥鳅刚被他抓住，只见他用手轻轻一甩，金色的泥鳅就跳跃着飞进了岸边的一个木桶中，咚的一声，溅起来几朵水花。     橘红的大饼眼看全都要被破庙吃掉了，天幕暗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泥鳅还蹲在河水里摸着泥鳅。陪伴他的是河岸边一丛丛高高的芦苇，还有不时的几声鸟鸣。

二

    泥鳅本名水生，他那死去的爸爸姓牛，所以小学校里的老师们都喊他牛水生。当然那是在以前，现在人人都叫他泥鳅。     真的，当他在河水里像一条大鱼一样游着，不时把一条条泥鳅从河底揪出来擎在手中眯着眼笑时，别说身边的伙伴了，就是岸上的行人也不得不投来艳羡的目光，直夸他就是泥鳅王。

    过去的牛水生也有一个家。他的爸爸牛铁壮原来是村里的铁匠，后来得肺病死了。他留给泥鳅的记忆除了小院里混着酒气不分昼夜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再就是四岁生日那天他哭闹着要吃饺子时被爸爸用通红火钳打到了屁股，从此他那光滑圆润的小屁股上就有了两道疤。上学后他才看懂了那两道疤就是个活生生的“八”字。

    之前泥鳅也是有过一个妈的。在他模糊的记忆中，那个妈妈是个极温柔的女人，大眼睛，长头发。他隐约记得有一天晚上妈妈又挨了打，半夜抱着他跑了出去，在穿过一片杨树林时被爸爸追上一脚踢倒在地上。他清晰地记得在倒下的一瞬间妈妈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自己的头却撞到了石头上，流了许多血。他的哭声和着妈妈的哭喊震得树叶子哗哗地响。

    后来，妈妈终于还是逃走了，没能带走泥鳅。但不知怎的，泥鳅竟从来没有怨过妈妈。他只是伤心再也吃不到妈妈亲手捏的饺子了。从邻居奶奶们断断续续的说话中得知，他的妈妈原是南方人，被拐骗来村里时才16岁，爸爸花了2508元钱买了她。17岁时妈妈生了泥鳅。20岁那晚她终于挣脱了绳索从这小村子里逃走了。

    妈妈跑了，爸爸死了，泥鳅也就没了家。他本来还有一间破房子的，可后来也被大伯家的二哥推平了，说那本就是他们的地，既然人死了他们就要收回来建新房娶媳妇。即使爷爷牵着泥鳅哭着拦也没有拦住。

    从此，泥鳅就不再上学校，他跟着年迈的爷爷住到了村子附近的一间破庙里，平时就放羊种地抓泥鳅。

三

    泥鳅之所以爱抓泥鳅，并不只是为了好玩。

    爷爷是最疼爱泥鳅的。原来还能走路时，他经常带着泥鳅到集市上去买泥鳅最爱吃的虾仁和瓜子，看着泥鳅吃得津津有味爷爷就乐了，咧开嘴露出了那两颗仅剩的摇摇欲坠的大黄牙。

    但爷爷今年已经89岁了，长年劳累已使他筋疲力尽。他躺在床上常常有气无力地说:“泥鳅啊泥鳅，你比爷爷还命苦哩！爷爷死了以后谁给你娶媳妇啊……”     爷爷骨瘦如柴，连翻个身都难。泥鳅帮他把枕头垫高点儿，把刚做好的热腾腾的泥鳅汤端过来，一勺一勺喂到爷爷口中，嘴上说着:“爷爷，你不用担心，你准能活到180岁！到时候我也当爷爷了哈哈！”爷爷听着乖孙子这暖心的话，不由得眼泪又从满是皱纹的眼角冒出来，划过鬓角的白发，打湿了一片枕头。

四

    如果生活能够永远这么过着该多好啊！祖孙俩住在一间破庙里，泥鳅上午放羊，下午抓泥鳅给爷爷做汤喝，晚上挤在爷爷身边听他讲那过去时光里的故事……

    爷爷逃过荒，当过兵，打过国民党，他就是泥鳅心中的大英雄。

    可时间的真相有时候能摧毁一切生活的柔情。 今晚月色如水，泥鳅迈着欢快的步子，手里提着他的小木桶，桶里是满满的泥鳅在翻滚着。他一进庙门就开心地喊:“爷爷爷爷，你看我今天抓了多少条泥鳅！”说着他就跑进了西间的观音堂，绕过那一座金漆颓圮的菩萨像，看到爷爷倒在了床边的地上。泥鳅跪下来抱着爷爷嚎啕哭叫着让爷爷回来，可是谁又能让已经死去的人回家呢！     泥鳅跪在观音像前两天两夜，后来他起身抱起了爷爷，把他埋到了观音庙后边的大树下。这一年，泥鳅9岁。

五

    后来观音庙村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泥鳅。有人说看到他骑着一匹白马去南方找妈妈了。也有人说那晚喝醉了酒，亲眼看到他在河边变成了一个大泥鳅钻进了河水里，现在可能已经游进大海了吧……

    从此以后，村头八运河的河水里就再也没有了泥鳅。

六

    转眼28年过去了，许多人早已忘记了泥鳅，就像他从未在村子里生活过一样。但我不能，现在我还常常到村头的小河边去散步，耳畔依然能听见当年小伙伴们欢乐的笑声。我更永远也忘不了在我掉进大河沟将要被漆黑的急流吞噬时，是泥鳅游到河底一把拉起了我。

    泥鳅啊，我的兄弟！现在我们的村子即将被摧毁搬迁，人们都张罗着要迈向新生活，一切旧生活的痕迹都将被抹去，你是否还会记起我们小时候在这小河里抓泥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