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鬼抗争的魔术师
1、逃离与回归
从魔术师早晨醒来写起,从他这次回家写起,直到尾声时他又回到家里。家对雅夏意味着什么?这次离家后,他计划带着他的助手情人及新恋的情人远走高飞,永远离开妻子,但是最终他没有走成。当他一无所有、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家里。雅夏和家的关系是不是他和上帝关系的缩影呢?他信仰创造一切的上帝,但是他又处处怀疑上帝,他得不到上帝存在的切实证据,因此他“肆无忌惮”的活着:无视犹太教仪式和教规、有好几个情人、为了情人试图去偷钱,但最后他的潜意识或者说他心中的上帝阻止了他这一疯狂的偷盗行为,并让他为此不得不承受了断爱情、结束事业的惩罚,让他把自己囚禁在小黑屋里诵读犹太法典、用上帝的存在来抵抗心中春风吹又生的欲望魔鬼。
可是,卢布林的魔术师即使最终回到家里也没有回到妻子身边而是关在小黑屋里。同样,即使被人尊为拉比、为人祈祷祝福,雅夏依然对曾经获得过声誉和女人的城市日思夜想,依然为曾经心爱的女人的来信而赞美上帝。本节近末尾说“他创立了他自己的宗教”,但我迷惑:他信仰的是创造了一切的上帝呢还是生生不息的爱欲?
2、失衡与背叛
雅夏的妻子埃丝特为什么“既把他当作丈夫,又把他当作儿子”呢?不仅因为她没生孩子,还因为她觉得他是个“精通妖术”的艺术家,她没法完全了解他,就像大人永远走不进孩子的心灵世界。因此魔术师在妻子面前为所欲为,说着大言不惭的谎言,对她封闭着心灵世界的大门,保留着“比新年里的石榴子更多”的秘密。而她对他则是完全敞开,他洞穿她的一切。
这种不平衡的关系意味着背叛的必然。可不可以说,在夫妻关系中,谁出轨意味着谁具有更繁复的内心世界、更幽长的灵魂通道?比如爱玛与查理夫妇,安娜与卡列宁夫妇,托马斯与特蕾沙夫妇……
3、骗人与被骗
在魔术师雅夏看来,啤酒的泡沫是骗人的玩意,在音乐师舒默尔看来,魔术是骗人的玩意,雅夏是骗人的高手。舒默尔夸夸其谈自己的一个个外遇故事,但他绝不容许他老婆也如此。骗人的人都不容许被骗。可是骗人的人同时都在被骗,比如雅夏就知道舒默尔老婆的勾当。魔术让人们亲眼目睹,人们却不相信;上帝看不见摸不着,人们却坚信不疑,这是雅夏的困惑。众目睽睽下公然骗人的雅夏,私下里一直被熊熊燃烧的爱欲烈火所骗。
“舒默尔面前摆着一大杯啤酒;他靠在墙上,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望着啤酒,好象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喝呢,还是不喝。桌上放着一个圆面包,面包上停着一只金绿色的大苍蝇,它看上去好象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飞呢,还是不飞。”舒默尔和苍蝇都在犹豫,雅夏也进退两难。和埃米莉亚的交往让他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可为此他要面对一系列现实问题:离婚、改教,还要弄到一大笔钱。理智告诉他应该尽早了结这件事,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能听理智的话。
4、深爱着的异乡人
雅夏觉得无论在卢布林还是华沙,无论是在犹太人还是异教徒中间,他一直是一个异乡人。他的身心同时在漂泊。他不停的在怀疑上帝:“尽管他把瘟疫、饥荒、贫穷和屠杀当作礼物赐给他们,他们还是认为他仁慈和怜悯,并且自称是他的选民”,然而他的怀疑无时不刻不在折磨他,让他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中。他越畏惧死,就越贪恋生。他不停的为灵魂寻找栖息地,终于埃米莉亚缓解了他的怀疑,因为“不管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他都渴望见到她。”
这种异乡人让我觉得熟悉又亲切。除了古诗里浩如烟海的乡愁,我还想起库切《青春》中的主人公,想起打包工汉嘉,想起魏连殳,想起爱玛。我们都是异乡人,生活总是在别处。
虽是个这个世界的异乡人,雅夏还是对一切生命深怀同情。他摸出口袋里仅有的二十个子给挑水工,并解释“这不是施舍,这是给你的孩子买个奶油甜饼吃的。”这不是施舍,这是爱人如己。他养了那么多动物,以至于他的“院子好比城市中心的一小片乡村”。“天天夜晚,那些鸡为了草料棚里那一片有争议的地方悄悄地吵架。”这是雅夏看到的,其实是辛格看到的,多么感人的慈悲怜悯。
5、困惑与探索
“整个世界演的是一场闹剧,因为人人都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雅夏在众人都在参加宗教庆典的时候,自己呆在家里看书,可那本关于自然科学的书并不能解决他的困惑。不论犹太教还是基督教,都不能让雅夏信服。别人都在会堂的时候,他独自个呆在家里,后来别人都在家里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就因为他承认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仅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他还不知道命运由谁操控。徘徊在黑暗中的人其实更需要坚定的信仰。埃米莉亚让他暂时摆脱了这恼人的问题,“不管他们相隔多少英里,她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她暂时成了他的上帝。而妻子,他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们一起创造的,他却对这现实感到困惑,想逃避它喋喋不休的质问。
和第二节相映成趣:当他回到卢布林时,妻子问他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新鲜事。这一次,他反问从圣殿回来的她,圣殿里有什么新鲜事。
第二节里提到,埃斯特把雅夏既当做丈夫,又当作儿子。只有把他当作儿子,埃斯特才会从来没有一丝怨恨,而是把他看得比谁都高。但是,雅夏没有把埃斯特当作妈妈,而是把她当作女儿:“他用胳膊把她一搂住,她的热情就被激了起来,像一个少女似的——没有怀孕过的女人永远像个处女。”埃斯特没有怀疑上帝的困惑,却从未看清过自己的丈夫。
结语
只要活着,魔鬼永远会纠缠在雅夏身边,你看小说结束在埃米莉亚的一封信上,这是个没有讲完的故事,每个读者都可以想象雅夏接下来的反应,但是每个读者都逃不出雅夏的困境,不管我们有没有宗教信仰。我们不是和他一样时刻徘徊在道德和背德之间吗?我们不是每天被各种欲望折磨吗?我们不是困惑于生命的意义吗?辛格是个悲观主义者,看完这个小说我才肯定这一点。但唯有悲观才积极。我喜欢这个让我沉重的小说,它如此真实的揭示了存在的困境和对这种困境的探索。“为生活寻一条出路,为灵魂觅一个归属”,我们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