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锐: 追寻启蒙时代 (下)
散文
追寻启蒙时代(下)
杨英锐
(五)劳动启蒙
1969年8月,我十六岁。去北大荒,我是写了血书坚决要求去的,那不仅是响应号召,还充满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所以,对于可能的艰苦环境和劳动强度,我充满向往,有一种要做大事业的迫切感。饶是如此,北大荒为我启蒙了什么是劳动,尤其是,使我体验了那些具有挑战性的劳动。在北大荒,干活儿是第一优先,一切权威必须也只能建立在劳动表现基础上。这一点,我从第一天就确定明白无误,要求自己事事争先。刚到兵团不久,由于表现突出,我被任命为连队一排一班长;从此,事事争先又提升到身先士卒的境界。下面,我记录一些具有挑战性的劳动。其实,这些挑战性,以现在的条件看来,都不算什么。但在当时,有的是因为年龄使然,身体还不够强壮;有的是因为劳动保护条件不足;还有的,是受环境条件所局限。劳动法的很多细则,是后来补充的。
在北大荒,我的单位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二营十五连,属沈阳军区序列。六团是在原黑龙江农垦总局二龙山农场基础上组建的。所以其组成大约三分之一是老职工,三分之二是知识青年。记得抵达连队的那天夜里,四周漆黑,只看到远处有一处灯光,那是连长举着带罩的煤油灯在等我们。连里准备了二顶大帐篷给我们暂住。北大荒冬天冷的早,所以,当务之急是在上冻之前盖好房子,以便过冬。
为盖房子,要到二龙山车站去拉一种特制的长条形石灰大砖块,很重。抬砖的方式是用二人抬杠,下有二个卡钩,卡住大砖块。当时我们身体尚单薄,不要说抬着大砖块走,上跳板装车,就是起肩扛起来都困难,肩膀不是疼,是极痛。我当时是真哭了,哭的不是痛感,哭的是感觉自己窝囊。我心一横,不顾一切地咬牙挺起身来,准备拼了。我有时说粗话,就是那时启蒙的。神奇的是,十六岁的身体适应力极强,与搭肩的合作,我竟然也扛起来了,很快就成了此活好手。从石料场到装车地的几十步,是我劳动启蒙中走过的最长一段路,有道是举步维艰,步步惊心。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是相通的。这也许预示着,十七年前,我重新启蒙,开始学习理论物理和经济学,单兵直进,不计代价,赤膊拼杀,才有今天的进展。今天,我似乎再次启蒙自己的脑力劳动内容,那就是千禧迷题,并为爱因斯坦统一场论圆梦。
挖地道。冬季来临,北大荒的土地很快就冻透了。为战备需要,连里要挖防空洞。北大荒是平原,挖防空洞就是挖地道。相隔几十米,两头向下挖几米深,算是洞口,然后横向对挖。我负责从一边挖起,后面是一个女生班负责向外运土。每天早晨下去开挖,地下是冻层,只能跪在掌子面用截去半截把儿的镐向前刨。一天刨下来,体力消耗极大,汗透几重。这活儿要的是耐力,不论身体各处怎么酸疼,经过多少疲劳点,只管不停地刨,最后是惯性地刨。傍晚从洞里上来,全身挂霜。廿多天后,防空洞打通的那一刻,大家都兴奋欢呼。我却只是想,终于打通了,再刨我也快刨不动了。学习新的学科知识,我习惯于看不懂就抄书,抄不懂就蹭课,蹭不懂就不耻上问,再不懂就自个儿琢磨。学问,是当孙子一镐一镐地刨出来的,冷暖自知。天下最便宜的东西是知识,别的都要钱,知识不要钱,是无本生意,只赚不赔,刨一点儿有一点儿,刨了就算自己的。这在北大荒,叫做“家搂儿”。
钻底。每年冬天,连里都要派车到釆石场运石块。有的大石块极重,很难装上车。干这活,先由二个或三个人把石块抬起来,然后需要另一个人钻到大石块下面,叫做钻底,用背帮着把大石块移到车上。钻底这活很危险,因为只要有一个抬石人手一软,钻底的人腰就可能受伤,严重的还可能会落下残疾,老职工说他们一般都怕钻底,怕万一伤着。干这活儿,只要有杨英锐在,他一定是钻底的那个人。这是在劳动中的风险启蒙,在脑力劳动中也是一样。我做经济力学与心智力学的高阶规范场论,做千禧迷题,风险是显然的。学术者,我们的学术。学问者,我们的学问。知识界横刀,课堂上跃马,敢揽九天迷题,敢入五洋学理,钻底人,舍我英锐其谁!
