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杯威士忌
周渔大口大口地喝下满杯威士忌的那个夜晚,三百个,或者是三千个不同的白昼在绕着他旋转。他自己也知道。他不能这样一口气喝下一整大杯的威士忌,但有声音告诉他,要珍惜,这是一杯没有冰球的威士忌,正如那些旋转的白昼。
喝第一口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以这样的速度喝完这样一大杯威士忌。但他在那种心情之下,只管喝下去,也遑论其他种种健康、经历之类。喝了这杯威士忌,大脑好像就是这么下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下定决心去看音乐节的时候,周渔并没有如他往日的作风一般,深思熟虑,他只是买票,然后就知道自己要去了。一个背包,一个同伴,上车,那辆高铁从一座城市行驶到另一座城市,从平原到高原,列车的心情大概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一千多公里,但周渔下车的瞬间,才发现,这是他活到现在,最简单的一次出行。
云贵高原的风直直的朝他挤过去,一条,一串,绝不是一缕,哦不,是一条条,一串串。周渔就是靠这样的方式去获得第一印象——风。各种各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吹来的不只是风,还有味道,心情,言语,颜色等等。贵阳的风浓烈的像一杯威士忌酸的冰球,清澈透明,沁人心脾。还有,这里太凉爽了,本来是八月中旬,从岭南来到高原,凉意包裹了衣衫单薄的两个外乡人。
周渔趴在车窗上,继续闻着出租车经过的风。这时的风也很有意思,不是风的主动,是风被路过。
贵阳的出租车司机开车带着一股子野性,就像周渔第一次看见山站在高楼的背后,这是他前所未见的光景。在他的印象里,山和城总是分离,不是山太多娇,是城先高傲。后视镜,闪烁的车灯,霓虹色的城市长在山里,紫色的风在夜晚,它来时,带来一句诗,周渔觉得,只有他能听见这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一股巨大的冲动撞进周渔的大脑,去山中,然后坠落...
心情一旦落地,这样的白昼就会被吞噬,留下来的夜晚是个文艺逼,爵士乐,威士忌,一首背不全的诗,类似: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他扭头,其实他能看见的,不过是那个冰川杯里透出来的一部分影子,影子被割断了,玻璃也碎了,影子被分割成三千八百二十一份,不是一整份的割裂,是大的影子,变成无数个小的影子。这是那些被落地的心情吞噬掉的白昼。他们围绕着,旋转着,不单单是那些影子吧,也是一些遥远的日子。乍一落地,惊起一声脆响。
“高考一结束,我就飞到你的城市,你会来接我嘛?”
“哦,不会,滚。”
“老师来了,我先把手机收起来...”
日子也会破碎的。从狂欢的live house走出来的周渔,看着贵阳热闹的夜晚,有一些东西在他心头发酵,生长,不是荒芜的小兽啃食耳朵,是硕大的篱笆在往事蒙太奇里一寸一寸破裂。
这是一间爵士乐酒吧,但时间并不凑巧,乐队已经收拾好离开了,周渔静静坐下来,犹豫间点了一杯威士忌酸。讲道理,四十八一杯的威士忌酸不贵,但这杯威士忌酸被一个硕大的冰球给占领了。就好像周渔刚落地贵阳,就被贵阳的风占领了,像心情刚一落地,就碎成一地玻璃,被旋转着的日子霸道地占领了。但威士忌是美的,爵士乐队就算没有出现,也是优雅的,一首诗背的再怎么残缺,也是文艺的。周渔是这样的,一个顶无聊的文艺逼,被自己锁死在不断蒙太奇的回忆里,自怨自艾的苦痛挣扎,还一面要无穷无尽的阳光,所幸,回应他的只有风。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杯刚被端上来的威士忌酸,在那个冷艳的冰川杯旁边,还摆放着一盘宽大的粗薯,洒满孜然粉。威士忌的气味很醇厚,一点一点变化,自作主张的要去做那些发酵的东西的催化剂。酒精勾勾手,满杯威士忌,硕大的冰球,日子接着旋转...
