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河畔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二月份之[不一样]
往事如烟,就那样轻轻地飘过;往事不能忘,那也是一代人的印记。
公路在山的缝隙处蜿蜒曲折,车到山顶人便像坐着小船,船在云海之间荡来荡去;转至山底又有一面面山坡不断迎面而来,沉重而又压迫,人似乎透不过气。终于钻出群山,进入大洼岭,天高了,地势平坦了,眼前豁然开朗。这是1974年夏天,我们二十个同学从沈阳下乡来到大洼岭。
大洼岭在山的褶皱里,好像封闭的空间,但外界的事物一样不少,全部渗透进这个不大的村庄。下乡半年多,转眼过完年,生产队开会开始调整班子。队长和政治队长没变,现金和会计也没换人,没啥选的,队长就提议,新选一个车老板子。经过选举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让许大明白接过这项活计。可是报到大队,大队没批准,原因是许大明白是戴帽的,生产队的鞭杆子不能落在他的手里。小队长不信邪,说都啥时候了,你们还不同意许大明白当车老板,那我就撂挑子不干了。这一军将得挺管用,大队革委会商量后提议,找一个知青监督他,这么着也就算同意了。
下一步就是选知青。青年点一共二十个人,九名女知青不作数,就在我们十一个男知青里面挑,最后我成为最幸运那个。我不怕吃苦,干活能扑下身子,得到了贫下中农的认可。
许大明白原名许林山,五十岁左右,是远近闻名的老车把式,十七岁就赶车,直到运动把他斗了几次,从此便离开他手中的鞭子。这次又一次当选,可见他在社员心中的分量。
新车老板上任,开始选牲口。许大明白选定黑红色的大马驾辕,大骡子拉里套,小青马串套,黄骡子外套,一副漂亮的大骡挂。
吃过晚饭,社员们都早早进被窝,我也不例外。青年点的房子刚刚上瓦,还不能住人,我们男知青便分散在社员家,我住在韩大爷家的北炕。我有目的地问:“韩大爷,那许大明白选的四匹牲口是最好的吗?”
“不是,只能说是一般吧。”
“许大明白傻呀,先挑为啥不挑最好的?”我疑惑地问道。
韩大爷说,“许大明白聪明绝顶,无人能比,他选的几匹马除小青马外,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韩大爷接着说:“许大明白最仁义,讲究,特别顾虑脸面。他不是鼠目寸光的人,虽然他是一把老板,也考虑不能把别的马车搞得特惨,最少还有几匹好牲口留给那两挂车。”
我又接着问:“为啥都管他叫许大明白呀?”
韩大爷笑了说:“许大明白是队里的能人,有功之臣,咱队能在全村五个队里最富,全靠他呢。别看他不多言不多语,他可是哑巴吃豆,心里有数。谁当队长,都听他的,至少背地里都敬他三分。”
许大明白是大家给他起的绰号,不到二十岁就赶车走南闯北搞长途贩运,啥赚钱就干啥。“那年解放军围攻打四平,解放长春,军队集中地粮价就高,他就收粮贩粮,赚了很多钱。农民有了钱就是买房子置地,这不,他紧赶慢赶终于弄到一顶帽子戴在头上。”韩大爷说到这,笑了起来。
我开始跟许大明白的车干活了。许大明白对我很客气,驭马卸套,手把手教我。干了一个多月的光景,我和大明白的闺女熟了起来。他的闺女大我一岁,名叫慧慧。
慧慧是个性格爽朗的姑娘,有一天我跟许大明白出车回来,路过她家门前,她站在那,好奇地打量着我,看着看着,就笑了:“你果然是城里来的,大冷天不戴帽子,只弄个耳包,这也不管用啊?”
当时我依仗自己年龄好,耍酷,宁可冻着也不戴帽子,山里的风很硬,冻得我下巴颏和鼻尖通红。我张了张嘴,嘴似乎冻瓢了,不好意思冲她笑笑。她丝毫没有山村女孩那种拘谨和无措,咯咯咯笑着,跑进了屋,转身又出来了,拿着一条黑色的线围脖给我。我有些发窘,不好意思接,她拉过我的手,“你拿着,把脖子围上,能抗不少风呢!”
