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八十二回评
第八十二回 陈敬济弄一得双,潘金莲热心冷面
(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画楼双美)
从最后的结局来看,《金瓶梅》本身有一个逻辑设定,即西门家从小到大不断发展,又从盛到衰快速崩塌,盛的顶点即文本的中段,第四十九回。至七十九回西门庆身死,小说陆续用了两回的篇幅写诸人的背叛,接下来就应该是西门家衰败的过程了,诸人死的死、散的散,各自完成角色的结局。
但是,这其中有个角色例外,那就是潘金莲。因为西门庆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所以潘金莲是必须死在武松的复仇下的,如此才能对《金瓶梅》“曲解”《水浒传》的故事做个交待,才能弥补文本开头惊悚的武大命案和后文无数家庭琐事之间的巨大落差。那么,武松要怎样才能杀掉潘金莲呢?只有等到她离开西门家。要想潘金莲离开西门家,就必须为吴月娘找个赶走她的理由,于是,前文一直隐隐约约千丝万缕的副线陈潘偷情终于派上大用场。文本接下来几回主题都是陈潘偷情,并且随着故事的发展慢慢加重关于春梅的笔墨,直到她成为最后一小段故事的主角。
八十二回是陈潘偷情最聚焦最欢乐的一回,从四月到七月,作者用了四个暗含深意的片段,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整段偷情历程,以下我们陆续分析。
第一段:苦恋人寄书传情。
“四月天气”,潘金莲用香袋裹了一缕头发并松柏儿,再用汗巾裹着香袋,还附了一首词,“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縻架”。头发、松柏、汗巾,这些物件所表达的深情自不待言,词的内容更表达了浓浓的相思之意,并且直言不讳约会情人在花园的荼蘼架下。
现在的花园只剩下潘金莲一房了。还记得西门庆二七时吴月娘将李瓶儿灵烧了,将门锁了吗,迎春已经去了东京,绣春、如意儿都安排在上房照顾初生的孝哥。夜里花园静悄悄,吴月娘们没事自然也不会到花园里,更何况她晚上的主要活动是听尼姑唱经。所以这一切都为潘金莲偷情创造了合理又和谐的生态环境。
潘金莲的情书不但换来了陈敬济的情词回答,更赢来了夜里的春风一度,尽管丈夫早死,但这一天的潘金莲还是开心极了。现在问题来了,这是潘金莲第三次写情书,前两次对象都是西门庆(第一次是第八回西门庆娶孟玉楼时,第二次是第十五回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时),接着好长时间都不再写情书了。现在西门庆死了,潘金莲又开始写情书,这其中有什么内涵呢?
其实细心的读者一定可以发现,尽管作者可以为角色炮制一些情书,也可以引用一些时兴小曲作为角色的情书,但作者并不经常使用这个“伎俩”,但凡出现情书时,都是角色之间正值热恋或发生强烈的感情吸引时。所以,前两次潘金莲给西门庆写情书是因为她还处于热恋期,一腔爱情倾注成了文墨。后来热恋期转瞬即逝,进入漫长而残酷的争宠期,潘金莲就再没心思写小词送情书了。现在西门庆死了,潘金莲整个人无聊了,除了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生活还有什么趣味?而陈敬济一直生活在西门家的阴影里,如今潘金莲的偷情终于点燃他生命的热情,于是两个人就在情书的往来间开始了花园深处如火如荼的热恋。
第二段:陈敬济弄一得双。
本来潘金莲的偷情还是瞒着春梅、秋菊的——夜里用酒灌醉她们以方便偷情,然而这一天不小心出了意外。陈敬济因上楼取药材香料——李瓶儿刚嫁来时我们就知道,西门家生药铺的仓库一直都在潘金莲花园房间的楼上,潘金莲见无外人,就偷空和他约会一番。然而不想春梅来了,正好撞见,大家都吃了一惊。
潘金莲是吓坏了,以为春梅会喊起来,然而春梅只是“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潘金莲向春梅吐露真相,动之以情,然而春梅只是说:
“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
春梅的回答告诉我们,她不但不以为怪,并且早知底细。然而,潘金莲却还是不敢相信,非要春梅纳个“投名状”——“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
这个要求非常无理对不对?然则从逻辑上我们也能理解,关键还看春梅是否答应。春梅是这样的:“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只得依他”。
“自此以后,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只一日,只背着秋菊。”这是春梅第一次进入陈潘偷情的文字,也正是通过这个过渡,春梅与陈敬济有了交情——并非二人发生关系带来的交情,而是将来春梅会发现当整个世界都已找不到潘金莲时,唯独陈敬济的身上还留存着潘金莲最后的味道,正是这份精神寄托支撑着文本最后部分春梅的种种故事。
第三段:木槿花下说幽情。
至这一段,时间已至六月。西门庆已经死了一百多天了,西门家门可罗雀——“没人客来往,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妻妾们寂寞得几乎了无生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也日渐付与断井颓垣。夏天到了,可潘金莲对花开花谢毫不在意,若无陈敬济,她甚至连“为悦己者容”也免了;整个西门家只剩下春梅还有点生活的朝气,还会从李瓶儿荒废的院子附近寻找凤仙花来染指甲(《红楼梦》里的丫头们也是这样用的)。
