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30
当我刚刚从老太婆的家里出来,踏上去林子的路上,才发现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色浓得透不进一丝风,村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得见我的脚被草根磕绊的声音。这种寂静和昏黑使我的神经受不了,我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支持着走到林子里去的。
林子离沼泽很近,夜晚升起,温度降低,使那儿的毒气不再继续四溢。树林里到处都是风,吹来吹去,不过这些声音一点都不使我感到安慰,恰恰相反,我觉得那几乎像是幽灵在晚上哀嚎。
我试图找到老太婆想要的那种草药,她告诉我它大概只会长在巨大的榆树下面,草叶子闻起来有一股腐烂的水果味儿,或者说更像是发酵了的酸苹果味儿。我在林子里转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两棵。
光是这点儿还远远不够,我得在林子里继续等上一两个钟头。老太婆说,它们会趁着夜晚生长,逃避白天沼泽的毒气、太阳和温度。如果你一开始没有找到很多的话,那就在树林里多等一会儿吧,要知道你妹妹需要煎服的这种草用量很大,你不能只带几株草就赶回家。
我只好呆在这儿啦,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没有蟋蟀和猫头鹰,是啊,好像我脚底下和树叶、枝头上连一个活物都没有,要是有,它们怎么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来呢?只有风吹着树叶的呦呼声,我前面提到过,这声音听起来像幽灵的哀嚎。
我不停在林子里转圈,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感到闷闷的黑夜、寂静和树叶的哀嚎不断用刀子割着我的神经。我已经开始幻想出可能产生的恐怖角色,在有黑夜掩护的时刻,它们随时都会站到我面前。
一个和我穿着同样黑色便服的幽灵开始陪着我一同在林子里游荡,像是一团黑雾在我身边兜转。他终于说话了,那声音听起来和我们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在找什么呢?”幽灵开口问道。
“在找一种草,它的叶子散发着发酵的酸苹果味儿。”
“它们离长出来还有一段时间呢,”幽灵说,“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呢?” “我太害怕了,这不是一个人该出来在林子游逛的时刻。任何一个人瞧瞧这天都知道,最好是趁着黎明还没到来,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你这样走,不感到疲倦吗?坐下来吧,我们谈一会儿,”他说道,“陪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我可要累死了。” 我们在一棵榆树下面坐下,那儿长着很多草,坐在上面很软和。
“你是为住在村西边的老太婆来的?”他说道,“她常常派人在夜晚里来这儿采药。”
“他们平安回到家了吗?”我好奇地问道。
“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平安到家了,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讲述事实而已。”幽灵说,“这儿离正常的现实生活很远,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儿,那意味着你就不必再为那种真正的生活担惊害怕了。我想你曾不止一次体验过现实给你的挫败感。你如果打算住在这儿,那些事情就不值一提了,你尽可以自由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你也是她派来的?你选择留在这儿了?”我问道。
“是啊。”幽灵轻轻地叹息道。
“但你没有想过,”我问道,“你决定留在这儿,已经不再作为一个人存在这个世界上了,你现在变成了一个,一个鬼。没有面孔,没有身体,只剩下裹着你的这身黑衣服,这团像雾样的衣服啦。”
“我不在乎那些,”他说,“物质构成的身体只能给我带来困惑,使我受到束缚,使我在面对现实世界上受到伤害时疼痛得更深。当你刚刚由母亲分娩出来,和现实的接触、感官的刺激,痛苦、喜悦,哪怕是无聊都使你对这个世界充满好感,你看她像是看一个千娇百媚的爱人。但这种恋爱的喜悦和颤动并不能维持太久,很快,不仅种种体验和刺激都使你感到腻味,甚至你还怀疑,这个世界故意使你处处遭难,故意到处使绊子,看你跌得一身烂泥,她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嘲笑你呢。你们像两个闹掰了的情侣那样,她对你毫不怜惜,你也无心取悦于她。你几乎将她看成一个不断玩弄手段的、可厌的更年期妇女了。
“真的,看着曾经光艳艳的恋人变成如今这副恶狠狠的模样,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令人心碎的吗?慢慢地,腻烦,腻烦,痛苦,痛苦,它们互相交织着成为你生活的主要内容,快乐、幸福、喜悦都是记忆更早的时刻和片段了,它们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痛苦、腻烦成为你现在记忆的材料,为你将来活到老年时,孤独地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睛提供回忆。所以,当我忽然发现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和这个世界断绝往来的机会,一个不需要身体和物质还能继续生活的机会,一个意味着不会有物质和感官接触以获得任何体验,深入骨髓的痛苦或腻烦的生活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紧紧抓住呢?我不想再拥有任何别的体验了,换句话说,我不想再生活下去了,因为一切的体验,都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都失去了它们最初那多姿多彩的意义,五彩斑斓的外壳,变成了浅灰色的腻烦。
现在,你想一想,想想你自己为何要背井离乡,来到这片穷乡僻壤,还得将成为那个老太婆的奴隶,成天为她劳动,供吃供喝,想想那将意味着什么?大片大片的痛苦,大片大片的被束缚,而这儿呢,这是大把大把的自由!你在这儿将会获得孤独的自由,极致的自由,没有任何体验,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这不好吗?
你现在在考虑你的生病的妹妹吗?那种血缘上的亲情难道不是另外一种牵绊吗?你面前摆着多好的机会?你难道不想抓住吗?” 他黑色的面孔瞪着我,,那上面有两个发出淡淡蓝色磷火般的眼睛,我悄悄地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