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21 舍我其谁
电话会议那头有人说话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新的亚太区营运总监，下周登陆上海。今天正好有点时间，我提前参加这个会议，好熟悉一下上海的业务。我是麻省理工的工程学博士，已经在公司任职二十多年，你们可以叫我李博士，不必叫我李总。”
比尔飞快地抓过苏泽的笔记本，写下LEE三个字母，做出一副惊骇的表情。
苏泽他们来不及继续笔谈，因为李总，不，李博士已经开始点名提问：“比尔，听上去你蛮自信。半年拿不下一个订单，你居然没有危机感？你信不信，我可以在半年之内把整条生产线搬走？生产线不是你家小孩的钢琴；搬去泰国，照样好用，这算哪门子沉降成本？”
老关小声说：“泰国不是有类似生产线了吗？重复投资？”
比尔一个箭步冲过去，从背后捂住了老关的嘴。同时向会议室所有的员工做出“噤声”的手势。大家不明就里，只好集体保持沉默，专心聆听李博士的教诲。
“苏泽，你是财务总监对吧？你这水平，也就配做个工厂的财务总监。做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没有学会用战略眼光看问题？主机厂说什么就是什么！抱着账本算账的，那叫会计，扒拉个脑袋瓜就能做。能够开动脑筋解决问题的，才是财务总监！”
苏泽火气上头，恨不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争辩；只可惜被比尔的手指着，不敢轻易动弹。
李博士的英文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遣词造句很讲究，甚至胜过比尔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的个别发音略微带点亚洲口音，明明音量不高，却给人威慑感。苏泽感觉李博士一直在咬着后槽牙说话，所以才边说边冒冷气，听起来阴森森的。
苏泽想，今天算是在大家面前栽了，以后老关保不齐经常取笑苏泽是个“只会抱着账本算账的会计。”
也不知道这个李博士什么来头。嘴这么损，真的好吗？看人家现在的亚太区营运总监多有风度，一派绅士派头，整天谢谢不离嘴，整个亚太区气氛多么祥和。
鲍勃提醒李博士时间快到了，后面还有别的工厂。
李博士说：“让他们等着。难道我要围着他们的时间表转吗？把问题说清楚了再下线，开会不是让你们走流程的。每次开会必须解决实际问题！”
那边多半没有比尔这样的人四处捂别人的嘴，所以鲍勃才斗胆插了句话。对方的会议室顿时变得和上海这边一样安静。
李博士已经进入结尾陈词阶段：“北美这边，本杰明审核今天上交的财务资料，直接向我汇报。上海方面，苏泽暂时不要负责这个项目。刚才介绍背景资料那人，接管后续工作。”
倪震不敢看苏泽，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探询的目光投向比尔。比尔冲他点点头，小声说：“那个人就是你。”
苏泽的脑子暂时停止了运转，跳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总经理的位置是老关的了。
新上任的亚太老总还没进门，就点名要求自己不要负责这个大项目，还能是什么好事情？看来北美制定的5%净利润是黄金定律，容不得任何人挑战。这家跨国巨头借此生存了百余年，总部的人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
可是亚太区的市场发展，哪里是欧美国家的经济模型可以预测的？过去几年的销售增长曲线早就证实了这一点，总部使用的假设还是太保守、太谨慎了。他们预估的市场增长只有实际数值的一半。这样墨守成规的报价模式，怎么能抓住新增的市场份额？
看着苏泽默认不语，比尔以为苏泽想不通，很贴心地坐过来解劝：“你知道吗，今天李博士给你的评价很高。”
老关他们几个怕苏泽难堪，已经准备往外走了，听到这句话，全堵在门口。
比尔说：“李博士这张嘴在底特律可有名了，这么多年来，打嘴架就没输过。他原来负责搞新产品开发的，得了好几次全球总裁奖。后来他在法国做总经理，法国码头工人罢工的时候，只有他的工厂还能供货，因为他提前算好了库存。除了嘴刻薄，他工作起来几乎没毛病。”
“就配做个工厂财务总监，就知道抱着账本算账……这叫评价很高？” 苏泽感谢比尔一片好心，但是并不相信比尔的安慰。
“如果你真的不入他的眼，李博士会说，就你，也配做工厂财务总监？” 比尔说：“懂了吗？后面加个问号，才是李博士的惯用语气。有次他去印度的工厂考察，看见卸货区的托盘乱放，当时就数落那个厂的生产经理，你也配做生产经理？原话。”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老关坐到了比尔跟前追问：“后来呢？”
“后来那个生产经理就被撤了。” 比尔回答。
“这也太武断了吧？” 老关愤愤地说，替自己曾经的同行鸣不平。“没准儿人家就是一时没来得及收拾。开人也得有个制度吧。”