生存(三例)。在北大荒,老职工教会了我们很多生存手段。上山拉木头或者去河套砍条子,离连队很远,喝水是个问题。冬天好说,往嘴里塞把雪就行。春夏秋季,渴急了,只能找水泡子,或者大车压出的车辙也行,里面会有积下的雨水。泡子水或车辙水里都有看得见的浮游生物,怎么喝呢?削一根芦苇杆,杆中有层层薄膜,可以滤掉浮游生物。老职工说,喝过这种水,要拼命干活,尽量出汗,把看不见的病菌挥发掉。
你一定在电影里看到过放牧的美丽画卷。我放过牧,骑马放牛。放牛要一清早就出去,因为青草上还挂着露水,牛喜欢吃。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在北大荒的草甸子中,只要骑马赶着牛群一接近,就像炸醒了蚊虫世界,成幕的“小咬”(北大荒特产大蚊子)就会扑面而来,扑向牛群,扑向牧牛人全身。老职工告诉我们,生一堆闷火,用烟驱蚊。骑在马上时,没别的办法,只能点一根香烟,略弱蚊攻。
冬天到河套拉沙子,一般都在夜里,单程几十里地。装车,我是一把好手,可以不停挥锹装满一车沙子。但在回程上,由于北大荒深夜气温太低,坐在托拉机后面露天货斗里的沙子上,甭管穿多少衣服,很快就冷透了。尤其是脚,即使穿上絮了乌拉草的棉鞋,半路就会冻僵了。所以,司机会放慢车速,让跟车的人下车慢跑一程,待缓过劲来再上车。在外干活,要方便很简单,走出几步即可,但要向自然取纸,随手撸几把草或捡片树叶,就解决问题了。后来在学术生涯中,我相信一件事:一个迷题只要能被人提炼出来,就一定存在相应的解法。
一个老职工排长,教给我一个最宝贵的生存法则:当你干活干到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不要恨派活给你的人,因为没用。要恨,就恨活儿本身。赶紧把活儿干完,既出了气,又能回去休息。
出酒。连里有一段时间建了酒房酿酒,一来酒糟可以做猪食,二来可以卖点钱,补赔食堂伙食。酿酒最要体力的活儿,是将几米深酒糟窖里刚发好酵的酒糟用锹扬出糟窖备用。然后将酒糟装入大锅中密封,高温酿制。这种大锅为木制,直径二米多长。当第一锅酒酿成出酒后,还要将酿酒大锅的盖移开,以最快速度将所剩酒糟挖出。这时,酒锅内温度极高,酒气浓烈呛人,让人难以呼吸。此时俯身探入酒锅,迅速用锹将高温酒糟全部挖出,需要极大的耐力和忍受力。当时除了几个老职工,能干并且肯干这活儿的知青,就是杨英锐。那十分钟左右时间,似乎非常漫长,要跨越几个极度疲劳点。能干这个活,让我很自豪。在后来的脑力劳动中,坚忍不退的意志,使我度过很多困难时刻。
起麻。连里每年需要很多麻绳,所以种麻。秋末收割后,要把麻捆成梱,放入水泡子里。经过一冬天的沤泡,麻皮和麻杆就容易剥离了。这样,剥下的麻皮晒干后就可以被制成麻绳。转年早春时分,水泡子里还有很多冰渣,就要及时把沉在水底的麻梱起出来,叫做“起麻”。不然,天气转暖,水温变高,麻就沤烂了。那时,基本没有劳动保护,胶靴有限,我就爭先直接跳进水泡子里,动手起麻。彼时水温很低,冰凉剌骨。更严重的,是冰渣和麻梱很容易在脚上和小腿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处理不好,很难愈合。我的小腿上被割出口子后,化脓感染,以至留下伤痕。这种劳动启蒙告诉我,劳动是有代价的。在脑力劳动中,如果准备进攻一个迷题,不能轻率冒进,而要首先扫清外围知识,熟悉前人路径,这叫做好脑力劳动保护。然后,才能发动真正冲击。
饥饿。刚到北大荒的第一年,由于各种原因,全团缺粮,连里规定每顿饭每人只发一个馒头。当时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体力劳动繁重,每天都处于饿感之中。有时实在饿极了,就到马号去切几片喂马的豆饼吃。这豆饼很硬,很难消化,吃完胃会很难受。在北大荒,尤其是冬季,每顿饭的菜就是菜汤,汤底有些冻土豆和冻白菜。我当班长,从来坚持一个原则,等别人把菜捞完了,再去盛汤。饥饿感使我懂得了一个人生基本道理,无论有什么远大理想,无论想干什么大事业,先填饱肚子再说。而要想填饱肚子,就要与社会同在,与历史同行。
