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骨还父

2017-08-04  本文已影响0人  eeab3051aeb6

钟杨是香港13k的大佬,他的情人极爱他也极恨他。爱的是他出手阔绰,要什么给什么,贵包,好行头,寸金寸土的一条街的地契……哪怕你溜冰,他都能把手底下最好的货尽着你。恨的是他没有心肝,家里的正室是位政界千金,病恹恹的。钟杨把她像菩萨一样供在家里,丝毫没有找人取而代之的意思。哪怕外面的情妇给他生了一个足球队的儿子,他也无动于衷,一个都不认进家门里来。

他最近正为自己的风流债头疼得厉害。他的一位前情妇,是艳冠香港的色情明星,丰乳肥臀,长相浓艳,鼎盛时期平均每三个男人的手里就有一盘她的录影带。她偷偷怀孕,试图母凭子贵,飞上枝头,不出意料地失败了。她因为怀孕坏了那具倾倒无数男人的金身,不能继续拍色情片为生,在钟杨身边又养成了抽白粉的坏习惯,一天不抽就恨不得死了。她哀告到钟杨身边,钟杨一个子儿也不给:给了,外面那些女人岂不是连一支军队都能给他生出来?最终这个女人不得不卖身度日。钟杨冷眼看着,只要这位安安分分,他便不找她的麻烦,也不给她行方便,放任她自身自灭。

坏就坏在,一位探员找到了她,请她做钟杨一桩谋杀罪行的重要证人。钟杨从线人处得知,她已经被列入证人保护计划,不日将带着儿子经墨西哥边境进入美国。途中他们将在墨西哥沙漠里的安全屋落脚一晚上。

钟杨已派下天罗地网,绝不叫这两位能够活着到达美国。办这件事的人叫王强,是个野兽,只要是美人,到他手里不脱层皮别想死。他手下有个人,叫周三,混黑道前做过皮匠,鞣制得一手好人皮,因此得了王强的青睐,专门负责给他做藏品。钟杨曾在王强家里见过那一屋子的人皮……钟杨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罪过,只是有点瞧不上王强,觉得他作恶没有品味。

此次派王强去,实在是因为钟杨动了肝火。钟杨把女人当成名表,宝格丽大衣,品种小猫……都是些锦上添花的饰品。这样的玩物竟敢给他找不自在,这比普通的二五仔还叫他光火。

行动当夜,王强打来电话说得手了。母子二人,死得干干净净。

不过母亲是被儿子亲手杀害的。那个艳星,长得真是好看,我切了她的手脚,本来打算把她做成玩具乐个几天,她的儿子从地上拿起刀,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那个小孩有点意思……钟杨心头动了动。正因为有点意思,他绝不能留。确定两个人都死了?

确定。

钟杨高兴了起来,转身给自己开了一瓶好酒。

好事成双,得到前情人母子死讯的当天,钟杨的得力助手裘安凯旋归来:他成功地打通了一条运毒线路,走海路,越过障碍,从无法无天之地索马里切入,可以把毒品成吨地输送到整个非洲。

钟杨此时把裘安派到非洲去,有他的私心:他隐隐约约觉得裘安似乎对前情人有些私心,因此把他调走才动手。裘安向他报告,说在非洲的时候得到一个小男孩儿,是个华人孤儿,长得极美,艳绝香港,美貌照亮华夏土地前后一千年,回来后请他过目。

钟杨知道裘安的嘴是被开过光的,巧舌如簧,少有可信的,因此笑笑就过去了。

直至裘安真的把人带到他面前,他才忽然明白,这一次裘安说得不仅不假,甚至还有所不及。

小男孩跪在钟杨面前,说在非洲,饱受欺凌。如果不是13k的人救他,他已经惨遭凌辱。13k对自己恩同再造,希望钟杨能同意他入会,报答恩情。

钟杨心想,打打杀杀,岂不是埋没了你。他心存戏弄,说:你知道投名状吗?

小男孩傻傻地“啊?”了一声。

钟杨把刀掷在他面前:上街去杀一个人,随便谁都可以,回来和我复命,你就可以入会了。

小男孩十分为难:除了杀人,还有别的路吗?

话刚说出来,周围一片哄笑。

钟杨说:可以啊。你拿刀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证明你的忠心和决心。这条舌头就是投名状。

小男孩张开嘴,用雪白的手指,把粉色的小舌头拈了出来。他把刀架在舌头上面。刀很锋利,单单是贴着舌头,就已经见了血。小男孩张着无辜的眼睛,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神经质地颤栗着,哆哆嗦嗦的,像只待宰的小羊羔。他哀求地流下眼泪来。钟杨恶意地看着。没有人给他台阶下,说:不用割了,你已经通过考验了。

他狠下心来,用力地闭上眼睛,眼看要把刀送上去。钟杨说:慢!假如你能证明这条舌头有用场,不割也可以。

小男孩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跪着向钟杨爬行过去,一点点爬上他的膝盖,攀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小男孩很轻,像只没有骨头的小猫,软软地坐在钟杨的腿上。他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把舌头探进钟杨的嘴里,讨好又笨拙。