比尔接着说：“那个厂一直管理混乱。李博士巡查完工厂，留了照片做证据；后来又查了库存积压，全年废品率，存货周转天数，并且跟印度其它工厂做了对比。几十页报告出来，铁证如山。那个生产部经理没好意思投诉，看到李博士的报告以后自动辞职。”
大家不吭气了，看来李博士有点真功夫。苏泽还是心里不痛快，表情有点怏怏不乐。
倪震迟疑地说：“比尔，我们今天的报价模型不是乱来的，你为啥不许我们自辩两句？杀人犯还可以请律师呢。”
比尔说：“李博士把我数落得跟孙子似的，我自辩了吗？他特别固执，跟人争论的时候永远要说最后一句话，拼了命也要赢。你能惹吗？我们这边只要有人张嘴，明天这时候，大家还在会议室蹲着呢。”
苏泽说：“既然李博士下旨，那我就把这套资料交给倪震。倪震跟我这么久，所有的数据、公式都能解释清楚，他跟本杰明又熟。比尔，我打算请两周年假。”
老关说：“兄弟，这么点儿事情就怂了？这可不像你。”
比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苏，挺住啊！动不动就赌气，那是小姑娘做的事情。你拿的是财务总监的薪水，里面含着受气补偿金呢。”
“不是赌气，老板。” 苏泽说：“我计划好久了，现在时机正好。我要去攀登珠峰，咱们以前聊过这事儿。你说空下来就批我的假，现在我不是空下来了吗？”
比尔松了口气：“这事儿我支持。再等几年，只怕你就彻底爬不动了。李博士那里不用担心，我保你。”
珠峰毕竟不是楼下小花园，想去就去的。晚饭后，苏泽跟姚瑶商量：“快九月份了，我准备报名去攀登珠穆朗玛峰。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咱俩一块儿去。”
“你当真要去啊？我以为你就是随便说说。”
“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啊，我怎么会拿这事儿随便说说。”
姚瑶一边叠着酥饼儿的小衣服，一边说：“你这么怕冷，冬天在屋里还得开空调，还去攀登珠峰？这个费用不得了啊，你的钞票多得没处用啦？”
苏泽不乐意了，“论挣钱，我是主力好吧？你买房的心愿，我替你实现了。我就这么一个梦想，为什么不能实现？”
“你的梦想多了，谁知道明天又冒出什么来？谁家老公不好好挣钱养家，净搞没用的花头？万一出点事情，我和孩子怎么办？”
苏泽发现女人胡搅蛮缠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攀登珠峰和挣钱有什么矛盾？这原本是他拼命工作挣钱的动力啊。要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人活着多没劲啊！
为了这个珠峰计划，他实打实地准备了好几年。婚前他多次跟姚瑶讨论细节，姚瑶百听不厌，最后“百川归大海”补充一句，“老公你可得小心哦！” 现在苏泽是货真价实的老公了，这事儿反而提都不能提，简直岂有此理！
白天的不如意一下子涌到眼前，苏泽蓦然下定决心。他告诉姚瑶，“我说去就去，谁也拦不住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我还不如单过。”
姚瑶气得甩手回房间了：“你敢！吓唬谁呀！”
苏泽也气得呼哧呼哧的。他想：有什么敢不敢的。这点事儿都不能做主，还能算个男人？
他躲进楼上书房，确认了电脑收藏夹里的珠峰行程之后付款。犹豫片刻，他又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受益人一栏提供的是苏泽母亲的信息。
苏泽暗自盘算着：保险金是很大一笔钱，万一这趟行程有什么意外，自己老娘总归会养孙女。姚瑶年轻貌美，难保不改嫁！
国事家事安排妥当，几天之后，苏泽扛起他巨大的行囊出了门。
他挑了丈母娘抱酥饼儿下楼晒太阳的时间溜出去的，他怕女儿天真的笑脸会让他改变主意，而且丈母娘无穷无尽的提问也让他生畏。苏泽自己也搞不明白，这趟期待已久的珠峰之行怎么会搞得跟“林冲夜奔”一样凄凉。
苏泽临行前拟定的内部授权邮件发给全厂管理层，倪震也被抄送了一份。
倪震看着“全权代理财务总监职责”几个字直发傻：有没有搞错？财务主管的活路儿他才刚刚理顺，他哪里知道财务总监做什么，这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还好时间期限只有两个星期，苏泽在邮件里交待得挺清楚：业务上的事情问倪震，人事变动之类一概拖着，等他回来再说。
头一个星期还好，没有什么军机大事，只有一些例行业务要处理，倪震照猫画虎给对付下来了。
第二周正好是每月例行会议时间，各部门经理坐在会议室里等着向亚太管理层汇报经营情况。
生产部的老关阴阳怪气地说：“如今财务部是老中青三结合呀，后备干部都派上用场了？苏泽就算是休假，接个电话总行吧。”
倪震尽量沉住气，不跟老关冲突：“苏泽正在勇攀珠峰呢，多半没信号。如果不着急，您再等等；着急的事情，我先给您做着。”
倪震态度这么诚恳，老关反而不好再说什么。他是公司里资格最老的经理，他不挑起事端，别的经理随风倒，表面上也摆出合作的态度。倪震每天划着日历，苦熬这两个星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