“你不觉得我们没什么可以说的吗?我确实把你当作我很好的朋友,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觉得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很好的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嘛,我对你还是有包袱的,可能是你之前总说我很牛什么的吧,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周渔是周岁宴的过去,周岁宴是周渔的希望。”
他轻啜了第一口,冰球,柠檬,都在说话,包括周渔的眼睛。眼睛诉说悲伤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排泄,就像人类一样,排泄至关重要。然后很快,这一满杯威士忌就消失了,剩下一个冰球,一块柠檬,冰球也没有遗忘刚刚溜走的威士忌吧,还是说冰球本身就是威士忌的一部分。
没关系,那些日子不会旋转太久的,满杯的威士忌会被喝完,冰球会融化,柠檬会枯萎,哪怕是冰川杯碎裂的影子也有寿命。
从爵士酒吧走出来,他想在这座霓虹色的城市走一走。吹风是周渔了解城市第一印象的方式,再进一步去了解一个城市,他喜欢在深夜用脚步亲吻这座城。旋转的树梯,交错的地下通道,炸洋芋,折耳根,牛肉粉,几个人的心情,citywalk,自由的味道。
这是第一个夜晚,是一杯带冰球的满杯威士忌。
周渔不喜欢人群,尤其是挤在人群里,这让他有一种腐烂的感觉,拥挤,烈日,人们身上潮湿的体味,但是音乐节嘛,听摇滚的人,在这场派对中,用这些不堪,奏成了一个巨大的狂欢。
没关系,大家住在霓虹的城市里,无时无刻不在腐烂,又何必在意这次热烈的狂欢呢。多新鲜呐,周渔想着。不曾想后面一哥们太嗨了给他猛的来了一拳。这力度实在,打醒了他来到贵阳的很多虚无感。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参加一场陌生的狂欢。周渔站在人群里,一面高摇着自己的手臂跟随着狂欢的人群,一面用风去感知周围的人群。
“这就是我的生活,太阳在坠落,海浪在发愁...”
“我们被困在这寂寞的夜晚,阳关照进窗帘却太过刺眼...”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旁边大声的跟唱deca的歌,浴室,海浪一首接一首,在他身旁,一个女孩侧身抬头看着他,男生忘我的唱,他在唱,她在看。这时候周渔才明白,原来就算视线没有交接,双方的灵魂也可以碰撞。这么盛大的狂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期待的世界。
周渔想,我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在狂欢里,人们的世界会很轻易地连接,大家卸下在平日生活里维持好久的防备,可能仅仅只是一句简单的交谈,就会把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深刻的连接在一起。
“完蛋,怎么办,手机没电了!”旁边的一个女孩眉毛扭成草绳。
旁边的高个子女孩也不知所措,要录像,要联系,在这么一场盛大的狂欢里,手机必不可少。
“你好,请问你有充电宝吗?”在询问完其他的人无果后,话端指向了周渔。鬼使神差的,虽然她们还没有主动询问,但周渔已经不知不觉间把充电宝从背包里掏了出来,递给了她们。
可能是人潮的汹涌,周渔也没有和两人就着聊起来,简单道了几句不客气后,又沉浸音乐里了。这场是陈粒,下一场是草东。旁边的两人好像做了一个分工,就分散了。
这杯威士忌要想一口气喝完,真得花不少功夫呢。座位对面,女孩饶有兴致地盯着周渔,要想看他怎么一口闷完满杯威士忌。周渔也不能理解,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呢,能够让他解放自己的大脑,一心一意的要与究竟寻欢作乐。从以往,温吞吞地喝下一杯威士忌,仔细感受酒精化作暖流穿肠而过,到眼下,决定就这么一口气喝完它。周渔不想抬头,眼前的女孩,他有点想不起来了,因为她吗?仅仅是因为她吗,要莫名其妙的让这一满杯威士忌瞬间占领口腔,喉舌,肠道,胃袋,还有好像已经失守的意识。没有那么简单吧,但他不想再那么麻烦的想象了。他早在决定这么喝之前,就决定要这么改掉自己的毛病。在做事情之前和做事情之时在脑海里写小说。你要知道,明天没有明天,想象会死在无端里,日子不会因为想象的尸体而停止旋转,只有矫情的夜晚,泪珠会被想象以尸作饵诱钓而出。
狂躁的人群带着音乐就来杀死想象,旗帜鲜明,高声呐喊:自由在风中,答案在心里。可惜,这场安保不允许滚迷高举旗帜,不多久,举旗的人就被安保们拉出来了,但是每一场仍然会有人高举旗帜。滚迷杀不死,信仰杀不死,热爱杀不死。但此刻,周渔的想象就这么被狂热杀死了。
他挤着人群,赶往下一场。
再让后来的周渔去形容那次遇见,确实有点太莫名其妙了。总结为巧合未免太不浪漫,但如果是邂逅,好像太悲剧。但他知道有一点怎么都否认不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相遇。
人群要动四步,周渔才能走一步,或许也是两步。前五步的时候,他看见了刚刚借充电宝的高个子女孩。再走三步,她在左边,五步,她消失,八步,她在右前方,十三步,她消失。站定,周渔面无表情,好像这些潮湿的人群在吞噬个体的情绪一样,要让所有人的心此时长成一个样。这样好吗?