钟杨十三岁失去处男之身,一开始的对象就是风月老手,个个舌头像蛇一样灵活而邪恶。后来他虽然上过无数人的床,但不再接吻。接吻没有意思,假如要争个胜负,自然有更真枪实剑的战斗。

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么笨拙的舌头。但这一吻,立刻把他从未经历又嗤之以鼻的体验勾引了出来,将他立刻变成了血气上涌的毛头小伙子。那条舌头稍微乱动一下,他浑身宛如过了电一样,天灵盖都是麻的。他看向小男孩子,小男孩子正含着眼泪,楚楚望他。就这电光火石间一眼,钟杨的心沉下去。他自嘲地笑笑,心想:我已死得不能再死。

他捧着小男孩的脸,细细地吻回去,把他舌尖上的出血轻轻舔干净。他自己都为自己的柔情感到震惊。小男孩未涉人事,吻下来已经变成了一摊春水,流淌在他的胸口。

他问裘安:这孩子叫什么?

小男孩乖乖地要答,被钟杨捂住了嘴。让他说,你舌头伤了,好好养着,养好了再说。

裘安答:谢远安。

钟杨摸着谢远安毛茸茸的小脑袋,说:好名字,谢是好姓,听着多情。

谢远安在他手底下微微地颤抖起来。

钟杨中年忽然初恋,宛如老房子着火,一旦烧起来,不烧个干净不算完。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是谢远安。貌美惊人他不是没见过,不仅见过,恐怕见过一吨有余。美人骨肉在他面前像猪肉一样廉价。

他造过的孽恐怕远不止一吨,因此也见过一条长江那么多的眼泪。他自认没有心肠,从没有因为眼泪动摇过一分钟。但谢远安是个小哭包,动不动就眼睛发红。在谢远安之后,钟杨的心肝忽然就长全了。谢远安流一滴眼泪,钟杨就要为他碎一万颗的心。

经过大风大浪未翻过船,最后栽在了小池塘里,钟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远安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营养不良。钟杨见过不少美貌折寿的例子,自然有些胆寒,一天三顿地叫人给谢远安炖补药。药很苦,钟杨本以为要哄哄,才能叫谢远安喝下去。谁知道谢远安一口灌下去,眉毛都不皱一下。钟杨怕他太苦,专门叫人以后带点蜜饯过来,给谢远安清清口。谁知道谢远安吃了蜜饯,反而流下眼泪来。钟杨忙问他怎么了。谢远安小小声说:这个蜜饯……也太甜了吧!

钟杨顿时觉得他特别可爱。

钟杨不总能陪着谢远安,怕他寂寞,要给他买一个名贵可爱的小猫。谢远安拒绝了,上街捡了一个流浪的小猫回来养。这只猫初来乍到,只和谢远安好,尤其见到钟杨,像见到什么恶霸一样,哆哆嗦嗦的。后来知道这个家里能做主的是谢远安,恃宠生骄,晚上硬要和谢远安睡,龇着一嘴小牙,不肯钟杨上谢远安的床。

谢远安居然也偏帮小猫,这叫钟杨十分气愤。

他说:猫太狡猾!轻轻松松就成为了地球文明的顶点。

谢远安问:此话怎讲。

钟杨说:人用了上万年,创造了文明,成为生物的顶端。但猫只用了几百年就驯化了人,成为了顶点的顶点。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读《巴黎圣母院》,里面教士对吉普赛女孩儿说:

“身为教士被憎恨!但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的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永福、鲜血、腑脏、名誉、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的脚下。”

钟杨想,谢远安就是自己的小猫了。

小猫日日陪伴谢远安,在一个春天的早上悄无声息地死了。谢远安抱着小猫的尸体哭了很久,不肯让任何人把它拿走下葬。钟杨只好教授他如何把小猫的尸体做成栩栩如生的标本。小猫还活着的时候,钟杨一点也不喜欢它,觉得谢远安喜欢小猫胜过喜欢自己。小猫死了,钟杨只希望它能够重活过来,蹦蹦跳跳,不叫谢远安流一滴眼泪。

小猫死后,谢远安消沉了很久。每年九月,钟杨都要去英国猎狐。今年他带上了谢远安,想叫小男孩高兴高兴。他猎到了一只哺乳期的母狐。理智告诉他,应该把这只狐狸放走。但这只狐狸的皮毛太好了,没有受到一点损伤,白得像雪,没有一丝杂色,很衬谢远安的肤色,假如他披上这一件狐皮,应该美得仿佛从天上来。

谢远安见到了这只母狐,看到她的乳头胀胀的,心里知道她还有一窝小狐等着她去喂饱,拉着钟杨的衣袖求情说:放了她好不好?我们不能让小狐狸没有妈妈。

钟杨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和善良的男孩!!!!!!!

