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时光
有时深夜醒来,会依稀听到窗外似有若无的汽笛声。
广茂铁路上的火车,昼夜不断。搭载着无数的旅人,在距离我家近五十米的铁轨上来来往往。离家更远些是那座简朴的石菉小站。每夜,常伴着那悠长的汽笛声,轰隆而过的火车声,在阵歇性晃动复又停息的床上入眠。直至有一天,火车把我捎向了远方。
彼时我已经离开铜矿很久了,却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听到突兀的汽笛声,以致辨识不清,那是真的存在,或仅仅是挥之不去的错觉。
一
这个叫石菉铜矿的地方,是一家大型的矿山企业,因铜而繁盛。在东风、小树林、石菉新村、锡山,四散住着一群因厂联结在这里的人。其中座落在锡山一隅的农场生活区,热闹又祥和。平整的四列小砖瓦房,砌一条米来宽的清渠相隔着,左右各两列的房子,分为东西区;东区沿渠筑就了条水泥大马路,北经班车库学校八栋卫生所机关及最热闹的市场,一直通往石菉圩;南面至一栋转到晒谷场位置时戛然而止,接驳上一条坑洼的泥路向前延伸着,越过广茂铁路,连接着不远处的马赛克厂以及那已废弃的养猪场。清渠的水却不停歇,缓缓而流,蜿蜒着一直向东,流经无数的菜地边,汇入远处的溪流。
东西区五户一排的房子,整齐划一,鸡犬相闻。住这里的大都是单职工家庭,男主人是矿上工人,女主妇则在矿办农场集体耕作。自小我就在这儿长大。每天还在吃早餐的光景,就听到各小组队长吆喝开工的声音,响亮而锐利。街道几分钟的喧哗后,又恢复了平静。过不多久,平静的街道就会填满上学的身影,三五成群的孩子或打闹或嬉笑;偶有独行的落单者,快步如飞。
没上学以前的记忆模糊不清,据母亲说日常都是跟在她后头去开工。母亲忙农活,而我一旁忙着拈花惹草斗虫,自得其乐。日子快乐地过着,直至某天,为了追赶一只彩色翅膀的豆娘,身陷泥泞的田垦中嚎啕不止。不几日后,父母狠咬牙关,把在外野惯的我送到了托儿所,与一班知书晓理的小孩为伴。初上学的一、二天尚好,处处透着新奇。第三天起,哭闹着再不肯去,被母亲连哄带骗背上,至移交给幼儿园阿姨,我已是喊不出话来,连踢带哭,伤心悲愤的如同被遗弃的孩子。
或许我是个典型的吃货,对于人和事的思念往往都落在了食物上。关于幼儿园的记忆,除了每天排着长队要滑的滑梯、令人胆怯又逃避不了的周一晨早的周末故事分享会;印象深刻的是夏日里每周二例牌的消暑菊花茶,份量是每人一小杯。清寡的甜带着淡淡的菊花香,倒也是那时午睡醒后的期盼。还有就是入园的第一天,因为心算两位数的加法算对了且粉笔字字迹工整,在父亲接我的时候,被老师特意表扬了。她还贴心地嘱咐父亲买些好吃的予以奖励。回家时我坐在父亲二十八吋单车的前杠上,掌控着单车铃铛。那天铃声响了一路,车把手上还悬挂着我的“奖品”。单车前杠上的小人儿一定是得意非凡,以至于残缺不全的记忆里竟清晰记得车把上那多汁清甜的鸭梨。
吃货却是个自小就挑剔的吃货,古怪到肥肉、塘鱼之类的一律不沾。母亲由着我的性子,可寡言严肃的父亲并不,总想改变着什么,常常在晚饭桌上父女就较上劲来。父亲夹一块让试,女儿就闭着嘴饭都不吃了;父亲再强硬的说上两句,女儿不出声眼泪簌簌往下落。僵持着等妈妈过来哄,让她顺带责备一下父亲。之后整个饭桌都是母亲在活络着,父亲一言不发,女儿低着头抽泣,就好像生病没了胃口一样,合着浑身的不适,时不时扒几粒米饭入口。日子一天天的过,父亲的努力终没能犟过妻女的不配合。
