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兽之王
1.
千禧年快立春的时候,家里接到了黑草营派出所的电话,他们说找到了我的兄弟。
我的胞弟徐三郎如今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三十七岁,可他在黑草营西面的山上,一躺就是三十年。
立春过后,母亲随我回到了黑草县。这里还没脱开天寒地冻的冷,到处都是积雪,天上压着黄胧胧的云。县上派出所的员警带我们去了那座山上,他们说报案的是两个猎户,在山林子最密的北坡下面发现了一具小孩的骸骨。
车到半山腰就骑在了雪棱子上,我搀着母亲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那处地方。黄色的警戒线早就撤了,坡底被掏出一个雪窝子,那里立着一个牌子标示着骸骨的位置。
母亲走上前,蹲在那片地上,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裸露出来的黑色泥土和枯叶。四周都是茂密而寂静的杉树林,抬头看不到太阳,低头也看不到影子。每棵雪杉都长得一模一样,毛茸茸的叶子,上面都落着一层薄雪,又高又直的树干,连树皮纹路都近乎相似。它们无序的生长在这,随着山风没有规律可言地摇摆,根本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员警说,时隔这么多年,证据都被破坏没了,我们采集的有用信息很少,只叫当年立过人口失踪案的家属过来认一认。
我搀起母亲,问他,能不能再带我们去看看遗体。那员警看了看母亲,点了点头。
下山的路迎风,我们被风呛的流泪不止,风卷着细雪在脸上糊了一层冰晶。母亲抬起胳膊挡着眼睛,艰难的在雪中前行。我回头,身后的脚印很快就被吹没了,那片密密麻麻的杉树也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回到县上,我们又被带着去了医院,在仵作间等了好久,一张盖了白布单的钢架床才被推到面前,白布掀开,是一副枯的黑黄的骨架,蜷着侧卧在上面,旁边还有零星的一些渣滓,黑泥土。起初母亲缩在我怀里,颤抖着,也有点疑惑,她不太敢确认这幅骨架到底是不是我胞弟,只是看身形大小,大抵是那个岁数的。后来员警又拿来了遗物,他说这都是穿在骸骨上的衣物,让我们再辨认一下。
母亲打开袋子,里面整齐的叠着一套旧衣服,是我当年穿剩下的运动服,还有一双脏黑脏黑的破鞋,几乎要烂没了。翻到最后,母亲的手兀地一抖,她颤巍巍的头发丝刮擦着我的鼻子。我接过袋子一看,最下面是一块红色的披风。胞弟徐三郎曾经把它系在颈项间披在背后,跑跳间就胀满了风,显得极其飒爽。母亲明显也是看见它才确认,面前的骸骨正是她的儿子,她把脸埋在双手间哭泣着,声音呜呜咽咽,像极了黑草营冬天的北风。我搂着她,看着员警又用白布把骸骨罩起来推走。他说,明后天你们再来办手续吧。
我们走出阴冷的医院,警车一路把我们送回了黑草营的村口。母亲佝偻着先回到旧屋去了。我在雪地里四处乱走,挨家挨户的门口都挂着迎新年的红灯笼,风雪里,黄色的灯笼穗没魂似的乱蹬着。一个孩子跑了过来,他张口就问我,阿舅,你是从城里来的吗?我说,是啊,我是从这个村走出去的。他又问,那你说,万兽之王是谁?我蹲下身,望着不远处的两盏灯笼,才回过脸答,是老虎吧。
他笑着和身后随之赶来的孩子一哄而散,一边得意的喊:万兽之王是年啊!
那一瞬间,恍如隔世。
2.
一九七七年的隆冬,黑草营迎来了最严酷的寒潮,无法说明是湖泡、沼泽或者是湿地的塘子上结了厚厚的冰壳,里面长的一簇簇黑绿黑绿的水草随着温度的下降迅速枯萎了,从西山的半山腰向下望,那片冰壳就像大地上长得一块茧子。我和村里的一对豁牙子兄弟一起坐在西山半山腰的石头上,眺望着远方连绵的银色山脉。鹅毛大雪一层又一层的铺在山中,村落里,一什一物都是苍白的,只有一抹红色停在冰壳上。
黄胧胧的云和天边的雪山终于混杂成了一条线,一直凝视着那条天际线,眼睛就格外的疼痛。我们仨抽着鼻子把目光收回到近处,豁牙子中的哥哥指着那抹红问道,那是不是你胞弟?
