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些人
写人性,把人性的深度开掘,不找什么典型。一个是一个,不混淆。死守一个人的平凡,他怪了,我不会开心,我觉得他还是平凡。守住写普通人,写小人物——谨记这一点!

多年前,那时我还在上高中,学校不算太好,但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滩桥中学——勇立滩头,遏浪击水。
如今望望窗外,大漠戈壁,满目荒凉。但这荒凉里也有诗意,红柳妩媚轻柔,胡杨裸身踞立,一刚一柔,刚柔相济,有自然的大美。
回忆是模糊的,又因为模糊而美好,青葱岁月更甚,一辈子忘不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爱情朦朦胧胧,理想朦朦胧胧,人生整个都是朦朦胧胧。终日苦读,只为别人口中的大学,却没想过为什么而读,自己的青春有悲剧的一面。
有人说百分之八十成功的人,在自己少年时代就知道今后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成功,我理解这一点。但我又怀疑别人口中的成功,所以连带上我也怀疑它。
国人向来都是玩压轴戏,所以要有后劲,后劲就是出路。别人说——那都是俏皮话,皮而不俏,表不及里。所以要怀疑,要探究,更要有觉今是而昨非的勇气。
那个时候,虽然过得糊涂,但很快乐,快乐又很真实。那种真实来自孩子的眼睛,看到的世界,看到的人,思考的问题,都很简单很纯粹。不像现在,长大了,眼睛蒙上灰。人与人之间好像总是隔着两层纱,自己的不愿揭,别人的揭不了。偶尔揭开,故事底下全是伤疤,这个疤是疼是痒,只有自己知道。
记忆虽然整体感知觉得朦胧,但还是有一些被人性赋予的点点星光从黑暗里透出来。太阳出不出来,星星都闪光。就让我带上墨镜,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挖一挖青葱岁月的人和事。
我想写的不是我的同学们,因为那时的我们单纯又熟悉,太过熟悉有时不好,回忆起来反倒失去了更多的想象。之所以用墨镜,就是因为要屏蔽掉那些耀眼和熟悉的东西。距离产生想象,想象才美,所以才说距离产生美。
我要写的人是我的高中化学老师,没有想象,简直不可想象。
高中三年,我们总共换了四任化学老师,很神奇,神奇的表象下有他必然的原因。深究下去,其实也很平凡,写出他们的平凡,就是我的目的。
高一那年我十七,开学后雨季不再来,到处金黄一片。初入高中校园,同学们脸上难抑兴奋。新校园,新同学,新起点,面对全新的生活,微张鼻翼,浅嗅轻尝,貌似处处充盈着诱人的清香,这是青春在悦动。
很多美好总是以想象为起点,因熟悉而终结。学校分三六九等,班级同样也分。那时我们整个高一新生按入校成绩被分成十个班,三个慢班,六个快班,一个火箭班。我的成绩中等偏上,自然落在了快班。
论起来,我心里还是有些遗憾,毕竟离火箭班的分数差的不多。后来听到同学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笑一笑。现在想想其实挺对,鸡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时候的同学,虽然没进火箭班,但聪明有天赋的学生比比皆是。有些人之所以成绩没那么突出,主要还是坏在初期的引导,如此一来,往往因为偏科,一门功课就可以被第一名甩上五六十分。莫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在我看来,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幽默。
聪明这东西不用好,只能让你学的快,不一定能让你学的好。一般人努努力,差距也不会太大。聪明又用功的人,当然值得赞赏。但那个时候,我们多挑剔,眼里谁都放不下,唯有幽默的人,最能入得法眼,幽默有大智慧,这是后来才慢慢懂得的。
像我们这一代八五至九零的孩子,现在想想真是多。等分班落定,我才发现班上整整一百零三个学生,快赶上梁山好汉了,只可惜“聚义厅”太小,也都不是什么好汉,上起课来窸窣不停,老师没点魄力,很难控制场面。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的第一个化学老师上场了。