但钟杨既不美丽也不善良,转头就拿母狐制了一张狐皮,做成大衣,给谢远安穿上。狐皮白得没有一丝瑕疵,谢远安肌肤胜雪,眉间笼罩着哀愁,像是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钟杨不知道谢远安在哀愁什么。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份哀愁有一部分和谢远安的父亲有关。刚刚和谢远安在一起的时候,谢远安在床上笨笨的,有点害怕自己,不过非常听话,学什么都很快。到了后来,甚至能够用从自己这里学到的把戏把自己治得服服帖帖。

只不过有一次,几乎把钟杨吓死。钟杨有次心血来潮,想要谢远安在床上叫声爸爸。谁知道谢远安这次绝不听话,死了心不肯开口。钟杨偏偏杠上了,想尽了千万种办法要叫他开口。谢远安初经人事,没尝几次,什么都不懂,哪里受得了钟杨那些手段,又哭又叫,百般求饶。钟杨偏要听他叫一声爸爸,说叫了我就饶你。谢远安死不开口,下嘴唇都咬碎了,最后受不住,直接昏死了过去。钟杨吓了一跳,赶紧叫了医生。医生看了,只委婉说,他小时候没有过过好日子,本来就虚,在这种事情上要有所节制。

钟杨自责:谢远安从小被爸爸抛弃,应该没少吃苦,自己实在不该这样戳他的痛处。

后来有一次,两个人在睡前无意中提到了这件事。钟杨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想想又欲言又止。谢远安追问道:如果你是我的父亲,会怎么样?

钟杨说:我本来想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一定叫你没有忧愁,快快乐乐地长大。可正因为我不是你的父亲,才能够什么都给你。假如我是你的父亲,只能把你扔在外面,叫你生不如死地长大,和你其他的兄弟争斗,像养蛊一样。最毒的人才能够活下来,来杀死我,拿到我的基业,把它的版图扩大到比我生前还广阔。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觉得父亲是天神……总有一天会来救我的。但后来我才知道,我人生的一大半不幸,都是他一手导演的。谢远安说。现在假如我遇到他,只能削骨还父,来报答他生我的恩情……

凌晨三点,钟杨起夜,听到谢远安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他凑近,听见叫的似乎是“爸爸”。谢远安翻了一个身,眼泪随之落了下来。钟杨弯下腰来,亲亲那颗眼泪。他在谢远安的床边坐了很久,心想假如有朝一日知道谁是谢远安的生身父亲,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但千万不要让谢远安知道,否则他会伤心。

钟杨和小情人甜美地过到了十一月。凛冬将至,钟杨的日子也不好过。六合会最近和13k过不去,大佬许文忠连着从钟杨手上撬走了两笔大单,火拼接管了一条风俗街。钟杨老房子着火的事情在外早有流传,他怕六合会对谢远安下手,派了乌拉拉一帮人贴身护卫谢远安。

谢远安很不开心,有了这么大一帮跟班,他连普通地去趟超市都不能够了。钟杨便叫这群人暗中跟着,不要张扬。

就在他下这道命令的第二天,护卫打电话来,支支吾吾地说,谢远安晚上去便利店买东西,人给跟丢了。钟杨心里咯噔一声。13k倾巢出动,在全香港找人,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钟杨曾经瞒着谢远安,给他做了一个手术,在他耳垂里安了一个小小的定位器。结果他在便利店门口,找到了一块连着定位器一起被割掉的耳垂肉。

凌晨四点,他终于在码头一个毒品仓库里找到了谢远安。谢远安倒在地上,像只被屠宰的小羊,满嘴都是鲜血,舌头已被人割去,再晚一步就要被血活活呛死。

钟杨守在谢远安身边,直到他醒来。谢远安刚刚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想要和钟杨说两句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着急地发出“啊啊啊”的叫声。他伤心地望着钟杨,似在用眼睛问:我到底怎么了?

钟杨说不出话来,哽咽着说:别哭,我在这儿……别哭……

话刚说完,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下。谢远安安静下来,清澈地望着他。这叫他更加自惭形秽,恨不得去死。谢远安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拍打着他的后背,照看着他,仿佛照看着一个婴儿一样。我没哭呀,你也不要哭了。

他把脸贴在钟杨哭得皱巴巴的脸上,和他抵着额头,安慰地用自己的鼻尖蹭蹭钟杨的。

这叫钟杨更加难受,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人生在世,百般报应,落在自己身上只是活该。可是老天为什么不肯长眼,要这样对待一个无辜又善良的漂亮男孩儿呢,他甚至舍不得看着怀孕的母狐在眼前死……他那么好,唯一的错处或许只是和自己恋爱……为什么要报在他的身上呢?

钟杨日夜陪着谢远安,和他一起学习手语,照看着他,怕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自从谢远安断了舌头以后,钟杨甚至连有调味的饭菜都不吃了,像是一种微不足道的赎罪。谢远安倒是比钟杨想得开许多,时不时对他做些亲昵的小动作,反过来宽慰他,这叫钟杨惭愧得几乎想死。

在此之前,钟杨几乎不和谢远安聊任何道上的事情,假装只是个有一点钱有一点权,可以把他宝贝得很舒服的普通男人,把他圈养在一个小小的花园里,不叫他脏了眼睛。经此一事,钟杨开始教谢远安射击,并交给他一只手枪自保。

手枪里装的是开花弹,能在人体里炸开,造成撕裂伤,即使不能当场毙命,也能叫人生不如死。钟杨没有告诉谢远安这件事,怕他知道了要瞻前顾后。

想要伤害谢远安的人,得到什么下场都不过分。

钟杨加快了对六合会的动作。但事情并不如他计划中的顺利。六合会太清楚自己的动向,13k里有内鬼,导致己方损失惨重。钟杨真真假假,试图把内鬼给查出来。但这个内鬼过分聪明,迟迟不露马脚。倒是许文忠被自己去欧洲联系进货渠道的假消息骗上了钩,在码头被围,打到弹尽人绝。

