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举目张”与“邓主席英明”
1976年深秋。
一天放学后,我从刘店学校油库那条路上街,走到河边见周刚老表躺在草地上,他喊我过去,然后给我讲了六姨爹告诉他的故事:一个香港大商人到广州做生意,要找一个厕所没有臭味的宾馆才肯谈生意,广州这边的人大海捞针般的才寻得这样的宾馆把这桩生意做成。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问题:“香港在哪儿?香港人怎么搞资产阶级作风那么有小资产阶级调?”为什么这么问呢?因为姐姐出嫁前一年也就是1975年夏天,我们通常都把桌子搬到门前的场子里吃晚饭然后我、弟弟和妹妹在凉床上乘凉,一连好几天姐姐都在这时候穿裙子,姐姐穿裙子的时候显得特别美,我问姐姐:你敢不敢穿裙子出门比如到大队去?姐姐的回答是:哪只有我不敢?这是被批判的小资产阶级作风小资产阶级情调,说不定工作队会开专门的批斗会。
周刚老表答:“香港还在英国人的统治下,没有解放;香港还是资本主义,那里人的生活比我们好很多。”周刚老表比我大五岁,我们交流的不多,他给我的印象是俊秀、诚恳、能吃苦,钢笔字和毛笔字有股遒劲味,我见过他汗流满面挑一大担干柴回家仍精神抖擞的样子。
我们聊的很是投入,同班同学的爷爷在河沟靠山的地里挖红薯扔小石子差点把我们打中我们才起来感觉肚子饿了。
六姨爹给我的印象是严谨务实,在供销社工作,经常到外地学习或开会(订货会),他讲给周刚老表的这事又与做生意有关,我觉得是真的。
但有人在忆苦思甜①大会作最后总结时强调: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资本主义一天天坏下去!
还有一次我们全校带凳子深入开展批-林-批-孔的大会,一位发言人慷慨激昂,最后挥起拳头竭斯底里咆哮:要打-倒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把红-旗插遍英国,把红-旗插遍美国!
那个极其封闭一本小人书一天之内几乎传遍整个生产队小伙伴的年代、年轻人看一场革命电影要走十几里地的年代,我们上小学有时整个学期没有教科书的年代,任何可以引起我注意的信息我都琢磨好久,印象经久不灭,思考连绵不熄。
那个年代爱穿裙子追求资产阶级情调的何止我姐姐一人?学者、作家、诗人、清华大学副教授的刘瑜在《论时尚》②谈到:
我妈说,她下放的时候,一切讲究穿着打扮的行为都可能被批判为资产阶级习气,但是她实在太爱美了,于是她想出了一个法子,“做件花衬衣,然后把领子翻出来”。我觉得,当年在一片灰黑蓝中翻个花领子的我妈,比今天浑身名牌的女明星要时尚的多。
那个时候不要说厕所没有臭味,不少人家里还臭气熏天。堂屋里鸡飞狗跳,有的人家里还有小猪出入,厨房里除了水缸,还有散发怪味甚至酸臭味的用来喂猪的泔水缸,寝室里放有晚上起夜用的夜壶或者马桶。现代意义的抽水马桶和寝室带卫生间那可是约翰·哈林顿(John Harrington)勋爵的原创、资本主义的东西噢。
1977年我和天威老表从小莽屋基往晏家湾翻蜈蚣的时候,他考我:“马克思姓什么?”我自然是答错了,但这次我们两个人作了一回政治家,以姓名始,笑谈之间纵论天下,臧否包括白求恩、列宁斯大林、金日成等人物和符号所代表的重大事件和重大问题,我又提到香港的资本主义及香港人的资产阶级情调,天威老表转述舅舅在和别的老师聊天提到过的香港:
从《参考消息》里可以看出这样的消息:不少广东人偷渡去香港,香港在广东临海的边缘,香港与广东之间布满铁丝网还有解放军站岗把守,靠近香港的一些人常常选择风平浪静漆黑的夏夜划船逃港,如果有人追,就弃船潜游,有的淹死了,只有一部分人侥幸成功。
最后我们纠结在一个问题上:香港、资本主义的香港值得这些人以命押注蹈海遁逃吗?
