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的那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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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年的夏秋交际,临海县那片唯一的沙滩上又会被不惊不澜的海水推回很多杂物,有白色的饭盒,塑料袋,旧衣服,烂皮靴等,这些城市的垃圾大海不收,像是被退了货。这片不大不小的海湾也不能叫沙滩,顶多算是污泥吧,还有股返潮冲出来的臭味,像极了满是汗渍的身体。
所以没人,人们甚至忘了这个叫临海的县城里还真的有一片海,也根本不记得那片污泥上还有一个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灯塔,风化的红色砖块变得斑驳,也像是在借着呼啸的风诉说着自己的无奈,夜晚,它还会亮,什么人在维护,它又照亮着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但那一片海面上会升起蒙蒙的光,在无尽头的黑暗里变得暖暖的,反过来把灯塔照亮了,这一幕像是两个寂寞的老人在互吐衷肠,又悲天悯人。
而在我眼里,在我画板上,那个直挺挺的灯塔很健壮,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从腋下溢出的黑毛又透着迸发的生命力,和胸前零星的短绒一样,都是卷曲又直勾勾的渴望。
和解杰一样。
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从来都是分叉的,黑夜与白昼,天与地,暴雨与晴空,男人与女人。无非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画的,或是捏的,注定好了的。但是在我这里却是混沌的,像是拧成的一股麻绳,怎么扯都扯不开,我是线性的,我不知道我能怪谁。
我双手交叉,抱着肩膀,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眉宇间都是青春与活力的半裸男人,在他的腰背上还有一块陈旧的刀疤,两腿盘在一起坐在那面灰色的窗帘下。黑夜的月光洒不进来,被屋里的美术生拥挤在了窗外,没关系,单凭头顶的那盏小灯泡,也已经够了,因为解杰的身体真的像极了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自带光芒又毫无吝啬。
屋里的每一个美术生都不用刻意去调亮眼睛,包括我这个美术老师。
“我像不像布拉德皮特,大卫贝克汉姆。”
他还会自我调侃,逗得我的学生直发笑,而我就在门旁靠在框上看着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大学生模特。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大学生,反正他说是,但是没怎么听过他提大学的事,一到晚上就跑到我的画室来,半裸一小时二十,两小时五十。他嫌少,还跟我讨价还价,我说那你全裸,一小时按五十算。
我下半身都是秘密,不可泄露。
我推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着看着他,他把钱往裤兜里塞的动作像个表演完节目赏了香蕉的傻猴子,但那下半身的秘密又不知为什么总是勾着我。
他说他背上的疤是之前农村里打架砍的,还特意亮给我看,我看着却像是晾晒玉米粒的钉耙。
他咬起牙,不屑地看着我,仿佛我把他的秘密一下就揭穿了,一点意思也没有,然后骂了我一句,蠢男人,就自顾自的走掉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是会想起那个灯塔,那个在污泥遍布的沙滩上矗立的灯塔,用着微弱到看不见的光,探寻着大海黑暗的无尽头。
2
临海中学的美术老师工资很低,因为课时很少,我不得不另外想点办法,于是租了个一居室,招了几个学生,晚上的时候开开课,画画素描和水彩,多少能补贴家用。
家里人不多,就我和年迈的母亲。
“川,差不多就娶了吧。你姐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
我嘴上应着,心里总是像翻滚起来的开水,把每一支心血管都能烫出个窟窿,我也想搞明白。
为什么我就不想和女人在一起。
刚来临海中学那会,有几个年轻的单身女老师不断向我投怀送抱,我的办公桌上都是她们塞给我的信,谁都不肯放过这个从大城市里学成归来的艺术家。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那座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里,除了美院的那块地,我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我的格格不入让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大概是艺术的问题,或者是城市的问题。
我一毕业就回来了,我妈很高兴,女人大概都这样,思想简单却又不可理解,就像接下来她给我安排的那些相亲一样。
而对于相亲而言。
固定工作,稳定的收入,教师行业的社会地位,这就够了。
“我觉得你真好。”
“下个月见家长吧。”
“我们结婚吧。”
“我想给你生个胖娃娃。”
...