死到临头之前,许文忠笑着说:钟杨,你知道为什么你查不出这个内鬼吗?因为这个内鬼,就是你的枕边人呀。

钟杨冷笑一声说:死了还想拉人下水?你倒是挺会自作聪明。

许文忠笑得更忘形:钟杨,我倒是不知道你造了什么孽,竟然栽在你这个小情人手里。他说你去欧洲联系进货渠道是假消息,劝我许久,叫我不要妄动。我实在后悔当时看轻了他,没听进去,才落到这个田地。

当初他来投诚的时候,送我一样东西,和我说,万一他或我判断失误,导致我栽在你手里,到时候拿出这件东西来,即使我死了,也可以叫你不痛快一辈子。

他从脖子上摸出一条红绳来,红绳上挂住一个小玻璃瓶。

钟杨!你认得这是谁的手艺吗?

小玻璃瓶是一个小标本,里面浸泡着一小截舌头。

钟杨猝见之下,几乎要站不稳。做标本的人手艺极好,舌头仍然像长在美人嘴里那样色泽粉红,惹人怜爱。这是钟杨教谢远安做小猫标本时的诀窍。钟杨想起那一天,第一次见到谢远安的时候,他哆哆嗦嗦吻自己,小小的舌头像无助的小野兽一样,悄悄在自己的口腔里摸索着。即使是此刻他已经觉察到这个人的背叛,想起当日,也叫他无法不心头一紧,又怜又爱……

这只是你的投名状吗,如果需要,你甚至可以把它剪下来,做成标本,对另一个陌生人投诚……

是我做错了什么,叫你伤心了吗?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是我最喜欢的小猫,我连在你身上留下淤青都会自责,可是你为什么能忍心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去送给我的敌人呢?

钟杨,你那小情人的舌头可不是我给剪下来的。他当初故意引我们的人出手抓他,见到我以后说可以为我所用。你的狡猾我是知道的,当然不敢信他,可是他自称和你有血海深仇,因此才到你身边去,甚至割了自己的舌头做投名状……

他让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和他遇见那一年,派王强去墨西哥的事吗?

钟杨的瞳孔猛地收紧了,他感到脑子里面有一把刀在割他,痛得无法对任何事作出反应。他抬手,对着许文忠打空了自己所有的子弹。

枪声里,许文忠被打成了筛子,却像胜利者一样大笑了起来。

钟杨!他是你没能杀掉的那个儿子!你的儿子设计令你和他乱伦,现在得知此事,你的心情如何啊?

钟杨不知自己如何赶回家中。他走进卧室里,谢远安坐在贵妃椅上,擦拭着他给的那把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口,对他乖巧地一笑,比着手势说:您回来了呀,我正好想和您聊聊,让他们出去吧。

钟杨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裘安说:出去。

裘安犹豫一下……谢远安的手里正拿着枪,这像是一种不祥之兆。

钟杨发火了:出去!给我把门带上!

他只好把门带上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钟杨和谢远安两个人。谢远安打着手语:我有个箱子从没打开过,就在衣橱最底下,请您打开看看吧,我没有上锁。

钟杨把箱子找了出来,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张人皮和一个人脸做的皮囊,看得出是周三的手艺。只不过再好的手艺也敌不过时间,人皮本就难以保存,早已经发黄破碎,认不出是谁。

这是我的妈妈。

在墨西哥的时候,王强带着他的属下,轮奸了我和妈妈,把我的妈妈砍成了人棍,说要做成性玩具。我的妈妈实在太可怜了,我不忍心看她受苦,就杀了她。王强赏识我的恶棍气派,没有杀我,开着一辆越野车,把我拖到沙漠深处去。临走之前,给了我一张人皮和一个人脸做的皮囊,都是从我妈妈身上来的。他大概没有想到我能活下来。裘安哥和我妈妈有旧情,得知以后偷偷赶来,正巧遇到濒死的我,救了下来。后来……后来我就到了您的身边。

钟杨跪在地上,眼睛通红,死死地盯着他,向着他爬过来,双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膝盖。谢远安专心摸了摸枪,不看他一眼。

您现在让我想起第一天见您,我跪着向您爬过去的景象。那个时候我倒没有觉得受辱,毕竟最耻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而我也知道,一旦哪一天您知道真相,您会还我的。

您和我太像了……明明死了更加容易,早死早超生,非要死乞赖白地活下来。活下来有什么好?好处挣尽,后面跟着来的就是生不如死……

我躺在您身边的无数个晚上,心里常常想,我要是在王强带人轮奸我的那个晚上死掉,会不会快乐一点?但我不肯,我非要活下来,在您这里出掉这口气。

您要是今天肯乖乖死在许文忠手里,也不至于把人逼到狗急跳墙,说出来您亲儿子设计您和自己乱伦的事儿。您知道了您和您亲儿子乱伦,心里高兴吗?我现在可是高兴地很呢。

您要是知道这件事以后自杀,或者叫人把我驱逐到天涯海角,再不相见,都是好的。但是您偏要回来见我。我就在这里等着您……假如许文忠没有杀掉您,我就等着您送上门来,给您最痛不欲生的一刀,让您后悔当初没有死在许文忠的枪下,毕竟那样要幸福许多。