以上所叙诸种磨练,其实都不是最难的。在北大荒,最磨练人的,是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铲地,收割,洒有机肥,干不完的农活。北大荒地广人稀,农田以晌论,一晌等于十五亩。到了农忙时节,早出晚归,劳动时间很长。好在那时候年青,睡觉的时候倒头便着。一觉醒来,体力就恢复了。在这种劳动条件下,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无论你原来有多少毛病,生理的心理的都算上,不出数年,慢慢地也就磨没了。
我1974年回北京上学,前后在北大荒度过五个年头。1972年,我在北京养病十个月,在北大老图书馆念了十个月书。所以,在北大荒实际劳动四年多一点。我的很多同学,在北大荒劳动工作近十年,在1970年代末,通过个人努力自学,考上大学。后来,也都很有出息。他她们,是真正的英雄。
后记
在杨英锐《心理生命与理论物理》一文中,将心理生命归类为十四个特征期,即怀抱期,矛盾期,重入期,等等。本文所刻画的启蒙时代,其心理与行为特征基本属于怀抱期。怀抱期的特点,是对家长对社会的无条件信任与追随,对书本知识的无怀疑认知与吸取。所以,本文所述的启蒙时代,其实又是心理生命怀抱期的一个案例。
约翰逊-萊尔德教授是心智模型理论的创始人。他曾为心智模型推理编了一个计算机程序。有一天在操作这个程序的时候,他发现一个程序“漏洞”。于是,他花了几天时间试图补上这个漏洞。结果他又发现,程序本身并没有漏洞。问题出在,当他以为程序有漏洞的时刻,他自己的工作记忆出现了误区。约翰逊-莱尔德并没有为此而庆幸,反而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误区呢;如果他作为专家都会陷入这种思维误区,一般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思维误区呢?这个反思使他发现了 ‘真理原则’,即人们在工作记忆有限情况下,心理上倾向于只表达操作真值为真的可能性,而忽略真值为假的可能性,而逻辑的有效性概念要求考虑真值为真或为假两种情况。这样,真理原则就预测了一类推理心理误区,并为大量实验证实。我们曾就此发表过数篇一流期刊文章。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心理学家要善于反思自己的心理过程,反省自己的心理倾向,而不是轻易放过自己经历的心理现象。因为心理学家也是普通人,与普通人共享一般认知通道。所以,当一个心理学家注意到自身的某种显著心理现象时,它可能预示着做出一个心理学发现。这应该就是物理学家和数学家所称的 ‘直觉’。其实,据我所知,很多杰出的科学家包括社会科学家都有这种科学直觉的世俗体验,只不过有人不愿说,有人不好意思说,结果世人只能称之为天才。更多的科学家缺乏直觉,并不是因为训练不够,而是因为其认知盲于“灯下黑”。
怀抱期在心理生命历程中有其基础性的地位,绵延不绝。人们会不断地重访启蒙时代,会不断地重塑启蒙时光,并根据新的经历反复重构启蒙内容。更新启蒙,是心理生命的新陈代谢,事关心理健康。如另文所述,心理生命怀抱期由牛顿力学所刻画。毕竟,牛顿力学支撑着人类目前现实生活的绝大部份物理需求。毕竟,由上述真理原则,人类的心理生命渴望被怀抱,渴求无条件信任以及由此产生的宗教情怀与信仰依赖。不能说人类是有心理弱点的,但不能否认人类对未知的心理敬畏。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人们需要并主动构建主观确定性。
在《心理生命与理论物理》中,杨英锐划分了十四种心理生命特征期。这些特征期分别折射出他本人的心理生命轨迹。所以,正如本文为怀抱期配上启蒙时代案例,有时间也应该为其他十三个特征期配置相应的心理分析案例。这样,就更加贴近了当代认知科学版的弗洛伊徳。
(2021-7-5,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