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一场雪
一到冬天就盼雪。大抵因了冬天少花,总显得单调,雪一来,从天上到地下,一下子花开无边,山河一统,让人心高扬和雄阔起来。
第一个把雪叫雪花的人我怀疑是写童话的,“雪花”这个词能推广流传,说明人其实心底都有浪漫的怀想,即便只守朴实的老农,空门皈依的老僧。
雪花真好,它一来,天下都白遍,处处无差别。春日那万千花儿,都是受它点化后,才锦绣人间了吧!
盼雪,盼望它像雁和燕,春秋有信,准时降临这块大陆。盼雪,它该知道人间无数人正抬头看天,想雪正在酝酿,马上该做白花飞。下吧,下吧,你趁夜间偷偷下也好,醒来我们会更感激你。
若下雪, 就把泥炉生着,红火温酒,文火煮茶。谁来了都可喝一杯,酒茶随意,不讨诗文。门前竹林里,有枯叶也有绿叶,雪无声却能听见,偶有一两只麻雀出入,落雪簌簌,暮色渐近,有苍茫古意了。若有月影,会出去,踩甬道碎石,也踩碎一地月色。有雪,月不会朗照,它其实也是雪的点缀了。雪夜不黑,一整夜都不黑,那效果如不落的月亮。雪月共通,它们事先有约吗?
若下雪,就不读书。平日心中记忆和思索,都到心头。只想走着,庭院,后园,小径,大道,原野,直至云天下。走着想着,想古人,想他们的超迈和不足,觉得不能见古就拜——古的拜了。想今人,觉得其实高贵的品养只在民间,大堂和会场只有喧哗。冬天真好,不下雪你登临高处,北国尽在胸中。下雪更好,它让你沉静澄澈,不空傲睥睨,你在行进中翻捡国家和自己的历史,所得真的能滋养心灵。
你现在还保留着中学时代的书信,有的完整,有的只剩信封。这不是怀旧,这些东西放那,你只望一眼,二三十年前的美好一下子全新再现。这封来自她,她在雪花飘飞中打开窗户,挥别在楼下抬头仰望的你,那年你西出阳关了。这封来自江南,雪花对南人只是梦,他寄来的信上偏偏画了几朵雪花。你懂,你把雪野拍照寄给她:在大雪里跋涉的穿红棉袄上学的小姑娘,落在柿树上叼啄最后一个柿子的喜鹊……
雪野里远远听见钟声,要上课了。校园里刚才下课堆的雪人一个个还眉开眼笑余热犹存,现在这些雕塑家们已经被钟声赶进教室。老师也有趣,学课文也要应和时景呢!小学遥知不是雪,初中白雪歌天山,高中大雪拥蓝关。你走着,听孩子们读着,你默默里和他们一起背诵,谁也不知道一墙之隔有痴痴的你。
莽莽大山接纳过多少场大雪,这大雪洗却过多少灰尘,润湿多少麦苗和草根。你明知没有答案,还是在心底一遍遍发问。雪落长野,心通山外,山道虽小,走出去便是万里。深山不锁少年心,有多少孩子走出,到他们心在的地方去。归来不归来都一样,归来是有牵系,不归也是牵系。青山入梦,白雪着意,都是生活和人生。
走着,你出汗了。你解开扣子,清新入怀。你望见那一泻的瀑布,在白雪世界里它也低调了不少。你跨小溪过板桥,你看见了野兔的脚印,看见雪地上的血迹,分外扎眼。你看见窑洞里走出八十岁的三伯,他推开篱笆门,要担水去。你拦住他,你拿起他的小扫帚,把路扫开,直通到沟底的菜园和泉眼。你接过他的钩担,你一下子担了四担水,把他家的人和牛羊都安排好了。三娘拿出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烤红薯,你呲哈着翻弄着走开了。
你掏出手机,你看到了阿勒泰朋友的微信,说那里发生了雪灾。你心一紧,那里的人们饥否寒否有棉衣否?消息过去,半天没有回音,你很着急。后来回复,说都有安排,你长出一口气,手里的红薯已经凉了。
雪野独行,越轻松越有意味。上去坡,麦苗一带青绿;拐个弯,小溪无声自流。站高处,能看见人家走廊上挂着的红辣椒;立沟底,能看见青杨上大大的鸟窝。你弯下腰,你抓起一把土,一点也不冷,似乎还有温热。你拨拉开草上的雪,对着那一片密密的干草凝望,你想起了你的荆篮和镰刀,你的小羊和黄花苗。风吹来,哪里有寒意,倒像是爱人的手摸着你的脸,或者孩子的脸在你脸上蹭。
这大地,你已经走了多少遍,你永远也走不够。
快十一月了。雪飘正当时,写实春消息。
远处,梅花开了吧?此刻你若遇到,该是怎样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