她的口气不容置疑,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竟然不自觉地,就把那围脖缠在了脖子上。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生产队要烤烟,我和许大明白给生产队拉煤,要去很远的矿上。中午需要带饭,而集体户没有合适我带的,我的中午饭就由许大明白包圆了。我知道家家都很困难,带饭是件麻烦事,过了一段时间,就和矿上讲,你们可不可以管我们中午一顿饭?没想到他们爽快答应:“不就是一口饭吗,只是多添一把米,没好的,大茄子拌土豆,炖豆角子,管够造。”以后就定下了,拉煤矿上管饭。
没想到,这件事给许大明白惹来麻烦。生产队一个被大家称作孙咕洞人的家伙,很早就觊觎车老板子这个活,但大家不信任他。他见我跟许大明白给生产队拉煤,还能在外面混上吃喝,就以为我们有猫腻,做了什么损公肥私的事,便四处说许大明白心思不纯,领着知青到处蹭吃蹭喝,让一个知青跟车监督他,他反手把知青给带坏了。
我是当事人,当然明白许大明白根本没有错,孙咕洞人纯在那扒瞎造谣。许大明白对我说,白的变不成黑的,他要说,就由着他。一副淡然的样子。我当时急着要和孙咕洞人争个是非对错,见许大明白这样讲,心里马上安稳下来。以后每次回来,我都按照许大明白的吩咐,找来会计检斤,时间长了,自然就没人再理会孙咕洞人那些话了。
那天回来得早,我把马卸下来,牵到河边去放。慧慧执意要跟上我,我一看正是机会。到了河边,马悠闲地吃草,我俩就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上去。我掏出兜里的钱和粮票,给慧慧:“慧慧,这些钱和粮票给你,这段时间没少吃你家的。”只见她脸一变,立刻收敛了笑容,“谁要你的钱,我们家又不差你一个人的饭!再说了,你张了口,我爹和你在矿上有了饭吃,两下抵消,也算扯平了。”
河边的柳树茂密如盖,有阵阵轻风吹来,人感到十分惬意。我和慧慧越聊越投机,像有说不完的话。
慧慧说,“我爹很喜欢你,但他从来不说。爹经过多少运动,哪次他都是被运动的,不知道以后还有啥运动?他喜欢聪明、爱学、勤快的青年人,但他越是这样越把话憋在心里。他怕他表露出来再来运动连累到人家,对你,他就是这个心思。”
慧慧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爹挺苦的。我爷爷奶奶去世后,他小小年纪就独顶门户,拼命地赚钱,供养两个弟弟读书。二叔学习不好,解放前我爹让他出去当兵,听爹说当大官了。小叔从小身子骨就弱,前年生了病,没有治好,走了。爹说他现在就一个有出息的弟弟,怕被他牵连,说啥也不让我们跟二叔通信,至于二叔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和妈都不知道。”
“你家是军属呀!”
“这个我爹不允许我对外乱说。爹常说,二叔还能进步,就主动和他断了联系。我爹是被运动弄怕了,草木皆兵,他总是担心。”
说到这里,慧慧下意识四下看了看。“我把秘密全告诉你了,你可不许跑去检举。”
我笑了笑,表示放心,话到了我这里,就进了保险库。
转眼间,拉煤这活结束,要进入秋收,会计通知领补助费和补助粮,我没去,告诉慧慧领了吧。慧慧拿着钱和粮在队部找到我,我说:“我吃你家饭,还省了青年点的粮,这粮我不能拿,我不缺钱,这钱我也不能要。”说完就跑了。
因为没要钱她生气了,几天不理我,出工时一不小心看到我,她就故意把脸别过去。可是我能感觉到,她会远远地看着我。
这时期都是干杂活,大帮装车,我和慧慧的目光常常不期然就碰到一起。有一天卸车时被她堵到,她似乎消了气,拦在我的前面问我:“你有钱花吗?”“有,每个月我爸都给我寄五、六块,花不完。”
她听了,说了句,有就好,可别装相啊。然后扭头走了。
所有粮食都进场院,队里进入打场阶段,女劳力暂时放假。许大明白和我都在打场,还是天天能见面,只是好一阵子没见到慧慧了。
一天下午收工前打头的张驴子通知我:“队长让我告诉你,明天开始上小煤矿拉臭煤,说是早六点出车。”“谁家呀?”“不知道,你到时候走就行,跟车的在村口等你。”我就把沙箱板装到车上。
冬季都是两顿饭,平时9点才上工,不知为啥队里让我起早出车,青年点这时是没有饭的,我只能瘪着肚子。
早晨出门看“三星”,这还是许大明白教我的。天还未亮,三毛愣在天上亮晶晶地闪耀,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到队部里套车。车上多了一把锹,知道是用车的人家已经准备好了,我当即赶车出村。
到村口天还没亮,隐约看到后面跑过来一个人,我连喊几声“谁”也不理我,走到跟前从熟悉的笑声中得知是慧慧。只见她身穿羊皮筒子,头戴狗皮帽子,一身男装。
我俏皮地说:“大哥去哪呀?捎脚吗?请上车。”“我去娶媳妇。”又是一阵大笑。
天见亮了,我俩坐车上面,她把皮筒子的下摆也盖在我腿上。我不解地问:“为啥出来这样早?大爷干啥不来,让你来?要知道是给你家拉,你不来我也能拉回满满一车,就没有听说谁家女孩跟车拉臭煤的。”
“我可以开先例,我要求来的,爹架不住我闹。起早就是为了让你吃不上饭,你看这是啥?”