我眯着眼答,是我胞弟,是我胞弟。于是我们三个人把手拢到嘴边,一起大喊,徐三郎!徐三郎!
红点闻声在原地打了个转,他抬起头冲着西山的方向使劲挥了挥手。我拢着音问他,你在那做什么?隔了一会儿,他答,我在看鱼!
我和那对豁牙兄弟听到有鱼,立刻拍了屁股往山下跑,一路冲到黑草营的冰壳子那里。胞弟在塘子的深处,我们拨开枯死的水草,在冰面上向他的位置走去。冰壳结的十分厚,表面呈现晶莹的黑色,起着大大小小的气泡疙瘩。
不久,胞弟红色的披风进入眼帘。他蹲在一簇折断的水草前,目不转睛的盯着冰面。豁牙子兄弟凑过去,也蹲在那里认真的看着。我站在他背后,仰起头找着刚才坐过的山腰。西山蓦然变得雄伟而巨大,从山顶开始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棵高大的雪杉。一阵一阵的雪雾裹挟着,树影婆娑。
哪里有鱼?豁牙兄弟中的一个问道。
胞弟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趴在冰上使劲的盯着。是不是被你们的脚步声吓跑了?他嘀咕道。那对兄弟一下索然无味的在冰上坐了下来,他们说,冰冻的这么厚,哪里还有鱼,是不是你看错了?胞弟趴在冰上,又四处看了看,冰的纹路很细,里面都是麦芒尖大的杂质。
刚才有一尾很大的鱼,在这几块水草底下的冰壳里钻。胞弟比划着。豁牙子兄弟不耐烦,踹着脚站起来说,还是你跟我们一起上西山去吧。
豁牙子兄弟走在前面,我和胞弟走在后面,四个人踩着硬邦邦的冰壳向着岸边走去。一绺绺的风拂着天地间的万物,万籁俱静。不知道是豁牙子兄弟中的哪一个突然摔了一跤,他扶着另一个的腿站了起来。诶!站着的那个指着西山的某一处叫道,你们看!
我们同时向他指的位置看去,白茫茫的山上什么都没有。看呐看呐!兄弟中的一人不断地指着远处,山顶那林子里是什么?
一时间我们都不确定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景象,但确实又是亲眼所见。从山顶开始逐渐密集的杉树林间,闪烁着两颗巨大的红色眼球,瞳孔像冒着火焰的地狱入口。那眼睛长在巨大的青色兽头上,一片片的鳞甲都折射着雪的光芒。它只从密林间探出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部,便看见我们发现了它,随即飞快的退回到了杉树林的阴影里,只有那两只冒火的眼珠散发着幽暗的光,慢慢隐没在了黑暗里。
豁牙兄弟的裤裆都湿了,尿骚味顺着风灌进我们的鼻孔。我拉住胞弟的手,才发觉他抖得厉害。那天下午,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向村子里跑了,黑草营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我们滑了无数个跟头。我和胞弟跑进家门,一头钻进炕上的大被里,衣服上还挂着一层薄纱似的冰渣。我看着他的嘴唇因为害怕和兴奋,变成了紫黑色。我想我的也是这样。
胞弟瑟瑟的用眼神小心的询问我,我裹紧大被,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我们,看到那东西了。
3.