我都拒绝了。
我没说我不喜欢女人,大概女人在我这里就像是白开水,还是放凉的那种,品上去没有味道,也没有温度。但是这事我就是不能提,这个禁忌甚至想都不能想,我告诉自己也告诉我妈。
再等等吧,还年轻。
一晃我已经快四十了,我妈头上的白鬓像是落雪又融化的精灵,找到了家,就不肯离开了。中学的单身女教师换了一批又一批,终于我也变成了一个不婚的大龄中年老男人,被人们渐渐遗忘在学校的角落和教室的读书声中,除了偶尔还会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也倒是无伤大雅。
我喜欢,这种不被打扰的自然和宁静。
但她还是闯了进来,当然还是通过我妈。
“你再这么拗,离婚的都找不到了!”
杨柔是很漂亮,比我小五岁,仿佛是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却已经有了两段失败的婚姻。她坐在小饭店正中间的那张大桌子前,看着门口和侧面的玻璃,我像是一个纸片人,斜着身子把头藏进了门缝狭小的空气里,走了进去。
像是一个贼,只是我完全没有偷走她心的能力。
但是我错了。
她却上来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暗红的指甲油让我心里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水彩,而且很刺鼻,让我一下子就失去了运动能力,手怎么都抽不出来。
“川哥?”她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你别说,你都这个年纪了,长得还是一表人材。艺术家是不是都这样?不过你怎么没有胡子,也没有长辫子呢?”
“我只是个美术老师,那些,学校不允许。”
她揉搓着我的手背,让我感觉手好像掉进了拖把桶里,被来回地清理着。
“手怎么这么细嫩。”她又端详起来,我使着劲攥着拳,她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礼,松开了手,接着说,“你应该知道了吧?”
“什么?”
“我结过两次婚,但这不能怪我,你知道他们有多可怕,花心的花心,啰嗦的啰嗦,我可受不了!你能受得了吗?”
“也受不了。”我想也没想。
“看你手,你是个好人。我爷爷那一辈是看手相的,我多少也能摸出来,手指细,人老实,指甲薄,日子好。”
“你真是能掰扯。”
“哈哈,川哥,反正看着你这个人挺好的。但我有个问题能问你吗?”
“问吧。”
“你为啥不结婚呢?”
她把下巴撑在左手掌心里,歪着头看着我,眨巴的眼睛很大,但是我却觉得很空洞,像是一块木头,或者是一个桌子,凳子之类。我想了一会,如果再用年轻的推辞好像说不过去了,随即说了一句。
“我不喜欢孩子。”
“你放心,我没孩子。”
“不是...”
“你放心,孩子的事都好说。”
她像是个喋喋不休的复读机,不断堵着我的嘴,我闷头吃起饭来,她又像是特别害怕自己再次被退货,撩首弄姿,又低下头和我小声的说。
“你知道吗?”她说,“我都打听过了,你是不是性无能。”
我手里的筷子一抖,掉在了地上,那清脆的落地声摆明了她如此行事的风格,多少能让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有两次失败的婚姻了。我低下头去捡,她抢了我一步捡了上来,又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个对于夫妻来说也很重要的。不是吗?”
我没说话。
她竟然好像笑了起来,咯吱咯吱地,是笑自己的尴尬还是笑我的无能?我不得而知。
但我不是性无能。
这个很显然。
3
晚上的风渐渐变凉了,一居室的窗户关不严,总会往里透着丝丝的冷。解杰的身子却准备开始往下露,整个画室的人多了起来,十来个男男女女表示上半身已经没什么进步了,强烈要求画全裸。
这次。
解杰同意。
我不同意。
“我没有那么多钱请全裸模特。”
我甩给了大家一句话,当这句话拍在解杰脸上的时候,他像是收到了什么开启的命令一样,立马回复了一句。
“我不涨价!”