她敞开羊皮筒子,只见她棉衣内胸部特鼓。我看着她,暗自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就憋着。她倒是蛮不在乎,解开小棉袄领口的扣子,从里面掏出热乎乎的鸡蛋。那鸡蛋还带着她的体温,她掏出一个,赶紧扒皮,然后直接塞进我的嘴里。我噎得直仰脖,她却不停手,一个又一个,我接连吃了6个;她又从筒子里拿出军用背壶,壶里的水热得直烫嘴。
到矿上装完一车臭煤,很快就往回返,到了响水河边,我先停下车查看冰的厚度,虽然已到大雪封河的季节,也不能大意,这是重车。还好,冰超过了两寸厚。
无论如何,拉一车煤,还是不比空车。我勒住了马,让慧慧下车。我也随即跳了下来,对慧慧说,你先过河,等你走远了我再走。慧慧说,冻这么厚,应该不要紧。我没有吭声,只是催促她先走,她不再说什么,开始向前走。
被风吹过清雪的冰面很滑,足有百米多宽。慧慧走着走着,停住了,说你陪我走吧。
走冰上她双手抱住我的右臂闭上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们没走车道,抄近路,上了河坝,坝上有道近一米高的土坎。她穿得多,人就显得很笨,爬了两次,都没有上去,红着脸看向我,我的心砰砰直跳,一卯劲把她抱了上去。
我回头赶车过来时,她又担心地返回,我高喊:“冰有动静了!”她才吓得停住了脚步。
下午我们回到村里。车进了她家院门,刚想卸车,慧慧说;“先进屋拜见我妈,我妈早就想和你说说话了。”于是拉着我的手往正屋跑,一开门就和在屋内的大娘撞个满怀,“死丫头,别乐疯了,让你弟笑话你。”
我打完招呼出来卸车,慧慧也跟出来。我小声说:“这点活,显不着你,回屋歇着吧。”慧慧说,“今天你就在我家吃饭,不准走。”便抱着我脱下来的棉衣走进屋。
卸完了车,我把空车送回队部,再次回到许大明白家,在外屋慧慧已经预备一盆热水让我洗脸。慧慧看我洗脸只洗两个脸蛋子,边角之地一律省略,索性就脱掉棉袄,只穿着里面一件花布衫,撸胳膊挽袖子,拉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果真,她把我的头摁进水盆里,透透亮亮大洗一遍。
待我这边收拾停当,那边饭菜已经做得,东屋炕上,摆了满满一桌,炖了一只鸡,还有腊肉酸菜,在当时十分奢华。
倒上酒大爷举杯说:“今天不是为拉煤管饭,是为庆祝有志这孩子21周岁。离家在外,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来,干杯,这也是孩子第一次到家里吃饭。”
我被感动无语了。我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被慧慧记了下来,我自己都把生日忘了。
我稍稍平复一下情绪,站立鞠躬,“谢谢大爷,教会我赶车的手艺,谢谢大娘关心爱护,谢谢慧慧,像亲姐姐一样关心照顾我。”
原来她家为我生日已经早做准备,为了能让我名正言顺的到他家吃饭,和生产队长打了招呼,以拉煤为借口,把我调了出来。我想起早上慧慧喂我的鸡蛋......