钟杨已经完全不能够思考,更不用提要平日里仪态好看。他早已失去心智,像野兽一样低低地干嚎着,用力攥着谢远安握枪的手,用力把太阳穴往枪口上撞去……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畜生,我错了,我错了,杀了我吧,啊?杀了我吧……

谢远安望着他的脸,钟杨的脸已经扭曲得辨认不出人的尊严,眼泪鼻涕和口水糊得一脸都是。他叹了口气,把钟杨的手掰开。钟杨愣愣地看着他。

您有什么错呢?您只不过是做了您该做的事情罢了。错的是我,一个贱种,咽不下这口气,非要从您这里挣回来。为了这口气,我杀死母亲,和父亲上床,早就畜生不如,不配活到今天了。您叫我杀您,岂不是要逼我更加禽兽不如?

自古没有错的父亲,只有错的儿子。只有儿子死了给父亲谢罪,没有自杀对儿子谢罪的父亲。为了报答您生我的恩情,我活到了今天,如今是削骨还您的时候了。

这里面是开花弹,我早听说它叫人生不如死的本事,今天倒要尝尝。您瞒着我把它给我的时候,也未曾想,有朝一日,这东西要用在我的身上吧。

谢远安把枪口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钟杨一瞬间明白了:这是谢远安最后的一刀。他紧紧地抓住谢远安的手臂,却又不敢乱动,生怕走火。不要,他哀嚎着说,求求你了,你想怎么杀我都可以,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你叫王强来扒我的皮我都甘愿,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他猛地退去一步,跪在谢远安的脚边,拼命地在地上咚咚撞着脑袋,血从额头一直流到眼睛里。

您说您养儿子,不问他们的生死,让他们如同养蛊,杀到只剩最后一个……我连您都算计到这个地步,即使死了,也必定是您最毒的儿子。

您有我这样的儿子,真是太可怜了。

谢远安扣下了扳机。一瞬间,他的头颅被削去了半个,白花花的脑浆喷了钟杨一脸。

他什么都没有给钟杨留下。

钟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月,守着情人无头的尸体,眼看着他经历九相:浮肿,口鼻流血,膨胀,指甲脱落,组织液化……他生前已经错过谢远安几乎整个成长岁月,模模糊糊地,他潜意识里觉得死后守着能够挽回点什么。13k乱成一团,如果没有裘安勉力维持,恐怕早已经完了。裘安过来劝过几次,叫他让谢远安早点入土为安。但钟杨的脑子宛如漂浮在真空中,嗡嗡作响,什么都进不去,什么都出不来,只想和谢远安待在一起,永远永远,直到两个人双双成为蛆虫的午餐。

裘安见劝不动,就放弃了,一天三顿定点把饭送过去。钟杨有时候本能地吃一点,有时候不吃。

两个月以后,钟杨渐渐恢复神智,裘安来的时候,叫裘安讲点谢远安的事情。裘安对谢远安有救命之恩,谢远安信任他,把他当成一个很值得依靠的哥哥,和他说过很多心事。

裘安从钱包里面拿出一张照片,从门缝下面递过去。照片是张全家福,只有母子两个人。谢远安长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脸,没有自己刚见他那么浓艳,只是个漂亮的乖仔,穿得却破破的,叫人看了又怜又爱。

裘安说:这是谢远安最开始的样子。王强见过他,他怕在你面前被王强认出来,就整容成你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你一开始说他姓谢多情,这姓其实是她妈妈一个嫖客的姓……

谢远安貌美惊人,并且是个野种。他没有姓。母亲的一个嫖客给他掏了一千块的奶粉钱。母亲感激涕零,问他:我身无长物,是世界上最下贱的人,怎么才能报答您的恩情?嫖客说:我姓谢,没有儿子,你要是要报恩,就姑且让他姓谢吧。

母亲答应了,转身拿一千块去买白粉。

谢远安从童年时期就继承了母亲的美,这种遗传比起馈赠,更像是一种灾难。他的母亲常常因为这种美心惊,认为他是自己命里的妖星,夺走了自己的大好岁月,因此常常打骂他,用烟头烫他白藕一样的小手臂。谢远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他只是知道,妈妈可以是个好人,只要她快乐,自己就可以得到一点点钱,刚好能够去小店里面买最便宜的冰棍。

妈妈不是坏人……妈妈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一种白白的粉末的错。我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等他回来,接上我和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会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天天都可以吃到肉菜,就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妈妈不会再打我了,爸爸会把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都打倒,那些骑在妈妈身上打她耳光的人,那些往我们门上泼粪的债主……在爸爸面前都要闻风丧胆。

在他的想象里,父亲逐渐成为了神。

谢远安把母亲给的钱都攒下来。每次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就去小店里买一根小冰棍,坐在马路边上慢慢嘬着,嘴里甜甜的。谢远安不怕苦的东西,不怕吃药,他怕甜食,只要实在伤心的时候才去吃上一口。甜东西吃了叫人心里疼,流眼泪。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美,是在他读四年级的一个下午,校长说他的值日做得太差,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批评。小小的谢远安感到委屈……说到做值日,班里没有同学比谢远安更认真了。他没有朋友,被男孩子们笑话是野种,长得娘气,没种。只有在做值日的时候,谢远安才感到自己是一个有一点用场的人。他走进办公室里,校长解开了他的衣服。他感到疼痛和害怕……太阳在窗户里将落未落,同学们下了学,手牵着手,亲亲热热地回家,家里有做好饭菜的妈妈等待着他们。

自己是不是世界上此刻唯一一个正被野兽吃掉的人?

