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或者齐白石的《清白家风》
海豚出版社的这本小书,米色布面精装,封面只有藏书标大小一张小画,白石山翁画的淡墨的白菜鲜菇,素的不能再素,也雅到了极致。
董桥在代序的《小记》中说:“小书比厚厚的大书好读,不累赘,不重,书名叫《清白家风》似乎也清隽:齐白石八十六年前画的白菜鲜菇我喜欢,如今襟怀和功底这样高这样深的画家难找。文章要写得清清白白也不容易,要苦练。”文章要写得清白反而要苦练,不禁让我掩卷深思了几秒钟。(反正多想也想不明白)
本书还是凭籍文玩书画收藏相关的回忆录,物仍是,人或非,汩汩涓涓,不起波澜,清澈见底,又回甘无穷。
《无灯无月何妨》中,说到资深藏家贺先生,写了许多有情有趣的读书笔记却坚辞不肯发表,说是胆怯,老年人脸皮嫩,一弹即破!家藏书几万本,字画古代只收董其昌,当代只收周鍊霞,问他为何只收大美人周师娘的,贺先生笑笑,不答。但早年托人求她写在小扇子上一首《庆清平》,似乎逗漏一二消息:
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又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
丁宁后约毋忘,星眸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董桥在编辑部做事时,同事有个叫丁宁的“媚丽极了”的少妇,文君新寡,追求者中有个叫江舟的,颇有些才学,几乎天天来,带水果糕点请大家尝。她却悄悄说:“我晕船,江上浪大,吃不消!”多年之后,才听说她跟编辑部跑腿打杂的青年后生蛮牛好过,“说是姐姐心疼弟弟浑身精肉没个消停处,照应他照应到下乡种地娶老婆还挂肚牵肠。真是老年月的老情事,顺手拈得出张恨水笔下一榻风月。丁宁出诗集,蛮牛跑去拜师学做线装书,替她一本一本做得雅致及了,害她感动得想死!”《那些名字那些人》中如此风月,只惹人一叹,却并不生厌。
而在《杨花满路春归了》中,董桥谈到自己当年曾从一位梅师娘手中买过一些文玩小珍品,常常因没钱,而错过一些大珍品。“她要我赊账我始终不赊,”原因竟是“她长得太好看了,赊了账容易有错觉,以为交情浓了自己人了。”不禁想到书名,暗暗替董桥点个赞。
在《想起佟先生》一文中,董桥说起读书之道:“大家吹捧的书我起先都找来读,好看的不多,虚名多。静静躺在角落里的书反倒迷人,都是老书旧书。”由是,“没读出什么大学问:小学问倒有,小高兴也不少,像寂静的街角忽然闪过一袭丽人,一盏灯那么亮。”这比喻,也瞬间亮了。接下来写佟先生有一次淘旧书时,书店老板送他一小叠残页,说是印刷厂的清样,铅字漂亮。而佟先生“坐在公园石凳上一页一页读,没头没尾,比完整一本书好看,心中一阵温润,想哭,想笑,这辈子忘不掉。”这个写得真切,偶尔淘到一本好书,尤其是意外邂逅而得,我也会有这种感觉。
《拜访兰香玉》中,董桥替夏老先生去看望某夫人,她忽然说:“一脸拉碴,小夏他刮了胡子吗?”这没头没脑的让人怎么接?其实,她也根本不需要别人答话。“兰姑默默拆开信封要我念给她听。我念完了,她猛然抬头,满脸是泪。她轻轻摩挲着那块紫石砚台细声说:‘我给小夏炖了一只鸡,他没来,打仗了!’说的也许是一九三七、三八年间的事。”背后二人的故事也令人唏嘘。“小夏如今是老夏了。”兰姑忽然很清醒,拍拍作者的手背浅浅一笑笑得很甜。小夏如今是老夏了,细思之,令人落泪。
“浮泛社会人人要富贵,要华美,要盛景,春雨江南的深巷小品都嫌荒寒。管先生说他偏偏留恋这份荒寒,鲁迅郑振铎拼命搜寻整理北平笺谱留恋的也是这片朦胧的月色,静静照亮十竹斋的回眸和萝轩的水袖。”董桥的文章里,偶尔的露出一扇窗格,见山见水见性情。
“老戴说酒馆前几年关张了,掌柜先生搭上一个绝色侍应,账目不清不楚,亏蚀严重,再做下去连老本都要赔清光。‘酒馆终于成就了一对恋人,也算积了德!’”朋友的性情,也许也能折射作者的风格吧?
钱穆先生一幅字,写明代学者吴与弼几句话:“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扰。绿阴清昼,薰风徐来而山林闲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训青天。”如果不读董桥这本书,可能这我辈子也读不到明代吴与弼的这几句话,生而有涯,书海无涯,多少珠玉金石折戟沉沙,不等擦肩就过了。我写读书笔记,也是记录自己所得,同时,让偶尔看到的你,顺便瞥见好书里的珠光。
邱琼山路过山寺,惊见四壁都画满《西厢》:
“空门安得有此?”
“老僧从此悟禅!”
“从何处悟?”
“悟处在‘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个典故也听过,不知出处。而董桥将它放在大小仲马父子的逸事之后,别有会心。
毛姆家的藏书又多又整齐又体面,毛姆坐在书房里抽雪茄皱起眉头说他看书看老了也看累了,远远瞄着一排排的书脊只想偷笑:“都安好,心里踏实!”看了于我心有戚戚焉。我的藏书虽然数量质量都远及不上毛姆的,但再给我一百年估计也看不完。最后,坐拥书城,不读一字,可能也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2022.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