说完就开始在众人面前脱起了裤子,如果他不是为了钱,那就是单纯地为了裸露他近乎完美的身体,似乎是时候暴露他的那些下半身的秘密了,谁知道呢。
但是画室整个仿佛爆炸了。
所有的学生都尖叫起来,女生边捂着眼边露着指缝,男生们已经磨尖了铅笔头,仿佛都在等着一件完美艺术品的揭幕,包含着赏析和欲望。
越是这样,他越兴奋。
这一切俨然变成了一场插电酒吧里的闹剧,我的愤怒和完全无法控制局面的无力感,不断挤压着我,必须阻止。
但当他把内裤都脱掉的时候,我却愣住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这个肆无忌惮的男人,就像不知羞耻的婴儿绝对不会了为了憋一泡尿而找个厕所,他把我的画室当成了他的舞台,把大腿根的那团黑毛伸向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屁股上还有另一道明显的疤痕,不像是什么砍伤,更像是烫的。而且这身子上的两道疤,却像是龙的眼睛,把整个线条清晰的肌肉和棱角分明的面庞点的通亮。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站起身子,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又冲着我说。
“喂!这次算我个人行为,纯属给你捧场。”
然后嘿嘿笑起来,同学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在画板上尽可能完美地展现这个完美身材的男人。
我却没法平静,眼神也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尽管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但是身体却诚实地让我可怕。
那种久违的孤独感又来了。
大学里我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室友,要好到什么程度,一碗泡面分吃,一双筷子一人一根,甚至他的女朋友都愿意跟我分享。
只是我没什么兴趣。
那天暴雨的下午,只有我们两个窝在宿舍的被子里,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突然就觉得浪费了这犀利的闪电和昏暗的噪雨。
“我们看个片儿吧。”
他笑得样子特别猥琐但是嘴角又透着说不出的迷人。
这在男人之间异常的正常。
他从床上爬下来,钻到了我的被窝里,掏出了手机,不断敲击着屏幕,闪出的画面让我双侧脸颊通红。
“我女朋友也这样,哈哈。”
他捣着我的胳膊,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的和我看的可能不是一个画面。他在我旁边一会儿哈哈笑,一会儿喘着粗气。
这可能是男人之间增进友谊最好的方式了吧。
如果我没有接下来的动作,我们一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窗外的暴雨没有能让宿舍里我的那团被子降温,从脚心到手心的那股热实在是让我憋不住了,我随便抓着什么,握住了他的手。
他当然没有在意,因为画面实在太吸引人,他尖尖的下巴像根拼命戳进屏幕的胡萝卜,而我,却像是想偷吃胡萝卜的兔子。我的手指头溜进了他的指缝里,真的就偷吃了他一口。
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甩开我的手,直接站在了床板上,擦着自己的脸,愕然地看着我。
“你塔马有病吧!”
如果有个地洞,我一定会钻进去,哪怕没有我也想凿一个了,我极力地解释着,胡乱的言语。
我手冷。
我不小心。
刚才好像地震了。
床板好像装了弹簧。
...
要多语无伦次,有多语无伦次。
像个傻逼。
他还是给我留足了面子,什么也没说,仅仅是调换了宿舍,这像是我心口里的一块珠穆朗玛般的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有什么好反驳的,毕竟他给我留足了面子,我们的友情随着暴雨的结束也结束了,不算悄无声息,也不算惊天动地。
我一度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孤独。
我开始疯狂地画男人的裸体,我自己的,别人的,想象的。我搞不懂这到底是哪里在吸引着我,而我越是用力描绘他,那根绳子拽地越紧,像是张了八面的獠牙,死死地咬着我。
但我艺术的造诣确实提升了,一张米开朗琪罗大卫雕塑的细致临摹让我获得了全院毕业作品一等奖,那身学士服穿完后,我带着荣誉溜回了县城,我不再沉迷于解析自己,反正无果,直接投身到了艺术的传承。
但是,这活脱脱的雕塑,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除了孤独感,还有种兴奋感在撩拨着我的神经,形成了高速的碰撞,像是光与影的完美重叠,互相吞噬又不分彼此,也像极了临海滩那孤独的灯塔射向黑暗大海的一片光。
学生们都走了,解杰就那么站到了最后,仍然一丝不挂,我低着头给每一个画板打着分,比对着他的身体。
突然就又想起了当年疯狂临摹。
“解杰,能再站一会吗?”
“怎么-”
“我来画一幅。”
“行,没问题。”
我铺开了摊子,从画板上挑了一支学生的铅笔,挪近了身子,开始触起纸来。他换了个姿势,直接站成了一个大字,把那延续生命的武器冲着我,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很享受,如此强劲的生命力在我面前毫无遮拦地尽显无疑,难道不是自然对我的怜悯,上帝对我的奢怀吗?
我的心脏随着笔尖的沙沙声也快速地跳动起来,我竟然出了汗,每一个细胞都垂下了头,我不敢看了,我怕再变成一只偷吃的兔子,被牢牢地锁在孤独的笼子里。
他看出来了。
“嘿?”他说,“没事吧?”