吃完饭,慧慧带我来到她的小屋,一个老式炕琴柜,上面整整齐齐堆叠着被褥;地上有对箱子,箱子盖上用布帘蒙着一排书。慧慧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并拉着我也坐下。慧慧说:“弟,从现在起,我就这样叫你了。我和你有眼缘,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留心你了。你忠厚善良,我爹说你从不藏心眼,不像有的知青,总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慧慧的话,让我心潮起伏。我怔怔地看着她,一张椭圆形的光滑面庞,红润而有光泽,配上那双灵动传神的大眼睛,一时我竟被迷住。我爸妈再三嘱咐,千万不能在农村搞对象,搞对象就有可能一辈子扎根在农村,就永远回不了城。但是,像慧慧这样的好姑娘,实在又是抗拒不了的诱惑。
稍顷,慧慧又笑了起来。她起身掀开布帘,露出里面的小书架,指着几本书对我说,“这都是我特别喜欢的。”
我凑近一看,里面居然有《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军》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不知她在哪淘弄到的,没想到她还是个读书迷。我也喜欢看书,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话题。
“我爹支持我看书,别看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他可知道文化的厉害。他说书可以向你敞开世界,看得多,懂的道理就越多。”
我方才觉得,许林山是真明白,怪不得他一点都不反对闺女和异性交往,他希望女儿多了解外面的世界,而知青,就是一条最便捷的渠道,所以他不反对慧慧和我接触。
自生日那天开始,以后给各家各户拉臭煤,给谁家拉,谁家出人跟车,早出晚归,很少见到慧慧。许大明白早晚帮我打理牲口,偶尔从他口中得知,慧慧在家里无事,除了帮妈妈做家务,就成天躲在屋里看书。
家里来信告诉我,单位正在准备抽调职工子弟回城,估计很快就会操作,让我做好准备。
转眼到了年根底下,我兴冲冲回家过年,趁着爸妈高兴的当口,把慧慧一家对我的照顾说了。爸妈说你跟慧慧是纯真的革命友谊,这个难能可贵。不过适当的界线还是要有。正月十五我从沈阳回来,爸妈为感激慧慧全家,让我带不少礼物送给他们。
开春种地,慧慧又被分到我的犁杖上,又能每天见面了。慧慧经常偷偷塞给我鸡蛋和地瓜。
往年挂锄后是比较清闲的时刻,那一年就不同了,忙得不可开交,队长几乎焦头烂额。上面安排任务,“深挖洞广积粮,”要求全公社多积肥,尤其炕洞土是除了人粪尿外最好的有机肥。队里响应号召,出工出料,给各家刨炕、盘炕。
所有的劳力分成两伙,每伙一天扒一家的炕,并且新炕一定要搭好。我赶着马车,负责运送黄土、炕墙坯、炕面坯。还要把炕洞土全部运到队里的粪堆。队里三十多户人家,两伙人也要干上半个月之久。干了没几天,修路的任务又来了。
队长经过权衡,任命我为修路总指挥,要求我们最好七天能够干完。我们所修路段是距村子五里外的县道,先要备好砂石。县级公路是砂石路,每年都要这样干。砂石料要求堆成梯形垛,每隔2米备上一堆,我们的任务是1000米。好在道下不远就是河套,运距不远。
但是七天,还是有点难。以往都是两挂马车,加上车老板子每车两人,要干十天左右。
这时的许林山被生产队抽去看烟房,这车基本就归我管。修路时慧慧对我说,“和队长多要人,提高装卸的能力,用沙箱不用粪帘子,你一台车能比两台车干得还快。”我说:“队里劳力都忙,队长派不出人来。”“没有男的,女的也行,装车这帮姑娘不比男的差。”
我按着慧慧的意见提出要几个姑娘,队长爽快地答应了:“你只要能在七天内完成,一切条件我都答应。”按我的要求给派了四位年轻力壮的大姑娘,都是慧慧私下里串联的闺蜜。