他的个子超过一米八,骨架大,皮肤很黑,远远看去有点糙,名字忘记了,只记得我们都叫他吴老师。本来这架势够阳刚的,但一张小脸配上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总叫人觉得文不起来,武也失了点气势。
几节课下来,老师的特点一览无余。其实说的都是表不及里,能不能拿住我们还得看实力和性格。吴老师这人话不多,教课很用力,但又显得有些教条了,论到底还是经验有限,水平一般。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说起话来声音浑厚低沉,一激动就有些大舌头。
人不聪明,往往说半天又词不达意,所以经常激动,一激动我们就失控,好在他性格豁达,不往心里去。事情坏也坏在他的性格,因为从来不见他发脾气。管我们,没点脾气也不行。
火箭班的同学觉悟高,学习都很主动,而慢班的孩子绝大部分已然是自暴自弃型,管起来不一定见效。唯独我们快班,潜力大,班级多,有的比。一比,压力自然就大了。
教我们的老师都有压力,是很显然的。吴老师用心、敬业,在这一点上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但只有这些还不够,我们想要的更多。不是我们想要的多,而是我们需要的多。
我们那时学习苦,常常苦中作乐,课间除了同学的八卦,聊的最多的还是老师。毕竟同学之间熟悉的快,天天在一起没那么多新鲜事。老师不同,老师有距离,所以存在很大的想象空间。
吴老师因为自带的说话特色,自然成了我们课后争相模仿的对象。而往往这个时候,莫总是众人的焦点,他就像个演员,肢体动作和语言配合的极好,包袱一个接一个,总在细微的地方挠到你的痒处,禁不住引你发笑。
元素周期表里的“组族”,那个词像个魔咒,课业绕不过去,吴老师的舌头也绕不过去,一来二去竟成了他的“尊号”。现在想想,幽默是好,但这种幽默格调不高。
如今回想起来,常常喜欢把那个时候的老师都拉出来分析一遍,比来比去,总觉得吴老师最不适合做老师。说这个话,没有半点贬低他的意思。不适合做老师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就是觉得他累,教的累,我们也累,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记忆总是强调总体感觉如何。然而当回顾一段经历时,我们承受某种刺激的持续时间总是被忽略,刺激的强度则更容易被记住。也就是说,记忆中保存的更多的是强烈而短暂的痛苦或快乐,而那些平淡的日子,或者漫长却可以忍受的痛苦就被忽略了。
所以吴老师给我们的总体感觉是他人很实在,这个实在很肯定。记忆留存下的关于他带给我们的某种刺激性的痛苦真是没有,而短暂的快乐是有的。借这个机会,我还得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才行。
其实他这个人很少笑,但是偶尔也见到,那种笑很逗很克制,甚至是有点可爱。他的汗腺也很发达,夏季里常常板书上几分钟,衬衫便能被汗浸透。那一年冬季已经过去,时间都来到了三月,晚自习的时候窗外突然飘起漫天的大雪。课间的时候,他在走廊里突然就发起了感慨,不知道出于什么心境,反正感觉他就像要吟一首诗,可是功底又不够,一激动只吐出来几个感叹词,啊,好美啊……,他激动起来真挺逗的,我们这群待在边上的孩子,可乐坏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气势、那人、那景,真有味。
后来的老师要么就很聪明,总是能看穿我们;要么就刻意与我们保持距离,在我们面前常常“拿着”,俗话说的就是有点老师范。唯独只有吴老师,非常真实,看得出来,有时想跟我们亲近但又不善言辞,交谈还没开始便有些不知所措。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这样说来他算是生活里最真实的一个。
妄断的说辞可能有点多了,总是不自觉的拿现在的认知去揣摩人,其实人是经不起揣摩的。仅仅能谈谈表象,但是孩子感知的能力终归不弱,人好不好,真不真实,自有论断。
以前总觉得吴老师这样的人虽然兢兢业业,但太过普通,做老师没特色,做人也不聪明,没有点性格也就完全入不了我们的眼。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次回想起来,却总觉得只有他最有嚼劲,最有味道。有的老师会教课,有的老师会吹牛,有的老师很神秘,唯独谈到他,什么都说不上来,但又总觉得身边有很多个他,又没有一个像他。