六月初一,潘姥姥死了。说到潘姥姥死了,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因为是为了说潘金莲。初二的时候,潘金莲前往探丧祭祀。到了初三,潘金莲与陈敬济再次约下晚昔相见,这是全书中最细腻最唯美的幽会瞬间。
“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铺着凉簟衾枕纳凉。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妇人手拈纨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
“原来敬济约定摇木瑾花树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美人,团扇,夜色,流萤,银河,牵牛织女,俯仰皆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西厢记》里最唯美的一幕也在这里实实在在地演绎了。
诗词、戏曲,古典文学里最美好的情怀在小说里再现,可是一切都是为了偷情——两人就在院内露天之下“不胜缱绻”。毫无疑问,《金瓶梅》又一次将古典美毁给你看,然而,正当道德家们准备讽刺时,潘金莲为这番云雨做出动机说明——她交给五两多碎银子,央求他代替她去安葬潘姥姥:“就同我去一般”。
这六字赫然说出,刺人心目。潘金莲根本就是将陈敬济当做自己的夫婿,但又分明知道陈敬济并不能代替自己。曾经不肯花六分轿子钱,而今却拿出五两丧葬费,天知道潘金莲对自己的过往是否有过愧疚?潘金莲受制于吴月娘,不能出门(她是那么的顺从,因为治丧是在家里,送殡必须走出街外,对此她是认同吴月娘的),只好求助于陈敬济,对于那个不理解不关心,既愚蠢又自私的母亲,真是爱亦不能,恨亦不能……
第二天陈敬济来回话,“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潘金莲对母亲何尝没有爱?此后“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这里的亲近,是爱,又似乎不仅是爱,毕竟现在除了陈敬济,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光亮?
童年,因为丧父而被卖来卖去的记忆不堪回首;青年,不是年老的张大户,就是侏儒的武大郎,青春整个都是黑色的;西门庆,这个令她赌上了杀人命案的男人,将她带入不可救药的争宠岁月里;可即便是这样的西门庆,又何曾与她相始终?
这个世界除了陈敬济还有什么乐趣?更何况还有吴月娘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沉迷在男人的爱情和性里的潘金莲,直到如今也没有为她的未来做出任何打算,哪怕是忧愁的抱怨和思考。对于这一刻她留下的孤苦眼泪,对于这时候她和男人的“日亲日近”,我们也许真的在一瞬间忘记了她的邪恶,忘记了过去所有不堪的岁月。这或者就是《金瓶梅》的作者所希望给予我们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忧伤和悲苦,跳出是非的圈子,站在更高的角度,担待他人难处,尊重他人欲望,这才是人生真正的宽容。
第四段:潘金莲热心冷面。
又过了一个月,“七月天气”。某一天,潘金莲约陈敬济晚上相会,然而不想陈敬济白天喝得烂醉如泥,回家只是酣睡。潘金莲推他不醒,却不慎发现他袖了一根簪子,上面写着:“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当然是孟玉楼的簪子吧?潘金莲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大抵孟玉楼也无聊得想勾引女婿了?
接着就是情人拌嘴,争论的话题无非是陈敬济到底有没有和孟玉楼私通,陈敬济矢口否认,但潘金莲却找出更多的事实证据:
“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你房里吃饭,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
对此陈敬济没有辩驳,只是反复发誓两人之间绝无“丝麻皂线”的瓜葛。潘金莲不信,带着情人的爱和小别扭,“热心冷面”,二人也就这样“干霍乱”地僵持了一夜……
对于孟玉楼是否请陈敬济在房里吃饭一事作者没有提供更多的情节,不过从文本的表述来看,我倾向于孟玉楼请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大概都于礼不合吧?不论孟玉楼有没有更多逾矩,但至少可以肯定她同样是相当的无聊。陈敬济辩称孟玉楼的簪子是在花园里捡的,如果属实,那么花园大概也是她唯一排遣寂寞的地方了吧?
当我们看到作者用一整回(并且还有下一回)的文字来大书特书陈潘偷情,自然也能想到作者没有说的另一部分——吴月娘是如何忙着照顾孝哥的,孟玉楼是如何无所事事的。正因为这样的背景,正因为有了更多与女人们接触的机会,后文陈敬济才可能萌生借簪子胁迫孟玉楼的想法。
而簪子为物,从最初西门庆为娶孟玉楼抛闪潘金莲,到李瓶儿为嫁西门庆上门送簪子,从王六儿戴簪上门暴露通奸秘密,到最后陈敬济愚蠢地失陷严州,千头万绪都被信手兜起却又各有妙用,实在不得不令人深深佩服《金瓶梅》的作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