我扶了扶眼镜,他接着走了过来,绕到了画板后面扶着我的肩膀。
“厉害啊!这是我吗?这也太帅了!”他指着我的画,接着说,“这玩意你画的也太大了,哈哈!”
我咳嗽了几声,他蹲下了身子,整个身体的肌肉都在有力的颤抖,能听到齿轮组合的声音嵌在每一块骨骼里,还有我的心底。
我额头的汗又冒了出来,总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只不过耳朵折在了眼镜架的后面,却还在膨胀着,慢慢地还是竖了起来。
“解杰,我能摸摸你的身体吗?”
这句话像是夜晚又被漏风吹起的窗帘,涌动不安,他一愣,我感觉完蛋了,那把笼子的锁就要砸到了我的头,赶忙解释道。
“摸上去会更真实,让作品更鲜活。是这样的。”
他站起来,把我的手也拽起来,捂在了他的胸前,那零星的胸毛真的是软乎乎的,像耳绒般细腻。他松开了手,我贴在上面的手躬了起来,五根手指稍稍用力往下滑着,路过了他的腹肌,肚脐,再到那团黑物。
窗帘好像停了,或者风停了,我感觉画室里又钻出了好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那只手。但是我和生命力的近距离接触,让我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完全不惧这虚拟的想象,我摘掉了眼镜,握紧了他的武器。
他不是一根胡萝卜,他好像是一只寻找猎物的狐狸,就要把我吞噬了。
他抱住了我。
“这下鲜活了吗?”
我松开了他。
我不能重蹈覆辙。
慌乱地找着丢到地上的眼镜,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早就捡了起来,并且稳住了慌乱的我,亲手戴到了我的眼睛上。
我被自己的行为击溃了,或者我被他击溃了,那燃烧起来的烈火根本不需要火种,几朵干草一碰就不分缘由的火辣辣起来。
4
后来,什么也没发生,也不会发生。
我收拾好东西,他穿好了衣服,点起了一根烟,坐在那个凳子上像个老头,低下了头,吐出的烟在脸上铺开来,又散在了头顶上。
“我没妈,我爸爱赌。”
我靠在窗台上,把窗户彻底打开了,那缕烟和我们的交谈顺着来往的风溜了出去。
“其实都很操蛋。喂,你知道吗?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女人,我妈那样的女人。我不怪我爸,我妈跟别人跑了,他能怎么办?赌博好啊,喝酒好啊!”
他对着自己的靴子自言自语,我丝毫没有插话,只是有些心疼,出于老师?哥哥?朋友?我不知道,只好听他接着说。
“我不行,那些玩意我都不爱。”他说,“你不也是?不结婚,都懂。”
我不知道他说的都懂是怎么个懂法,我掩饰又解释了一句。
“女人,兴趣不大。”
“兴趣?那玩意是正儿八经的魔鬼!”他吐了口烟,看着我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撒旦吗?那是女人变的!”
我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
“我最近摊上事了。”他说,“我爸欠了一大笔钱,我得替他还上。”
“怎么回事?赌?”
“老师,能借我点钱吗?”他掐灭了手里的烟,“我不什么认识的人,您是个好人,而且我也很喜欢您。”
他突然用起敬语,这倒没什么。但是他的那两个字,喜欢,让我真心犯了难,嘴巴的诚实和身体的诚实一样,让我无法抵抗。
“需要多少?”