说起生病。小时候最害怕去,却不得不去的地方,就是锡山卫生所。卫生所在幼儿园的左侧对面,不大,前庭院子却种了好些漂亮的花草。花草漂亮,却不讨喜,似无端蔓生了一股医院的清冷气息,让人不愿靠近。卫生所的中厅是医务室,在医生的一番望闻切问之后,总是巴巴地等着奋笔疾书的他随口而出的话。是只开些药吃吃看或是必须得打一针,而挤出一个笑脸或是忐忑欲哭。医务室左侧是药房,药品架上分门别类排列着整齐的药物、包药片的小纸袋,以及未开封的玻璃针管,隔着拿药窗品的玻璃望过去,一切庄重肃穆的令人生畏,其间最令人害怕的当然是那手执针管的护士姐姐。
二
夜色迷茫,灯火零星懒散地亮着。再也没有比铜矿的夜晚更会教人安静的了。
那时家家用的都是钨丝灯,靠一根白色的灯绳控制着开关。暮色四合时,各家才舍得把灯亮起。住在这里的人,磨合了一年又一年。由陌生到熟悉,倒也相安无事。
晚饭时分,每家的炒菜香顺着厨房诉于窗户飘散在过道里。常见三五个端着饭菜,溜出来吃的孩子,汇聚一处边扒饭边说笑。隔壁的严姨跟我家关系要好,常常互通有无,远亲不如近邻的最佳范本。严姨是电白人,电白特色的生菜杩是她最拿手的。软糯洁白的糯米面皮,内团些肥瘦相宜的肉粒加粗粝的花生碎当馅料,外头裹一片碧绿的生菜叶,是我至今掂念的美食。每当她做生菜杩的那天,我是最欢喜的,总找借口在她家呆着。其实无需寻找借口,平常我在严姨家呆的时间就很长。她家那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荣和华,可说是我小时候形影不离的玩伴。当蒸笼里杩的香气溢出门外,馋极了的我总悄悄的移步至热气腾腾的厨房门边张望。荣和华举止更甚,闻香已经在准备碗碟了。
铜矿最热的夏天,也是孩子们不愿呆家的时候。吃过晚饭,纷纷窜到马路上捉夏虫及做各样的游戏来打发时间。“轻罗小扇扑流萤,飞光千点去还来”,捉一只萤火虫在玻璃瓶里养着,是当时最喜欢做的事。除了在草丛中寻找萤火虫,那会还有一种圆脑袋的飞虫,身披着军绿色的壳,绿得发亮的翅膀,我们唤它叫“军虫”。它们常藏身在草堆中,偶尔会碰上一两迷路围着家里昏黄的灯泡横冲直撞的。我遇见过一只,追着它踪迹将它拍落,“残忍”地把那长了锯齿的小腿部份折去,从针线盒时取一根棉线拴住大腿根部,打个死结,旋转着棉线迫使它飞起来,以它为玩偶,到处找人比试谁的虫子飞得最久。
夏日的夜里,打发时间的游戏还有许多。一群孩子中,找一人扮瓜农一人扮贼,余下的全扮成瓜田里或生或熟的瓜,这是夜幕下常上演的一出舞台剧。有对白的瓜农及贼,都是稍大些孩子的专利。我们样子矮小的,只能是呆立如瓜,接受瓜农与贼不断作势的拍打脑袋来定摘偷与否,却也乐此不疲。“我是一个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则是考人耐力的一种游戏。常常有没参与游戏的孩子站在一旁挤眉弄眼,说一些并不可爱的笑话来引人发笑。谁最先忍受不住动了,就会受到一定的惩罚。
当大人稍有空,闲坐一旁聊家常,聊鬼怪时,我们小孩是最欢喜的。几个孩子本躺在铺在大马路的凉席上,对着满目的繁星。夏日的安宁,随着大人的絮絮叨叨充满幼小的心。
三
农场于我们而言,处处都是乐土,所有生活的内容平淡且悠长。
离开铜矿十多年后,约了几个同学回去过一次。这个地方已经跟记忆中不太一样了,好多的房子都荒废了。一栋前边的小店,已经消失不见了。植物主宰了我曾经的家,篱栏网攀上了院子里待倾覆的墙壁,不多时日,一定会将这里遮天蔽日地吞没。那些曾经日夜相伴的人,早已散落天涯。
我在昔日离开的石菉小站停留了好久,来回走动,依依不舍。
它,不知何时起已变成了一个货物中转站,再没旅客经由这里启程和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