高一的学习生活整体上还算轻松,等到下学期一结束,学校根据个人成绩和偏好便进行了文理科分班调整。
吴老师也做了调整,具体的原因应该跟分班有一定的关系。那个时候高中一年级,大家都还没有高考在即的紧迫感,关注更多的是与刚刚混熟的同学分开,走的人多了,没有特点的老师离去也就不那么再意。
“发哥”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走进了我们的高二生活。老实说,这个老师叫什么,如今真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时他很有派头,酷酷的样子,一来二去,发哥的尊号便传了出来。尽管格调不高,但好歹称呼还算正面,下面的故事暂且代用了。
发哥个头不高,大概一米七左右。记忆里常常是一件修身的短袖搭一条牛仔裤,肌肉线条匀称,人看着也精神、干练。他的特点说不上来,很神秘,话非常少。这个少,不仅仅是课间,课堂上也少,很多时候都是大段的板书,然后静静的讲述。很少举一反三,你不问他不答,总体上教和学像流水,给人的感觉温吞消极。
印象中没怎么见过他笑,很多举动不知道是临场发挥还是刻意而为。后来慢慢见的多了,才发现人的性格一旦养成,自带的习惯和特性便自然而然的外化了,这个东西装不出来,也很难改。
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大概是讲课的时候下面总有人在窃窃私语,他突然就停下来,说了句:“男人话多了不好,要有内涵”。这句话很“发哥”,行事为人的风格跃然纸上。
不过现在想来,这句话确实包涵了他的一份修养。他就像个世外高人,模模糊糊给我的感觉是他教书育人没有方法论,硬要有个说法那就叫无为而治。我什么都说了,能不能学好就看你们自己,这大概是他的意思。他从来不发火,也不啰嗦。可惜了那身健硕的肌肉,论起来,实在也是有些气势的。
十七八岁,我们基本上已经有了自我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也许大事上看的不够长远,但眼前的事情多少总能说出自己的一套来。
所以我们很快便摸清了他的处事风格,这样一来,无为而治的结果当然不会好,到头来只换得懒散、怠慢和被动。现在想想,他确实是太高看我们这群叛逆的孩子了。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发哥神秘归神秘,但这个尺度把握的不好,老师这个身份不能太过神秘。一神秘,距离是有了,可是太远了。现在想来他的内涵到底有多少,没人知道,太神秘了简直无从谈起。不过他的故事肯定不少,“拿”的那么紧,总是常常不自觉的引起同学们的好奇。
论他的教学,对我们是完全失败的,这样的方式方法只适合教教火箭班。不是我说的,期中考试成绩摆在那,不言自明。
到后期,也许他也认识到了一些问题,教课开始有些用力了。但无济于事,风格已经养成,得不到认可的情况下再用力只能叫灌输,而且还是强行的那种。这样一来就难为他了,打击接二连三的来。
以前他神秘,如今想要走下讲堂,但这个度没把握好。一来二去走的有些近,以他的性格,化学课上的就有些失控起来。开玩笑、做小动作的人多了,他带着一份涵养,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便会猛的“忒”上一声。这应该算是个语气助词,在他后期所有训斥的话语前总是以这个“忒”字起头,声音很响亮。非常非常有意思,可惜了,你们感受不到。
等到高声“忒”过,紧接着声调便降了八度都不止,低缓有度的责罚上两句便草草了事。依我看,他这里面有深意,非常像佛教禅宗和尚接待初学的人用棒一击或大喝一声,促他醒悟一般。
可惜了,我们这些冥顽不灵的弟子意识不到。用心良苦,意境高远,结果却越来越不如人意。临近期末几次摸底考试出来,化学成绩全面下降,几个快班比下来,明显成了我们班的短板。
学校顾及老师个人情面,等到课业结束才把发哥请走,慌乱中一个胖胖的年轻老师走马上任,接管了我们的化学课。
转眼时间已经来到了高中三年级,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这股压力之下,教学的质量为此受到极大的重视。
鉴于前两次不成功的化学课经历,同学们对新来的老师期望都非常高。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师的水平反倒一次不如一次,起初都以为是武林高手,结果没几天便露了怯。