农村的姑娘是不怕起早的,早晨天麻麻亮出村子。只见这四位姑娘带着大包小裹,还带着盆和棒槌,坐到车上就开始吃饼子。我说:“你们这也不像去干活,倒像回娘家。”话音没落,马上被怼回来,然后就被她们你一拳她一巴掌,好一顿“群殴”。
到县道边的河套我立即捆好沙箱板,几个疯丫头一袋烟的工夫就装满一车。卸车时不需要那么多人,她们四个人换着班来,慧慧和她的一个闺蜜先到道上卸车。我再回到河套边,方才明白那些大姑娘拿着包袱的意思了,在我离开的工夫,另两位在洗家里那些劳什子。花花绿绿的,晾了满河套。我车一回来,她们撂下这些,立马齐乎拉上阵,三下五除二又是一车。
果真如慧慧所料,我们只用五天就完成了任务,把队长高兴坏了,直夸我脑袋瓜好使,干活有窍门。我把这话说给了慧慧,她不屑地撇撇嘴:活人不能让尿憋着,这算啥呀。
进入伏天,又到了烤烟叶的时期,用煤量剧增。那天为了避开中午的高温,早四点我就出发,特意到队长那里申请,让慧慧跟车。
来到卖主家,验煤、付款,办完一切手续,两千五百斤块煤装车完毕,也在货主家吃完饭,十点多赶车出矿区。
刚走出不远只见得东边天上乌云密布,搊腚风也紧紧袭来,这是暴雨要来的前兆。我赶紧告诉慧慧:“不好了,大雨要来了。”慧慧说:“不怕的,我带了两块塑料布。”“来的是暴雨,暴雨大河必涨水,我俩咋过河呀?”慧慧不吱声了。
不到十分钟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倾盆而下,这时离响水河还有三里多路,为了早点过河也不敢停车避雨。
几分钟之后,暴雨来了,风大,塑料布根本披不住,我俩被淋成了落汤鸡。这还不算事,拉车的马任凭我俩怎么急,还是那速度,吆喝得再狠,仍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看着他们在雨中走得艰难,我还真舍不得下鞭子。
终于到了河边,雨也见小了。可是短时间的强降雨,把原来不到50米宽的河道拉宽了足有百多米;原来放牧的地方已是一片汪洋,河水在奔涌,如雷轰鸣。我看看天空,乌云越发地浓了,看来还有大雨,正在蓄势待发。紧张得我浑身发抖,再看慧慧已经吓得小脸雪白,不说话了。
涨水的时候坐在车上是最不安全的,大水随时都可能打翻大车,车上的人无抓无挠只能被水冲走,为此送命的人每年都有。当年生产队的杜二楞当车老板子时就赶上了,险些被冲走,一车煤全被扣到河里,一点没剩。
我对慧慧说,我们要抓紧时间过河,不然一会儿再降雨就更麻烦。我提议护送慧慧先过河,慧慧反问我车和煤咋办呀?我说不用你管,一切听我的。
我从车上卸下两匹马,把它们链到一起;又把慧慧的背兜绑在马脖子上。慧慧紧张得一声不吭,我说啥她都听。
我俩在马中间,她前我后。刚走出五米多远,慧慧就大叫了,我也感觉原来水流太急,水里也飞沙走石,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打的脚面、脚踝、迎面骨疼痛难忍,赶紧又返回到岸边。
我说:“姐,我背你过河。”“不行,你也疼呀!”“没事,我痛感差。一切听我的。不听话和你翻脸!”我强硬的态度使慧慧不敢反驳了。
我想把慧慧绑在我的后背,但绳子不够。慧慧说:“我把裤子脱下来绑吧。”“不行,你是大姑娘。”她大喊:“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那些?咱俩是哥们!”不由分说就把裤子脱下来,确实在这紧张的时刻,任何人也不可能有多余的想法。
我顺从地用她的裤子做绑绳,把她和我绑在一起;我双手握住马的缰绳,让马带着我向前走。走到河心水都有齐腰深,马也被水浪推得站不稳。我强忍疼痛,还要不时调整马的行走方向,艰难地走向对岸。
这时慧慧也不知是紧张、害怕、感动还是心痛,在我的后背小声地哭泣,离对岸不到两米远,膝盖已经露出水面,为了让慧慧别哭了,我就嬉皮笑脸地说:“慧慧我问你鸡蛋沉还是鸭蛋沉?”慧慧打住哭声说:“鸭蛋沉。”忽然反应过来,用拳头狠狠地捶我。