他走近了我,拉起我的手,攥得紧紧地。
“三万,就三万,我会还,一定。”
我转给了他三万。
他给了我个拥抱,并且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转身就走了。我杵在原地一动没动,这个年轻小伙子的背影又出现在了我的眼睛里。
这次,他还是像那个海岸的灯塔,把光冲着我,从我的心底凿出了一个窟窿,除了流淌着止不住的热情,还有一种期待。
一种对感情的期待,瞬间又变成了一把工艺刀,应该是米开朗琪罗那把属于大卫之躯的灵魂刻刀。划在我的身上,痛并快乐着。
但是,很快我又陷入了无尽的孤独里。
解杰消失了。
他拿着我的钱跑了。
虽然我不信,但这可能是事实。
我倒是不在乎那钱,不是我有钱,那三万好像给了我一个认可,或是一种直击灵魂深处的对白。
我喜欢他。
我只有这样,自己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像是反哺自己的小羊,那种特殊的小羊出生后,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妈妈,会不得已养成啃食自己ru头的习惯,以达成某种慰藉。
我喜欢他。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又反复折磨着自己。
临海中学的上下班,包括夜晚的培训班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妈继续唠叨着我,并用力把杨柔往我身上推,像块没有灵魂的死豆腐,湿漉漉又干巴巴,有什么区别呢。
决定去找解杰。
我在临海县反复地转来转去,才发现这座小城里根本没有大学,哪来的大学生。只有一所临海职业中专,是相对来说的大学生教育,我利用着自身教师的身份轻松地进去了,并想着办法查到了他。
解杰,中专二年级肄业。
没了。
他骗了我。
是啊,如此简单,又如此不堪一击。
5
杨柔已经攻陷了我妈,甚至我妈会说起了狠话。
“你再不结婚,我就跳进临海湾里去!”
我不害怕,只是惊讶她还记得那片海,并且好像是叫临海湾。比起这句话,让我更难受的是她关心我的下一句。
“有病咱就去看,杨柔那边我说清楚了,这不是问题,人家不在意,男人不行的有很多,都能治好。”
甚至学校都开始传言我喜欢培训班的小姑娘,才一直没有结婚。
王川是个变态眼镜男。
甚至有家长开始投诉,说我上课老盯着他家姑娘。
笑话。
还没等校长找我谈话,我就已经停掉了培训班,并且老校长的话让我也开始考虑起与杨柔的婚姻。
“王老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示意我坐下,“人言可畏啊。”
我很生气,接着又站了起来,可是校长室太大,哪怕我站起来也觉得自己和坐着一样,多不了多少底气。
“校长,我个人问题就不劳您操心了吧。”
“你这话可错了,王老师啊,临海中学王老师啊!”
他语重心长地挤了挤浓厚的眉毛,这眉毛仿佛也会说话,并且连成了一条绳子,像套圈一般把我笼住了,我懂了。
里面除了我,还应该有一个女人。
然而,我好像也没什么可选的。
与杨柔婚礼的当天,天气还是很热,虽是正值夏末。她家里没来什么人,毕竟第三次结婚了,我也理解。只是我还是不太懂她为什么要选我,她是外地人,在两次婚姻中均分得了部分财产,买了一套两居室,婚房是她的,我拿积蓄买了辆七八万大众轿车,这种颠倒的配对,她不在意。
是啊,二手玩具还要什么包装盒呢,哦,三手了。
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除了真的不在意她,我还是不理解。
她穿上婚纱也真的是漂亮,高跟鞋踩起来和我个头差不多,参加婚礼的有我的亲戚朋友和学校老师,她激动地握了我一天的手,很疼,并且在台上,她把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
你不会离开我吧,川哥。
还没等我回答,接着吻了我的嘴唇。
口红真是恶心。
我擦着嘴,露出这辈子我都不想再露出的假笑,那是用浑身不争气的抵抗把脸皮提起来,再计算着几颗刚刚好的牙齿,面对着台上台下的看客。
无聊至极。
但是确实管用,学校那边彻底解除了警报。
王老师原来憋着大招,老婆真漂亮。
反正流言蜚语是没了,校长那边也不再特别关心我了,一切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对了,我忘了,我妈还会偷偷地问我。
你跟小柔怎么样,和谐吗?妈这里打听到了一些祖传的牛鞭鹿茸,一点也不贵,只有这样,才能生个胖娃娃啊。
说实话,我真的不是无能。
杨柔压在我的身上,还是被我压在身下,都能开心得像一个野孩子,而我却像是一个自动包水饺的机器,每一次用力都是一摸一样没有灵魂的结果,甚至味道都一样,简直是玷污了那团肉馅。
玷污了生命。
如此重复竟让我开始产生罪恶感,那分叉式的人生哲学在我身上不但没有泛起涟漪,反而让我越拧越紧,以至于还没谈到什么孩子的问题,我的枪慢慢就哑了火,而杨柔的火才刚刚开始。她变得脾气暴躁,不可理喻,但却又紧紧地和我妈站在一起,她的欲求不满变成了我的无能为力。
我妈站起来的脊梁比她都要高上几倍,表示充分理解她并又强烈地钳制着我。
人家小柔虽然不在意什么房事,但是你也不能一点不碰她吧,这么漂亮的女人,你想什么啊!