黑草营的人除了贫穷,就是无药可救的迷信。
一九七八年年前,他们对过年的恐惧大过了高兴。从豁牙兄弟家开始,人人都在传说那东西正在黑草县西山上四处游荡,白天晚上都见不到人走在路上。那时候他们都心有所指的称呼为那东西,不敢肆意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猫在家里听着窗外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啸,说不清到底是风声还是怪物的嘶吼,雪却是越来越厚,将将快要埋掉这个村子。
新年的前两三天全村人不得不开始准备祭祀,他们手忙脚乱的搭着祭台,剪窗花的,写联子的,磨刀杀猪的,绣花针纳鞋底的,全都一股脑儿的出来了。豁牙兄弟小跑到我家,扎在我和三郎的炕上,其中一个说,他们的父亲今早把圈里最肥最大的猪牵出来拴在栅栏上准备宰了。另一个说,今年的猪头是祭祀用的,挂在西山脚下的祭台上,夜里那东西会自己下山衔走,不会进村害人害畜的。第一个又补充说,各家各户都把炮仗拿出来挂上了,有的比大腿还粗,里面填的火药星子洒了一路。还有人专门去县上买竹子,准备砍了竹节留作后用。
我和胞弟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一会儿闹出这么大动静。豁牙子兄弟瞅瞅我们,变戏法的从身后摸出一串鞭炮,每节都有两指并起来粗细,一个个填的肚满。一个说,他们从家里偷了好几挂,每挂约莫一百来响,都埋在西山附近的雪里了。另一个说,要去西山把这些炮全点了,吓吓那东西。你们来不来?不来也不要和其他人说我们去了。
我和胞弟对望了一眼。胞弟说,听说那东西专吃人的脑袋瓜子,保不齐蹿出来把黑草营的村子全屠了。豁牙中的一个回,不往山里走太深,就在杉树林的边缘地带,白天它肯定不会出来的。胞弟听完眼睛看着我。我想了想说,走。
我们趁着全村忙碌的档口,换了更厚的袄子,胞弟还不忘把红色的披巾系在脖子上。他跑在我们仨前面,朝着豁牙子们藏炮的地方奔着。一片白的刺眼的雪原不断延伸,黑草营的村子在身后越来越远,雪密了,或者是我跑的太快,打在脸上的雪全都融化成一滴滴热汗。我们呼着一嘴哈气,像四个火车头一样跑到了西山脚下。
黄胧胧的云团静止在西山的山头上,像是一块破旧的棉絮。扒开松软的雪层,几挂红橙橙的鞭炮露了出来。我们一人提了一挂,向西山山顶前进。
山道被雪埋住了一半,黑泥土上也结着一层冰茧,豁牙兄弟一直在摔跤,有三五个炮仗被他的身子压得瘪了下去,他嚷嚷,实在不是我怕,真是这路不好走!
山路一圈圈的盘绕,视野也在一圈圈的卷曲。旁边的山尖上被风吹起一层粉雪,暮色压的很沉,层峦起伏的山脉描绘着一条条虚虚实实的雪线。冷,着着实实的冷。又路过半山腰的那块石头,胞弟拎着鞭炮几步踩在上面向山下的村子眺望。风把他的红色披巾吹的猎猎作响,像一面唯一有颜色的旗帜。
再往山顶走,衣服里闷了一泡汗,就是从领子不肯撒出去。几棵黑色的杉树就在前方等着我们,离看见那东西的树林越近,心跳越快。豁牙兄弟的脚步也放缓了,他们并排在一起,我和胞弟并排在一起,像那天下午一样,我们四个人排列着整齐的队形,终于走到了杉树林的边缘。没人敢大声说话,只有八个鼻孔在自顾自升腾着白汽,从后面看就像豁牙兄弟的魂魄正从脑袋顶上飞离,三尺五尺,越飞越远。
胞弟愣着,和我们一起打量着成片的杉树,静如死灰的山顶上只有四个孤零零的孩子。他突然说,你们听见了吗?我和豁牙兄弟都十分紧张的四处张望,并没有看见那天看到的那双血红的眼睛,更没有听见任何除我们以外的声音,只有杉树像黑色的波浪一样,层层递进着。我们问他听见了什么,他说他听见了有人说话,就从杉树林的深处传来。我们又问那人说了什么,他说那人在说,‘看啊,看啊’。豁牙兄弟撇撇嘴,去找能挂鞭炮的地方去了。只剩我和胞弟站在密林前望着那片黑暗之地,我努力的听辨着他说的声音,可是除了风的呻吟,什么都没有。
他还是怔怔的,举着那挂红的耀眼的鞭炮,面朝阴暗的林子深处,他喃喃自语,那人说,‘留下来,留下来’。我不解他的话,但却感觉我们似乎无意发现了天地间的一个秘密。
暮色彻底落了,那团云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走了,风起杉林,落下的雪被席卷着带上半空中,一片虚无幻境,烟波浩渺。
4.