这时我的小腿之下已经麻木,没有疼痛感了。接近对岸,才感觉到慧慧重千斤,我背不动了,寸步难行,慧慧也要求下来。我解开用作绑绳的裤子,看到水不深告诉慧慧带好东西,自己先上岸,我当即牵着两匹马,又返回对岸。
返回时就轻松了,我两个胳膊抱住俩马的脖子,双脚勾住绳子,悬在半空过了河。这时雨又开始下,大洪峰要来了。
我尽快的把俩前套马拴回车上,为了让马为我挡洪峰,跑到车外道赶车。
过河不到三分之一,水深已经到我胸部,车的扬手板也就是车轮上部的木板全没在水下,只有沙箱露出水面一尺左右。一个接一个的波涛过来,大车左侧忽然就被抬高,是离开河底的不稳定表现,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紧急时刻我没加多想,不自觉地把马往顺水方向赶,我想起许大爷的话,在河里赶车,遇大水顺水斜着走,不能和水顶着劲。
顺水而下车还特别平稳,这种砂石的河底也算硬实和平整,把车向下游赶,再也看不到车轮被掀起的现象。都说顺水行舟好,原来顺水行车也好,车与河岸形成30度夹角,水推车,车推着马,居然比平时快多了。
这时再看对岸,慧慧可能误认为我连人带车被洪水冲走,在对岸的泥地里连滚带爬,时常摔倒,她可能哭着在向下游跑,波涛声震耳欲聋,相互喊都听不见。
往下游走了约一里地,马车也过河有三分之二,车轮时不时露出水面,没有危险了。慧慧在岸上还是随车跑,像泥猴一样的跟头把式,不知摔倒了多少遍。
上岸了,慧慧忘情地扑过来,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手舞足蹈连蹦带跳地大喊:“弟可算过来了!”边喊边流下了眼泪。
“姐,你先把裤子穿上吧。”我这一说,她才低头往下看,原来她从过河到现在将近2个小时一直没穿裤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她红着脸说:“刚才一直担心你啥都忘了,弟不许笑话我。”
趁慧慧去洗涮穿衣的工夫,我四下撒摸,河套里地肥草绿的地方几乎都被水淹了,稍远处有庄稼地。我操起镰刀到附近的地里割了一抱带棒苞米棵回来,扔给马,转身又去割了一捆没成熟的黄豆秧。
穿上裤子的慧慧回来了,看到我就大声喊我:“傻老弟,你这是盗割青苗,被发现可怎么了得?你这胆也太大了。”
“姐呀,这河边离最近堡子也有五里多地,这雨天哪个大傻子出来呀?再说我俩九死一生逃此劫难的救命功臣就是这几匹马,别说是犯错误,就是犯法我也要报答它们。”
为了缓解慧慧的情绪,我接着说:“姐你不知道,青苞米杆对牛来说好比是大米饭,豆秧就是锅包肉,我们的大马今天就是县长级的待遇。”姐又一次破涕为笑。
突然慧慧看着我,又哈哈大笑,我低头一看,裤子膝盖以下被扯成一条条,都没有现在的七分裤长,我也止不住乐了。
慧慧安然无恙,车与煤没一点损失。我彻底放松下来,只感觉有些虚脱,浑身无力,双手颤抖,白毛汗出来了,站不稳了。我只觉得饿,饿得前腔贴后腔,顺势我就瘫倒在河滩上。
慧慧急忙问:“弟你咋了?”“我饿得不行了。”慧慧急忙从马嘴之下抢出两棒青苞米给我吃:“俺弟也当一回县长。”
大雨里,我俩躲在那块不大的塑料布里,只遮住一个头。我啃着青苞米,吃出一股甜味儿。慧慧问我:“老弟,你送我过河时咋想的?”“你想听真的还是听假的?”“先听假的。”
感觉过河前对慧慧吼,怪对不起她的,为了让她高兴我顺嘴胡扯:“当时我想,为了你我可以舍生忘死,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
慧慧笑出眼泪说:“你就想吧,那工夫哪有时间容你想,再想一会儿黄花菜都凉了。我不听假话了,说真话吧。”
“说真话当时就一门心思,别出事,想办法平安过河,就是要对得起对我最好的姐和你全家。”
慧慧眼圈又红了:”你第二次过河是为了集体的财产,价值20多块的一车煤;第一次过河是为了我,不值呀!”