爸爸。他哭了。爸爸你快来呀。

爸爸没有来。正月初一,他和母亲去庙里参拜。大佛面前人山人海。母亲说,只要诚心祈求,佛会保佑我们这一年好起来的。他认真地磕了头。回到家里,他们发现门上被债主泼了粪。他们在浓烈的臭气里度过了春节。

爸爸无所不能。爸爸一定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远远望着自己,就像什么都知道的神一样……从高高的地方看下来,自己就像是丑陋的蚂蚁一样。

谢远安第一次对父亲感到怨恨。

有一天,一位探员找上门来,宣称母亲是那位黑道大人物一桩罪行的重要证人,已被列入证人保护计划,可以得到新身份,移民美国,在那里过上新的生活。母亲答应了。

妈妈,美国是什么地方呀?

美国是人可以重新开始人生的地方……街道比香港宽,人不用像蜜蜂住在蜂窝里一样,住在密密麻麻的连太阳都照不到的房里。我们一旦去了美国,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谢远安怯生生地问:爸爸呢,那爸爸呢?他也会去吗?

出乎意料地,母亲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听到爸爸两个字,就暴跳如雷,殴打自己。她说:你的爸爸叫钟杨,是香港13k的大佬,他是个比你妈妈还烂的烂人……你就当他已经死了吧。妈妈对你不好,妈妈是王八蛋,可是妈妈只有你……

谢远安用印着烫伤的小手捂住她的嘴:不,妈妈是好人!妈妈虽然有很坏的时候,但我知道妈妈想做一个好人,只要有机会。机会不就在我们眼前了吗?

黑暗里,妈妈颤抖的呼吸喷在他小小的头颅上。热雨落在他的头发上。谢远安趴在枕头上,感到这是他出生十四年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妈妈……我还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拍过全家福。走之前我们去照相馆拍一张吧,就你和我。

好啊。

按计划,他们将从墨西哥进入美国境内,中途在沙漠中的一个安全屋休息一晚。睡梦之中,他被火光照醒,伸手一摸,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他隐隐约约听到身边有奇怪的声音和味道,努力睁开眼睛,被面前的景象吓得无法呼吸:

屋里的火堆烧得正旺。探员的头颅被割了下来,吊在梁上,在火上噼里啪啦地点着,散发出一股亲热的臭气。他顺着探员浑浊而圆睁的双眼望过去——

母亲赤裸的身体被两个男人黝黑的肉体压在下面,在月照之下像玉器一样发着光。她像蛇一样被凶兽咬在口中,痛苦地用身体绞紧野兽的脖颈。望见谢远安正看过来,她短促地悲鸣一声,想把自己的肉体藏在魁梧的男人身后,却被头领样的人物一把抓住脖子,拎到身前,仿佛屠户杀猪一样,被得意地展示起肉体来。

他后来才得知,头领名叫王强。

谢远安的脑中有什么炸开了,耳朵里轰隆隆作响。

一个男人走过来,撕扯开他的衣服,将他拎到王强面前。王强捡起他,细细端详他的脸,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小美人不比他妈妈差呢,可惜是个男的……都没玩过男的吧?今天就给兄弟们开开荤!

母亲在他手里剧烈地扭动起来,卖力地撞上去,亲吻他的嘴,舔舐他的胸膛,把脸贴在他狰狞的雄性器官上,带着强烈的哀告的表情。她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求求您,我是千人骑万人操的贱货,能把你们一个个都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求求您放过我的儿子……

他大笑起来,把母亲扔到下一个人的胸膛上,拎过谢远安,抚摸着他的脸:你还不知道什么要发生在你身上吧?

他捏着谢远安的下巴,向左右展示小男孩的脸,看啊,这种天真惶恐,等待着坏事发生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了。你心里有个猜想对不对?我来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比你的猜想还要坏一万倍。

求求您,他才十四岁,还什么都不明白,求求您,让我来侍奉您吧,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放过他……

剧痛忽然袭击了谢远安。他被王强按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头等待交gou的母狗一样。这已经足够令人不舒服,但和屁股里面几乎搅碎他的痛苦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他脑袋里嗡嗡作响,感到真正的自己正从这个残缺的肉体里被驱逐出去,慢慢上升,飘在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附近,冷眼看着饱受凌辱的自己和母亲。

有什么抓住了他,叫他回到了冷酷的现实之中。他低下头,看到一只女性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指甲上染的凤仙花已经快落光了。妈妈,他说,单喊出妈妈这个词就让他流泪了,我好痛啊。他完全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能反复喊着妈妈和疼痛。他望着母亲,母亲也像狗一样被压在男人强壮的肉体下流泪。她伸出手来,捂住谢远安的眼睛。他沉入温暖的黑暗里。别看了,会过去的。别看了。