第一挂鞭炮挑在树杈上,豁牙子兄弟点燃了火捻立刻跑的老远。火捻呲了一阵,那挂炮仗就像突然被人抽了骨头的蛇,在树杈上扭动起来,紧接着震耳的炮竹声炸响,嗵嗵嗵的把杉树高处的积雪全震落了。我们堵着耳朵还是觉得耳道生疼,豁牙兄弟高兴的大喊大叫,胞弟也很快活,在旁边撒腿跑着,撒着欢。那挂炮仗响了很久才停,我们四个人放下堵耳朵的手,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但可能都在为了这声响可以震慑住那东西而高兴。
听觉在逐渐的恢复,豁牙兄弟说,那东西一听到这炮仗声,八成吓跑了。我们环顾四周,燃烧殆尽的鞭炮还在冒着几缕黑烟,崩了一地火红的皮瓤。有几只没燃的大肚炮仗,我和豁牙兄弟都重新燃了扔到树林里听响。豁牙中的一人提议,不如再往树林里走走,趁胜追击,把那东西赶得远点。我们都沉浸在所谓胜利和无畏的喜悦里,猫身钻进了杉树林中。
天上没有光,地上也没有影子,地上的雪越来越白,越来越厚,只有四个孩子喘气的声音。周围的树杈都太高了,我们找不到可以挂炮的地方,胞弟说,直接在雪里点了。豁牙兄弟说,我们都点过了,你点吧。他俩避在一棵树后,堵着耳朵,只露出两个脑袋。
胞弟凑在雪地上,捏着火捻点着了。他回身也跑到我身边,鲜红的披风剐蹭着我的下巴。隔了好一会儿,那火捻都没有动静,炮仗也没扭起来,如同一条死蛇盘在那儿。胞弟问,它怎么不响?豁牙兄弟摇头。是不是被雪水浸湿了,灭啦?胞弟又看看我,踮着脚凑到了那挂炮仗旁边,他捏住那火捻儿,寻找着光亮,仔细的研究着。
下一秒,那挂鞭炮又像条回暖的蛇,翻滚着燃烧起来。青烟和金光同时在树林的深处炸裂,通天的炮响不绝于耳,明明灭灭的爆炸呲着火光,在我们的脸上跳跃的映照着,每一棵雪杉都分裂出一条笔直的黑影。
而在我的眼里,胞弟用两只手捂住双眼,深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滴答到白雪上。他嚎哭着,可不知道是我们堵住了耳朵还是炮声太响,我一丁点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刺骨的寒冷一拱一拱的,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挂鞭炮终于放完了,杉树林刹那恢复了黑暗,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跳跃的光线和硝烟味也消失了,胞弟的哭声一下显得极其凄凉。我们三个围着他,他颤巍巍的撒开捂着眼睛的手。
豁牙兄弟瘫坐在地上,他们拼命踹着雪想要站起来,但是两条腿根本使不上力气。我不敢再凑近他,也不敢把他扶起来。终于,那兄弟两人互相拽着,向着树林出口的方向旋风似的跑了,只留下一个脸上炸开花的胞弟和我。他胡乱的想要揪住我,眼睛上的两处黑窟窿像两朵绽放的礼花。我认不出他究竟是我胞弟还是一个怪物。
我也跑了。
寒冷切割着我的眼球,胞弟的哭声被远远甩在了没有影子的树林深处。雪杉飒飒的摆动,如同西山上长出来的手掌。
从西山下来,我不断的向灯火闪烁的方向奔跑。村子在冰天雪地的山坳中像一座孤岛。入了村口,到处都是灯笼,一撮人围拢在一起,中间站着豁牙兄弟,他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管别人怎么问,就只反复说着我们偷了鞭炮去山上放。那些人见我跑回来,又围在我身边,一张张嘴翻天覆地的问。
是那东西吗?
西山上又看见那东西了?
三郎呢?母亲在人堆里高亢着嗓子问道。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停了,又疑惑的打量我。
爆竹的声音猛然炸响,此起彼伏的灯笼连成一条长龙。我的视线从母亲脸上划过,从堆雪的屋檐划过,最终定在沉闷的天色上,失去知觉前,我想到了胞弟那双红彤彤、盈着满眶鲜血的眼睛,里面翻滚着地狱的岩浆。恐惧和懦弱支配着我,不知道如果母亲得知真相该是多么的恨我,所以我最终说出那样的话。
胞弟,胞弟被年兽叼走了。
众人哗然。
5.