这也是《参考消息》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
1979年老爸承包生产队的猪场,完成任务获得七十元的奖励。腊月爸爸办年货特别买回收音机,听说我们生产队的恒正哥请人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写信希望通过广播的方式寻找在台湾的父亲。那时我调台时能听到海峡两岸的电台相互播放寻人启示,寻找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离散的亲人③。
不经意间也能听到海峡彼岸的电台谈海峡此岸的形势,其中一个就是偷渡到香港的人数超过一百万人,有段时间连续播放一个演员偷渡时被淹死的情景和情节。我虽辨别能力不强但阶级警觉性特别高,这一定是敌人的惯用伎俩----美化自己污蔑别人!我就搜索香-港台,想听听香-港是怎么报道偷渡事件的,没能成功,因为收音机是中波要么噪音太大模糊不清,要么就是宣讲《圣经》故事以及信仰基督的种种好处。后来听同学说有美国-之音,虽百般努力,其奈噪音何!
不过这100万烙在了我心中!
1981年,二姨家添丁加口喜得孙子,家里洋溢着喜庆氛围。
我记得是二姨孙子做三召④之后的一次,我在二姨家德惠老表给我看他在柳林古城街花40块从香菇贩子手中新买的手表,并告诉我:
古城街上有人贩卖香菇到广州,回来的时候带一些包括手表在内的港货回来,两头赚;这些港货有一部分是香港人贩过来的也有就是他们自己生产的。有这样奇怪的家庭,一家几口人有的是香港人,有的是广东人。这些香港人是过去偷逃香港的,在那边发财了,回来就是香港人,就是老板了!
德惠老表的幺叔幺姑都在古城街上,德惠老表的哥哥大老表应二姨爹的同学(同时是铁杆朋友)的恳求过继给他做儿子也在古城。我没有怀疑德惠老表的话,大约只是提了问,可能是触景伤情向来不插话的二姨对我说:“你二姨爹那时要是跑到香-港去就好了,说不定现在还能活着回来,现在有孙子多好!他老爷⑤为什么不逃呢?被打死那是他的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张家祖祖辈辈在街上住着又被赶到这鬼不生蛋的曾家湾。刚刚熬到要摘地-主分子帽子的时候病死了,这都是命啦!”二姨去世快三年了,这是我记得的她谈论过去的仅有两句话中的一句!
二姨爹大约是难以跑到香港的,德惠老表也这么认为。在土tu改gai的时候二姨爹的父亲张yue波xiansheng(中医)在刘店上街头挨着桥的那块荒地里被枪打死了,鲜血四溅,脑浆崩裂,二姨爹的妈咽哽着嘶哑着捡脑壳碎片,没有地方放就用身上的衣服兜着,那场面我妈妈、大姨给我讲述和描绘了好多次,又过了几年他们一家被qugan到曾家湾。二姨爹一介书生,不稼不穑,衣食无忧,突遭这种变故,哪里承受得了,有一天突然消失了,被遣返回来后,遭到更猛烈的批判,坦白书认罪书都不写了颇有抗拒付命的准备,幸而亲戚大力劝慰二姨爹的弟弟住花果湾的yu堂先生反复辛苦代笔才躲过一劫。
水往低处流是万有引力的作用,人往高处走是什么规律呢?