不知道。周渔抬头,右侧方的天空挂着霞,紫粉色的霞,刚融化的棉花糖淋在紫色的芋泥上,就是这样的颜色。但除了这一片色彩,其他方向的天空从苍白里漫出大片的空白,呈灰暗色。
没来由地,周渔惊讶的闻到一股味道。它在潮湿哄闹的人群里茫然地钻出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钻进了周渔的鼻孔,然后分成两股,上下蔓延。他扭头。
女孩高高瘦瘦,化着又浓又淡的妆。浓在眉眼,绿色点缀在两眼间,从眉毛往下,眼睛不大,卧蚕处又有星点淡绿,鼻梁处有小钻,亮晶晶的,再往下则是淡,鼻子长而有弧度,为脸长作伴,像月牙拉的有些直,但烁烁的,有一股稀有的美感。
老实说,我没看的这么仔细。周渔把玩着装满威士忌的冰川杯,他还没有一口气将它喝完,一滴都未入口。然而,他抬起头来,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这些都是从那一瞬间的形象中捕捉到的,然后再进行我惯用的诗化,让她成为一种永恒的形象。
形象一旦生成,就无法详细记忆,随着时间流逝,情境变化,形象也不断变化,她始终模糊着,触手可及,但天涯之间,
交集一旦发生,就生成了结局。
但是我起码遇见了,坦白来说,我无法理解我在里面注入的感情,我只是感到无穷的浪漫,像宇宙,你知道吗?终于,周渔握起酒杯,一股脑地要将这些日子吞下,这一满杯威士忌,他大口吞下,前所未有的。喉结起起伏伏,用尽全力协助着狭窄的喉咙去传输这些酒精,像海浪。不,是冲到沙滩,然后死掉的海浪,对面的女孩这么说。
洋酒和中国白酒有很大的不同,最直白的口感,洋酒入口温顺,滑腻,但白酒性烈,如吞火。但洋酒胜在后劲,让人先是舒舒服服的暖洋洋,然后酒精势不可挡的在肚子里炸开,活像巨石入水,但总归。是要吞没的。
酒精炸开的那一下,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孩,但女孩戴着鸭舌帽,除了能看见嘴巴和鼻头,其他一无所知。是啊,就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孩,他决定要喝下一整杯没有冰球的威士忌。
但女孩见状,扬起了嘴角。一抹绿光在酒吧霓虹色灯光闪耀下,妖妖的刺了一下周渔。仅仅是一瞬间。周渔手中的冰川杯坠落,落在地上。也是一瞬间,碎裂的玻璃映出千千万万个被酒精吞噬的夜晚。但只有一个夜晚,被留在没有碎开的玻璃杯底座。胃袋,肠道,喉舌,大脑,酒杯,鸭舌帽,灯光,小钻,夜晚,还有记忆,形象,一股脑地涌进来,十分汹涌,把周渔裹挟着来到了山风吹的夜晚,
他们只见过一面,也许只算比在人群里互相瞥了一眼的程度好一点,但连正式的话都没讲过一句。但周渔下楼来看到她的那一刻,好像他们就成为了可以无话不谈的熟人。
吹风,走路,并肩坐,两罐啤酒,从朋友到宇宙,从过往到来生,整个的夜晚凝成了一块。
他无法再更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细节。
只是在出租车司机的喇叭催促下,她用力闻了闻他,衣领,脖子,也许还有其他什么。此刻,气味发生了交互。然后分别。
他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决定喝下满杯威士忌了,是那道绿色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