那是一个惨淡、苍白的新年。黑草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拿着手电和火把,在西山上一字排开的搜寻,但是除了几个孩子的脚印和一地的鞭炮皮,什么都没有发现。杉树林里只找到了一条冻硬的鞭炮绳,连胞弟的血迹都被雪覆盖了。他们不敢再往林子深处走,怕有那东西真的跑出来,又搜了一圈才下山。
母亲又问了无数次,我都告诉她,是年兽把胞弟叼到深山去了。她崩溃了一次又一次,她说她不明白,那东西不是怕鞭炮的巨响吗,为什么还蹿出来害人?它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就像如今我的心里,想起胞弟时的感觉,天寒地冻,唇寒齿亡,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人还要凶险的动物吗?我答不上母亲的话。
每天夜里我都梦见胞弟可怖的样子,他在雪中和一条浑身赤红的巨蛇搏斗着,直到从林深处探出一个巨大的怪物头颅,它瞠目,那里冒着熊熊的火焰,火舌撩着杉树干。它用头上的犄角向胞弟戳去,胞弟不动了,它一口咬下他的脑袋,转身隐没在山林里。隔了一会儿,它又冒了出来,身上的青鳞闪着寒光,它怕他诈死似的,又观察了一阵他不动的尸身,才走过来一口吞下,这次是真的转身走了。
我被这样的恶梦折磨着,几乎忘了真实发生的是如何如何。只有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当年的那股寒冷便噌的带着悔恨吞噬我。
一九八零年,豁牙兄弟家搬走了,走之前豁牙兄弟的门牙早都已经长出来,他们低着头,我们三个像三个孤儿一样沉默的站了片刻,没人提起胞弟的事情,他们也似乎默认了我当年的说辞,没有一句道别,我们怀着心事散了。
母亲放弃了寻找胞弟,她时长望着绿莹莹的西山,望着日升月落下的西山,望着那片无言的杉树林,她只告诉我,豁牙兄弟的父亲做的鞭炮被收缴了,里面塞得土炸药太凶,他们一家也就这么逃亡而去。而我再不要去那座山上。
没等八一年的新年来,母亲带着我也离开了黑草营的村子。离开前,我注视着那座遥遥相对的西山,只有我知道,胞弟肯定还留在山上的某处,但是他为什么没有从树林里逃出来,他又去了哪里,他是死是活,这些都变成了离奇的猜想,但这话无论如何都再也讲不出口。
我们走了,当年的那两挂红灯笼早被风吹日晒成了旧旧的红色,在岁月中兀自沧桑黯哑。
6.
这静谧的雪像纸灰一样纷纷扬扬的落着。风在前面追赶着点燃它,将它烧在空旷的冰原上,灰烬落在地上。三十年的光阴,冰雪似乎从没离开过这里,我彻骨的自责也随着时间深深的沉淀在记忆之中。如果当年没有丢下胞弟,也许一切都不将是现在这个样子。那副黑黄的骸骨会原谅我吗?只有在我真的看到那条鲜红的披巾时,才能确定他真实的存在过,也真实的被我的懦弱戕害了。
黑草营的员警说告诉我和母亲,胞弟双眼和鼻子周围的骨头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他们推测,胞弟生前双眼遭到过外部的伤害导致失明,创伤大约是深可见骨的,很有可能也严重伤害到了大脑的部分,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他在杉树林中迷失方向,向着更远的北坡走去,最终跌到北坡下面,一命呜呼。但这些也都只是他们的猜测,具体是如何的也无从考证。
我穿过村子的尽头,向着西山走。山脉横躺在大地上,像亘古不会融化的冰。西山的山脚下站着一个孩子,他歪着头问我,阿舅,万兽之王是谁?
黄胧胧的云又飘来了,它聚拢片刻,复又离散,在天空中张合着,恍惚着,凹凹凸凸,不知道何时变成了一只耳朵的形状。更不知道是谁的耳朵,张的这么大,飘动着、探听着我们的话。
我回,是深山老林里的年兽。
他笑着在雪中打起灯笼,那灯笼簇新簇新的,一罩水红色摇曳在寒风中,不禁让我想起那时我们四人看到的那东西的眼睛。他一边跺着脚一边喊,阿舅,年兽是骗小孩的,万兽之王是人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