他这个人近看有点胖,说他胖,实在有些冤枉他了,主要是两个特点太过明显便显出胖来,一个是脸大,一个是肚子大。不过从远处看去,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往那一站,肉便含蓄起来,用敦实来形容更为贴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又没有王熙凤那两把刷子,这是他的风格。做事高调,做人也是,不自谦,要是真有水平也还好,但狂的没有资本。木心说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我以为,他远没到那个层次。
第一节课,开场白讲了超过二十分钟,说来说去,就是自吹。年纪轻轻二十来岁的样子,现在想来可能还是有点心怯,担心镇不住我们。你比如,他居然在我们面前说自己是金矿,只要我们肯深挖,一定受用不尽。紧接着,还鄙视了一番我们过往的化学成绩,夸口只要跟他好好学,一定会得到改观。
高手向来只做不说,再低一个层次也是做了再说,只有他一上来便滔滔不绝,说好听点这是战术问题,说难听点是自负,是不自知。不过生活中有些人自负只是一时,而有些人却是一种习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自省。真难得,这样的人被我们碰到了。
很快,教学水平暴露出来,照本宣科毫无新意。更有意思的是,只要下面一有动静,他便冷嘲热讽,使足劲想逗我们笑,可惜笑话很冷,没有幽默细胞。往往一节课讲到末尾,后排睡倒一片,他只能瞪眼怒视一圈,拿不出更高明的办法。久而久之也就毫无威信了,从情商到智商全面否定,他的豪言壮语到头来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崩盘。
如此一来,成绩也跟着彻底崩盘了。最后一位化学老师以救火队员的方式提前进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是他,尊称“贺老大”。
这个人很厉害,会做事,雷厉风行,话不多说,先干,有点老大的样子。
个头不到一米七,俗话说浓缩是精华,用在他身上还算贴切。贺老大这人内心应该还是很丰富,这个丰富都外化在细微的表情上。但是接触时间短基本上是见不到他笑的,长年一副严肃的面孔,如果一旦熟悉起来,你会发现他的表情生动而有趣。
他这人智商和情商都不低,用现在的网络语言来形容,可以算得上是个段子手,有幽默细胞。有时候很认真讲着课,想起来一件挺逗的事见缝插针便来上一段,等到同学们都笑完了,他再接着讲。整个过程其实他也会笑,但很含蓄,行无隐而不彰,所以时间久了,大家都能注意到。
他的笑很克制,看点在一个忍字上,心里已经笑了,但想要忍而不发,表情便会自然而然的跟着丰富起来。这个丰富是天性,不神秘,也抹不掉,有非常真实的一面。而忍又是为人师表的需要,也就是与学生之间需要保持的距离感,正所谓“拿着”也讲究个度,他把握的挺好,让人觉得舒服。
整体上看人品在线,但是真正能拿住我们的,深究下去还是得靠实力。他的实力是有的放矢,是唯分数论,成绩一上去,底气有了,接着人品上再加分,口碑便立起来。同学们再挑剔,慢慢也都认可了。
同学们一旦在心里认可,学起来也就多了些主动。事实上,那个时候毕业班的我们,除了分数实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
记起他的口头禅来——我没什么板眼,就是会搞分。这就像美国总统的竞选口号,真实有力,直切要害。初次介入我们的生活,开场是成功的,过程丰富又是值得肯定的。
所以说各行各业都有高人。虽然老师和总统身份上有区别,但行事技巧和风格在一定高度上是相通的。每次想到这些,再看看单位,总是很感慨。
四位老师,有敬业的吴老师,有神秘的发哥,有胖胖的那谁谁,还有贺老大。我文字虽然有观点,但跳出来以我真实的想法来看,做人没有高低优劣之分,真实就好。
他们四个人构成不规则的四边形,特点分明,但说开去也都很平凡。他们每一个都努力真实的活出了自己,更重要的一点是十几年前有那么一群人陪着我们这群孩子走过一段平凡而又难忘的路。
静下心来认真观察,总发现如今周围的人都跳不出这个四边形。不信找找看,你总能在他们身上找出自己,又或者是某个阶段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