这就没有意思了。王强冷冷地说,就得你们互相看着,才得劲儿……

谢远安的眼前又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母亲的惨叫,与其说是母亲的惨叫,不如说是从哪里传来的非人的嚎叫,当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才理解到那是母亲发出的。

母亲的双臂被切断了。她在地上哀叫着翻滚。

正在凌辱母亲的男人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血,往地上啐了一口。

操!头儿你干什么,都吓软了!好好儿的美人,弄成这样还能玩儿吗。

怎么不能玩儿?这样才好玩儿。你太年轻了,许多花样都不懂。有一种花样叫活马鞍,把漂亮女人的手脚都切了,变成光溜溜一个人棍,敲碎她的牙,叫她咬不了人。用上好的药给她止血,在她四肢关节处镶上铁环,用皮带把她吊起来,能够带在车上走。一次够三个人玩的。别给她吃东西,吃就得拉撒,麻烦。给她喂点儿糖水,够活半个月的。

母亲再次发出了哀嚎。她失去了双手和双腿,孤零零地在地上躺着,像条可怜的虫子。男人们把她踢来踢去,哈哈大笑。谢远安咬着牙,望着她……试图在这个血肉模糊的躯体上辨认出一点人的痕迹。这个躯体上只有眼睛是属于人的。母亲的眼睛乌黑而湿润,像是被牵去屠宰的羊羔一样,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仍然想要活下去,即使知道活下去的结果是没有尽头的耻辱和痛苦,仍然用天真可怜的眼神望着刽子手们。哪个恶人都不会在这样的眼神面前心软的,只会因此想要作更大的恶。在这样的眼神里,谢远安的心慢慢变得坚硬起来。

他从母亲那里抽走了目光。无意中,他和压在自己身上的王强对视了。一瞬间,作恶多端的王强比谁都要明白:那是亡命之徒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佩刀,摸到腰际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丝不挂。刀在哪里?他寻找着。刀和衣服缠绕在一起,就在谢远安的身后,已被谢远安拔出,刃光雪亮。他一个翻身躲开。但刀刃并非冲着他而来。

不是我?他要杀的是谁?

女人的头颅咚地一声,落在他的膝盖上。她的痛苦终于永远地结束了。

仿佛被什么附身一样,男孩纯洁痛苦的脸扭曲了。谢远安从地上站起,雪白的皮肤上沾着鲜血,像是雪地里的红梅。他抱起母亲已被切割得辨识不出是人类的尸体,咚地一声掷在王强的面前。

您请用吧。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疯狂压倒了。没有人说话,屋里只听得见人头在火上烧得噼噼啪啪的声音。

仿佛正是为了得到这压倒性的一刻而杀死了母亲,他妖异地微笑起来。

王强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拍起手来,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

了不起!你可真是你母亲的孝子!我混黑道三十年,还没有见过你这么有意思的孩子,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饶你一条生路。周三,他喊道,地上一个汉子应了,你混道上之前,家里曾是皮匠……把这个带出去处理一下。

他拎起地上光秃秃的死尸:

可不能叫我们的小美人空着手上路啊。

他们将谢远安拖在越野车后,慢慢开了一天,把他扔进沙漠中央。临走之前,王强掷下一个包裹,说:想要活命,沙漠里两样东西最要紧。第一,自然是饮水的容器。第二,是保暖的衣物。别看白天太阳烈得能晒掉人一层皮,到了晚上,没点保暖的衣物,可捱不到白天。你周三哥哥为你做这两样东西,费了不少心思,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他欠身坐在车上,盯着谢远安虚弱地伸出手来,打开那个包袱。里面竟滚出一张卷好的人皮和一张人的脸皮粗制的皮囊。人皮剥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肉附在上面,仍然保留着生前的光滑和白皙。人脸所制的皮囊吹弹可破,母亲的容颜不改,仿佛只是睡着而已。

谢远安一声不啃,背对着他们,将两样东西拢到怀里。

越野车远去了。谢远安躺在金黄滚烫的沙上,一动不动,宛如死去,像是昨天的举动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的生命。太阳落下去,沙漠寒冷的夜晚来临了。月亮依然是月亮,曾经何等温柔地照过他和母亲一同睡过的那张大床,此刻也一视同仁地照在他血肉模糊的脊背上……在空旷的沙漠上,月亮比任何时刻都要巨大明亮,令人心痛。

谢远安感到夜间刺骨的寒冷,不由得紧紧地蜷缩起来。他抱紧那张薄薄的人皮,它白天的热量还未完全散去。他把脸深深地埋在余温尚在的人皮里,得到一点点温度。

妈妈。他小声地呼喊道。妈妈。

裘安得知钟杨要对自己旧日所爱动手,带人悄悄前往墨西哥。他到达时为时已晚。他在沙漠里找人找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早上,来到了一个绿洲附近。在难得的绿色植被之上,男孩儿披着一件人皮,像野兽一样爬行着来到水边,浑身是血,瘦到脱形,拿一个人脸制的皮囊舀水喝。皮囊制得很好,一如死者生前。那个男孩的脸和皮囊都是世间一般无二的殊色,极其相像。一时之间,钟杨竟恍然不知他是人是鬼,是梦是真。