短暂休息过后我一切正常了,慧慧拉着我的手到河边洗涮,慧慧给我洗脚时发现我的脚面、踝骨、迎面骨处被鹅卵石打破多处,小腿肚子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抚摸着我的双腿,泪水又一次涌满眼眶。
我们正要起身,却见队长和许大明白披着雨衣着急忙慌赶来了,看到我俩时吃了一惊,他们想不到我们已经过了河,更想不到一车煤完好无损。
我忽然想起被马嚼剩的玉米杆和黄豆秧,怕被队长看到冲我瞪眼睛。急忙想要遮掩,不料早已被队长发现。预计的雷霆暴怒没有,他只是慢悠悠地说:我啥也没看见。
慧慧这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讲起过河的经过,许大明白还不时地提问细打听,队长眯缝着眼睛不接茬。可当慧慧说到我顺水赶车的时候,他却把脸扭过来,对着我说:“这是大明白教你的吧?”
我们继续赶车往回走,慧慧突然想起,今天拉煤的账被水泡烂了。队长说,有人在,账烂了怕什么,今天人没出事还白捡一车煤,笑都来不及,回去每人奖励五十个工分。
我接茬对许大明白说:“大爷,你这宝贝丫头今天不知哭了多少场。”只见慧慧满脸通红,以饿虎扑食的架式奔我而来,当然我的后背和双肩被不痛不痒地一顿猛捶。
回城的消息来得很突然。有一天我正在给生产队拉割下的蒿草沤叶绿肥,有人通知我去公社一趟,招工的表格下发到公社,让我去知青办填写新工人登记表。
这对于我是好事,可是对于相处火热的慧慧来说,早知道有这天,但它来了,还是觉得很突然。接下来我做着回城的准备,忙着起户口,办相关手续。要走那天傍晚去到许大明白家告别。大爷和大娘已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许大明白没让我喝酒,他自己也没喝。饭吃得很沉闷,大家心里的话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说。
第二天七点多,许大明白以给牲口挂掌为名,把车赶到青年点门前,送我到火车站。大爷帮我办完随车快件,向我告别:“有志,一路平安。8点前慧慧来给你送早饭,你在这等着。”说完眼泪巴嚓急忙走了。
一会慧慧骑车赶到,满脸大汗,气喘吁吁。我急忙上前给她擦汗说:“姐辛苦你了。”她从挎包里掏出纸包说:“弟,这是我和我娘起早包的饺子,热乎的,还有几个煮鸡蛋。”“姐,我吃不下。”“那你就拿上,路上饿了再吃。”不容分说,拽下我背的挎包,一样一样装了进去。
东西装完了,慧慧瞅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离开车不到两个小时,能把这时间全都交给我吗?”
我说,一切听姐的安排。我们来到百货商店,慧慧要求道:“你给我买样纪念品吧。”“要啥?”“你买的我都喜欢。”我俩转了一圈,看上一件红黄格子交错图案的上衣,要15块钱。我让售货员拿来给慧慧试,蛮合身,像按她的身材定制的一样。
我问,“姐喜欢吗?”慧慧没回答,只是把衣服脱下,紧紧地抱在胸前。
姐姐哭了,泪如雨下,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我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
离车到站不到五分钟,我把头转向慧慧,只见她两眼含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车来了,慧慧摆了摆手。我一步三回头走进车站。
坐在车上,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慧慧,你放心,我绝不能忘记你!纵然有城乡阻隔,但我一定要冲破这道樊篱。
我被分到地质勘探部门搞测量,经常出野外,风雨天气,宁静的夜晚,闲下来免不了就会想起慧慧。慧慧在我寂寞时给予我家人般的关怀,刀刻斧凿般烙在我的脑海,她的一颦一笑,时不时就会跳出来,非常鲜活。
若干年后,我们面对面,聊起这段经历。慧慧和我说,“没想到你走了之后还在给我写信,正是你的那些来信,激励我不断努力,终于迎来了恢复高考。我们很幸运,成了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