是啊,我想什么啊。
6
我们离婚吧。
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夹着盘子里的青菜,边咀嚼着边看着她。
她扔下手里的筷子,扇了我一巴掌。
大哭起来。
她不允许自己的婚姻再次失败了,可是我的冷漠和诚实的身体又一度困扰着她,同样也困扰着我自己。她擦干眼泪抱着我,说她错了,她哪里不好她改,求我不要离开她。
快一年了,我还是那个感觉,她像是块没有灵魂的死豆腐,湿漉漉又干巴巴,有什么区别呢。
孤独感还是会油然而生。
而她除了在家会陪着我,还会偷偷跟踪我,生怕我爱上什么别的女人。
笑话。
我只不过是背着画板到那个临海湾,去反复临摹着那个好似一个雄壮男人的灯塔,把每一道夜晚的光都画出来,每画一笔,也像是在拿着小铲子在清理自己被世俗和麻木所掩盖的尘土。
县里换了领导,灯塔还有一个月就要拆了,没有船了,要它何用。
我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反复到这座灯塔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
不过,解杰却又出现了。
那天夜里,他拨通了我的电话,哭得像个孩子,说自己在医院里,实在没办法了,又想起了我,他不是图钱,追债的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不得不跑,而现在,他跑不掉了。
我跟杨柔打了个幌子,开车去了医院。
他躺在病床上,左臂上的刀疤还在随着涌动的脉搏跳跃,身上多处挫伤,仅仅一年的时间,他像是掉进了满是刀片的泥潭里,把自己整得近乎面目全非。
他拉着我的手,又大哭起来。
丝毫没有陌生感。
我给他交了住院费,又坐在他的床前,向之前一样,听他讲起了这一年。
“哥,我们去了外地,我爸把债甩给了我,跑了。”他抽噎着嗓子,“钱太多了,我还不起,我真的没辙了,我真的没辙了。”
“谁伤的你?报警了吗?”
“不能报警。”
“你做了什么啊?”
“我偷了老大的钱,哥,我走投无路了。”
我没问多少,我帮不了他。
但是他坐起来把头埋进我的胸膛,又让我觉得软绵绵的,是一种忘了很久的幸福,哪怕他在哭,我摸着他的后脑勺,像哄孩子一样,又像是找到了某种归宿。
这事就到出院吧。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看他,就是坐在那里,陪他聊天,关于我的事我不提,他不问,关于他的事,他滔滔不绝。尽管确实走投无路,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面对,或者逃掉。
如果这是个办法的话,我还可以给他留一部分路费。
快一周,他身上的伤慢慢好了起来,又能在病房里点起烟了,五楼的病房窗户格外的小,烟雾不太能飘出去,他倚在狭窄的窗台上,站在我的身边。
“哥,你真是个好人。”
他拉住了我的手,我笑了笑,已经没有太多情绪在了。
“我知道你那时候想做什么。”
“什么?”
我一愣,他敞开了衣服,把我的手放了进去,他的胸毛明显厚了许多,我猛地往回抽手,他却死死地拽着我,又把我的手往下挪。
“解杰。”我试图喊住他,他却什么都不听,我的身体又一下子变得诚实起来,根本无法受我的控制。
“解杰!我结婚了。”
“哥,别骗自己了,咱俩是一类人。”
他说完紧紧地抱住了我,把嘴唇凑了过来,舌头撬开了我的牙齿,抵住了我的上颚。
像两块同性的磁铁,就是如此反向地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我感觉我是米开朗琪罗垂涎的孩子,而大卫在我的口腔里肆虐着,企图和我融为一体。此刻,我失去了拒绝的能力,仿佛找到了生命存在的真谛,是一个美好男人的胴体,还是两把枪同时交火的激烈。
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而又向着灵魂深处的猛锤,每一下都会把我身上的汗渍和胆怯击飞,哪怕还会无情地下落,没关系,再来一下,我的兴奋和激动会战胜一切疑惑和不解。
解杰在我的身体里和我在杨柔的身体里,才好像是分叉式的人生解释,前者是我个人生命最完美的诠释,而后者像是对我全身心的侮辱。
越这样想,我越疯狂。
仿佛要把我从大学的压抑和痛苦,到杨柔身上机械式反复的无力感,全部宣泄出来,让解杰做我出口的欢送者又做我入口的领航员。
我第一次。
感受到强烈生的渴望。
我紧紧地抱着他,咬着他的嘴唇。
“哥,你把我咬疼了。”
我笑了。
可是,我没料到,杨柔来了。
7
她推开门,看到这一幕,下巴都不知道惊掉到了几楼的楼梯上,我赶紧收拾着衣服,她开始骂了。
“王川!你果然有人!”她连滴眼泪也没挤出来了,“还是个男人!你真是恶心!我真看错你了,你等着,你等着!”
