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烧焦的红豆粥她也吃”
我带着水果面包去看奶奶的时候，她坐在门口的轮椅上，张望着大门的方向，黝黑的皮肤上是斑驳的皱纹，坐成一圈年轮的模样。
看到我，眼睛亮了，咿呀咿呀的喉咙发出声音。我小快步走过去，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她旁边吃饭的桌子上，“奶奶。”
她“诶”了一声。
不能交谈，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的拿出来，告诉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不断的点头，笑意盈盈，眼睛却一点都不看桌上的东西，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头皮发麻。
等到东西都点完了，我也就住嘴了，坐到一边，看看奶奶，看看远处。
敬老院里面种满了花和树，房子前面是一条河流，老人们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会坐在河边小亭子里，看着太阳爬上来，看着夕阳慢慢的落下去，一切好像都充满了梦幻的色彩，一切都美得不像是真的。
我的心安静下来。
“奶奶，在这里过的还好吗”
奶奶点头，嘴里发出声音，好像在说”好好“。
沉默了好久。
我开始和她嗑唠家里的琐事。但说是嗑唠，实际上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大堂姐谈恋爱了。”
”最近大伯母经常去寺庙，堂哥他们终于想要孩子了。“
我多么想让声音充满她的身边，让无声这个妖魔鬼怪从她的身边滚开。因为每一次的无声沉默，都让我心慌。
“二伯父在医院挺好的，二堂姐每周都会去看她，给他买很多好吃的，你不用担心了。”
奶奶点头。
我知道奶奶进养老院最放心不下的，是常年住在医院的二伯父。以前她每周都要去看他，买他最喜欢吃的那种蹄髈，把精肉一块块切好打包成盒，然后自己把裹刮下来的油腻皮肉当成一道菜，吃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说，”爸爸离婚了。“
奶奶听闻，立马心疼关切地拉着我的手。
我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奶奶总是怕我在爸爸的第二段婚姻中受委屈。
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有了第二春。有一次，继母在众人吃饭时说，“妈，我给你再生个孙子。”当时的奶奶忙摇头，摆着手说，“我不要，我已经有一个孙女了”，我鼻子一酸，赶紧低头扒饭。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去杭州工作，离开这个寄人篱下的家，走之前的前一夜，我给奶奶打电话，和她告别。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爸爸告诉我，奶奶来找我。
我看到带着头巾的奶奶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双手寒冷的揉搓着，看到我忙急匆匆站起来，过来拉我的手。原来，她昨晚接了我电话后一晚上睡不着。清晨五点天还没亮，她就戴上头巾，走过冬天萧瑟寒冷的马路，来到我家门口等着。我家住在这个小区的五楼，楼道口的窗户常年开着，刺骨的风吹得人直哆嗦，她愣是等了两个钟头，怕吵醒我们，又怕错过我出门的时间。
我和爸爸说，我送奶奶回去。在十字路口的时候，奶奶对我说，“阿囡，不要离开家，外面人生地不熟，你在这里奶奶会照顾你。”
我鼻子一酸，抱着奶奶大哭起来，奶奶什么都没说，只是拍着我的背，对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她曾是那么一堵无坚不摧的墙，可以信赖和倚靠。有一瞬间我都忘记了她正生着重病。
而现在，“不要离开家，我来照顾你”。这句话我却说不出口。
念头如杂草搅乱心房。
——奶奶，你想回家吗
——谁来照顾她啊
——我吗
——工作焦头烂额，经济刚刚独立，没有多余的住房
——照顾一个瘫痪老人的吃喝拉撒有多辛苦你知道吗
我的嘴巴抿的紧紧的，就怕漏出一句心里话。
奶奶却一无所知，只是担心看着我，使劲地想从嘴里蹦出几个单词，却又含糊不清说不清楚，一用力，咯嘚一声，假牙松了。她直接把牙拿下来，朝我挥舞一下，腼腆的笑，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帮你洗洗。”我接过假牙，拿到水龙头那里冲洗，摘去牙齿的奶奶就像卸了筋骨的船帆，松垮垮地塌了下来。
“奶奶，我下次来，帮你烧点好吃的。”
开始非常的笨拙，有一次我烧了赤豆粥，这个粥在灶台上烧了大概有一个钟头，等我闻到焦味道的时候，跑过去看，放了冰糖的底下已经开始有点焦了。
我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把还没有焦掉的部分乘在保温盒里，带了过去。
到了敬老院一打开食盒，我仍然闻到一股浓重的焦味，刚想说不要吃了，奶奶甚至连味道都没有闻，拿着调羹大口大口的吃下去。
“奶奶，这个粥有点焦了，不好吃别硬吃啊。”
她轻轻摇了摇头，又吃了一大口，咕噜咕噜，像是吃着山珍海味一样，没多久就吃完了。
旁边路过的王奶奶探了探头，说，“这里怎么有股焦味。”
我的脸红的像煮红的螃蟹。
之后，我烧东西更小心了。
我还烧过银耳羹、水果羹、绿豆粥，都是些比较容易下肚的汤汤水水。我最喜欢看着她把东西吃完。就像是要把一些生命力吃到肚子里。凡是带过去的我烧的食物，她都会吃的一干二净。
就像奶奶说的，人还吃的下东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吃完东西，我会推着奶奶的轮椅，带她在敬老院到处逛逛。一路上碰到很多人，和奶奶打招呼，夸奖她有个孝顺的孙女。
有几次，我特意推着她来到大门口，开玩笑的说，奶奶，我们出了这个门就可以回家了。
奶奶，年夜饭的时候回来一起吃啊。
奶奶，如果你能站起来就好了。
奶奶，你要相信自己会好的。
奶奶……
是在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些话有多么残忍。
而奶奶只是一直笑。
我有时候教她说话，盼望着也许她下一次的张开嘴，就能从嘴中开出语言的果实来。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那些流淌在舌尖理所当然的字符，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那样的晦涩艰难。
但是，仅仅是叫出家人的名字，似乎已经花光了奶奶所有的力气。
没有语言的时候，表情和动作就是我们了解她的唯一途径。
她指指嘴巴，“奶奶你要吃饭啦。”
她指指站在旁边用手语比划着的哑巴婆婆，“怎么，她又惹你不开心啦。”
她唉声叹气发出声音，“二伯父你就不要担心了，二堂姐照顾的很好。”
她锤着自己的腿，像要把病从腿里捶出去一样，一边叹气，然后又抬头用眼神眼巴巴的看着我，既委屈又无助。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安慰她，“奶奶，你会好的，别担心。”
庭院的藤蔓慢慢的枯萎，河道不再有船开过，老人们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每次吃饭食堂阿姨拖着餐车，从这头分到那头，这头的食物就差不多凉了。
我的工作顺利，开始有余力给她买更好的保健品。每次大包小包的过去，也给敬老院认识的婆婆和护工阿姨们带蛋糕和吃的，他们都喜欢我过去，围着奶奶和我，好不热闹。
“这是什么？”
“这是牛肉干，这是猪肉铺，这是话梅……”
“你吃吧，我奶奶吃不了，这里面包、麦片、蛋白粉她能吃。”
“哎哟，这么客气……不用不用，我就吃这一点。”
有人想拿我特地买的保健品。
我赶紧护住，“这个不行，给我奶奶的。”
“你孙女好啊。”王奶奶不知道第几次说这个话了。
奶奶先前有些责怪的看着我，怪我老是乱花钱，但在听到别人夸奖我的时候，又忍不住的笑起来。和谐的气氛温馨而快乐。
你看，这是个多好的养老院啊，这么热闹，这么热情。
而深爱我的奶奶，在这里过的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