仿佛感受到有人在看着他,男孩儿忽然向裘安的方向看去。

那一眼仿佛二十年前。他还是小喽啰,旧爱却已是大佬风头无两的女人。她披着狐皮,垂着眼睛,越过钟杨的肩膀,看了他一眼。

这几乎要了裘安的命。

如今这张曾经能够杀自己的脸,就捧在这个极其相像的男孩的手中。

他走过去说:我是你母亲的故人……

谢远安请裘安找了最好的整容医生,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裘安把他送到钟杨的手中。他第一次见钟杨,笨拙地伸着舌头勾引他。对视之间,电光火石那一眼,钟杨和他的心里同时清楚透亮:

钟杨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只是他竟没有想到,得手会如此轻松,种种处心积虑,苦苦想出的后招,都一下踩空。

裘安把谢远安的事讲完时,钟杨终于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一身臭气,再世为人,已经头发雪白,是个老人了。他交代裘安把谢远安的尸体体体面面地收殓火化。裘安暗自腹诽:人都恐怕被你守得转世投胎了,怎么体面收殓。但当年正是他把谢远安送到钟杨手上,铸成惨剧。钟杨清醒过来,未清算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他识相地照办去了。

钟杨洗了七次澡,才勉强把一身的味道洗掉。外面有人一样样地给他汇报最近的事情,说:王强在谢远安死后一个星期,自行了断了。用的也是开花弹,死得很惨,半个头轰没了。钟杨想到自己的小猫的死状,哪怕隔了两个月,依然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心里一阵抽痛,嘴上只是淡淡地说:算他识相,等到我清算他,绝没有这么轻松。

外面回答说:王强死前留了句话求您,说他对不起小主人,死是活该,只求您放过周三,周三也是听他的话行事。

钟杨一听,怒火中烧,摔了花洒:他真以为自己的命这么贵吗?真要算起来,一个都逃不掉,我自己都不放过我自己,他王强周三算什么东西?死一万遍都不够。

外面吓得直哆嗦: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钟杨洗完澡就往周三家里去了,路上问:王强死了,周三怎么样?跟他的人回话说:疯了。王强死了以后,周三扒了他的皮,吃饭睡觉都抱着,一会儿哭一会笑的。

钟杨没有说话。到了周三家里,看到周三的痴相,拿着针线把死人皮往自己肉上缝。跟过来的人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去把周三架住,任钟杨发落。周三嚎啕大哭,见人就咬,说:让我和他一起吧……让我和他一起吧我求求你们了……钟杨挥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放了。周三一重得自由,又开始把王强的皮往自己身上缝。手下想阻止,钟杨说:算了。这样他至少快活些。

钟杨就这么来看了一趟,竟觉得兔死狐悲,也没有问罪,就这么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手下:知道人做畜生久了,最大的报应是什么吗?

跟着他身后的是个新人,傻乎乎地接话问:不知道,是什么啊?话说出口,才想起来,这不是顺着老板的话头骂他是畜生了吗,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钟杨没有生气,疲惫地摆摆手,不再说话。

钟杨洗手,把13k交给裘安,一个人到英国乡间度此残生。冬天天冷,他无意间翻出那件给谢远安添置的白狐皮大衣来,于是披了,在树林里走走。树林仍然是那个他带谢远安来猎狐的树林。冬日万物萧条,他在林中走着,越走越冷。冷不丁他手腕一痛,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小狐狸,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雪地上溜过来,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腕。他拿出匕首来,要割它的喉。

小狐也不逃,任由他把刀架在脖子上,牙齿越咬越深,黑豆一样圆圆的眼睛里面竟然流下眼泪来。钟杨仔细一瞧,这只小狐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应该是当年那只白狐的幼崽,运气很好,竟然幸存长大了。

钟杨把刀放下,脱下狐皮,盖在小狐的身上。小狐在皮毛下剧烈地颤抖着,咬得更狠哭得更凶了。

是你吗?钟杨问。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只小白狐在谢远安活着的时候应该就出生了。他摩挲着小狐的小脑袋,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竟想流泪。小狐看着这个奇怪的大人,不知不觉松开了嘴,好奇地望着他。钟杨压抑了多年,一旦想起来,又痛哭得不能自已。神智模糊间,有一条温暖的小舌头舔掉了他的眼泪。他望着小狐狸,善解人意的小狐狸也望着他,用冰凉的小鼻子蹭蹭他的脸。

钟杨愣住了。他仔细看了一眼,小狐的耳朵上竟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妈妈死后,过得很难,从别的野兽嘴里抢食落下的。但这个位置太巧,和谢远安伤到的地方恰好对应。

他不由得心惊,小心翼翼地把小狐狸捧在手心上问:是你回来了吗?

小狐狸把梅花小爪按在他冻得发紫的嘴唇上。钟杨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时,它已灵巧地从钟杨掌心跃下地,左一拐右一拐,消失在大雪之中。雪花很快把它秀气的小脚印盖住了。

枯木大风之中,竟像谁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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