她连巴掌也没扇我,就跑掉了。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哥,这是你老婆吗?”
“是,杨柔。”
“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三个字又把我打回了现实,第二天学校全都知道了,又像是刮起了一阵嘈杂的龙卷风。
王老师真恶心。
这都不能当老师了。
我们离他远点。
看见他我就想吐。
...
是的,我被排挤了,甚至有家长直接找了过来,并且骂起了临海中学。校长的那句话说的真对,我走进了校长室,他连续往后退了三步,靠在后墙那教书育人的字画上。
“王老师,你-”
“我走。”
我把辞职信放在了办公桌上,彻底离开了临海中学,在最后的闲言碎语中,我迈着步子很大也很坚定,但是我又错了。
出了学校我才发现,事情更大了。
杨柔跑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离婚的机会也没给我,也可能像她说了,她不允许自己的婚姻再失败一次了。
我是对不起她。
我也对不起我妈。
她把自己的眼睛哭成了核桃,没打我也没骂我,但是却像是个呆子,只是哭,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转身开车走掉了。
我在临海县瞎转着,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夜色又慢慢潜进了无声的时间里,不管分叉还是直线性的人生,可能都是错的,是我虚拟的幻想吧。
我萌生了一个死的念头。
不,向着那片光。
我给解杰发了个短信。
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我要去一个地方,临海湾的大海,你来吗?还有,我爱你。
他没回我。
我开车来到了那片临海湾的污泥滩上,朦胧的夜色里,已经站着了一个人,我驶近了,他上了车。
“哥,今天还有点冷。”
“还好吧,挺暖的。”
“你想好了吗?”他打开了车窗,又点起一根烟。
“你要来吗?”
他把烟吐向了车外,被刺鼻的海风一下子就吹没了。他没回我,我接着说。
“下周,灯塔要拆了。你看这灯塔的光,从塔顶一直射向了大海。”
“去了哪里?”
“我也想知道。”
“哥,你真想好了吗?”
“解杰。”
“什么?”
“爱我吗?”
他顿了一会,“爱。”
“我也是。”
灯塔闪了一下,它好像是在等这句话,也好像是在等我真的看清那光下所埋藏的到底是什么。他又问了我一遍。
“哥,你想好了吗?”
我挂好了档位,紧踩住了刹车,把右手伸向了他。
“你呢?”
他低头想了想,又抬头吐了口烟,把还剩一截的烟把丢在了车窗外,然后把手递给了我。
“走吧,哥。”
握紧了我的右手。
我笑了。
松开了刹车,把油门踩到了底,轿车的轰鸣像是怒吼的野兽,把黑暗的大海当作了无尽头的敌人,车子猛地窜了出去,碾压着污泥滩上那些被退了货的杂物,我用力摁着方向盘上的喇叭,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又像是一把利剑,划破了黑白交织的夜空,把海平面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车子冲进了临海湾里。
猛地倒灌的海水把整辆车开始往下拉,那道光的意义也许就埋在这不深不浅的海底。
我幸福地握着解杰的手,歪着头看着他,海水开始漫到脖子,整个海里的味道也是腥臭的,我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
只见他开始挣扎,抽走了他的手,用力地拍打着车窗,并打开了车门,头也没回的游了出去,像只用力蹬着双腿的青蛙。
他逃窜的背影也像极了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有力又毫无迟疑,我不怪他,我都懂。
我笑了。
伸开了胳膊,闭上了双眼,海水开始灌进我的嘴巴和鼻孔,喉咙和肺。
来吧。
趁着还有灯塔和那微弱的光。
我又笑了。
只是不希望我会像其他杂物一样,被这无情的大海,退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