斗转星移,随着改革开放取得辉煌成就,大国襟怀也开阔起来,过去的很多资料档案陆续公开。
《香港年报》⑥记载,上世纪50年代初,战乱使超过75万名来自内地的居民涌入香港。1952年,32岁的张爱玲,只身在烈日下走过了宝安县罗湖桥,来到香港。
宝安外事办公室《关于经宝安县偷渡香港问题的调查报告》⑦(宝外字10号,1959年1月28日)显示,1956—1958年,经宝安县偷渡的共有20105人,其中宝安县的有6448人,外省及外县的有13657人,宝安县偷渡出港的有3955人。逃出去的大部分都是青壮年,以致不少边防村庄成了“女儿国”、“老幼院”。
解密的宝安县委《关于制止群众流港工作的情况汇报》⑧等文件显示,1962年4月26日开始,在宝安县由东至西百余里长的公路上,外流群众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如“大军南下”,“来势汹汹,简直有点招架不住” ,宝安县委第一书记李富林后来曾回忆道。
1971年,宝安县公安局给上级的《年终汇报提纲》⑨里写道,大望前、马料河、恩上、牛颈窝、鹿嘴、大水坑等许多村庄都变成了“无人村”,有个村子逃得只剩下一个瘸子。
⑩1973年宝安县逃往香港的梧桐山上,有一个叫做西坑的村子,大部分青壮年包括当年反外逃的积极分子、民兵干部都逃到了香港,有个组留下的最大的“男人”,是一个8岁的男孩。
一个逃到香港的农妇甚至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死后,连骨灰都不要吹回这边来!”
⑪1977年11月,复出后的邓小平将视察的第一站定在广东,他认为:“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此事不是部队管得了的。”《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也反映了这一大逃港事件。
⑫1978年和1979年上半年,广东发生了群体性偷渡外逃香港的风潮。1979年1至5月,全省偷渡外逃人数高达12万人,逃出的近3万人。
主政广东不久的习仲勋1978年7月轻车简从,到问题严重的宝安考察,结论是“只要能把生产搞上去,就干,不要先去反他什么主义。”
1980年8月26日,在逃港的桥头堡深圳,率先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负责广东特区筹办、曾兼任深圳市委第一书记的吴南生回忆道:"在特区条例公布后的几天,逃港的人群突然消失了!确确实实,那成千上万藏在梧桐山的大石后、树林中准备外逃的人群,完全消失了!"
陈秉安在2010年出版的《大逃港》披露⑬:“在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其中就包括金利来集团创始人兼董事局主席曾宪梓。”
“70年代的逃港者中很大一部分是内地知青。这批人跟之前的农民不同,他们有较高的知识水平,过去后直接带动了香港的文化发展,其中就包括著名作家倪匡、“乐坛教父”罗文、“金牌编剧”梁立人等。”
“”对于建国后逃港的总人数,有不同的统计数据,少则70万,多则200万。据我估算,应该在100万以上,这是指在香港落了户口的,此外还有很多人迁到台湾、美国、加拿大等地。1949年,香港人口是100多万,1980年是500万左右,现在(2014年)是700万。”
在深圳特区成立十周年的1990年,陈秉安采访⑭到了前来深圳参加庆典的习仲勋。当聊起那段历史时,习仲勋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千言万语说得再多,都是没用的,把人民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
世界如此喧嚣,环球同此炎热。
学者、作家、诗人、清华大学副教授在她的《当他们用脚投票》⑮中指出:
从49年民主德国建立开始,走着去西柏林并且一去不返的人实在太多了:1953年,40万东德人涌向西德;1954年,20万;1955-1959年,每年25万;1960年20万……12年里,东德失去了1/6人口。照此下去,东德的社会主义天堂不久就会空空如也了。为了将人民挽留在天堂,东德总书记乌尔布里奇在苏联的批准下建造了柏林墙。
注释:
①忆苦思甜,通过召开报告会座谈会回忆在旧社会被压迫、被剥削的痛苦,想新社会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从而提高思想觉悟。
②刘瑜《 观念的水位》2014年第一版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第259页
③微信公众号历史文章《蒋介石死啦》
④指代孙子
⑤2015-05-18 09:26:00人民网历史频道 《邓小平谈“大逃港”: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
⑥⑦⑧⑨⑩⑪⑫均来自2012年05月07日08:43人民网刘火雄《“大逃港”风潮:用生命作赌注偷渡香港“大逃港”风潮》、2015-05-18 09:26:00人民网历史频道 《邓小平谈“大逃港”: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2014-09-09 12:47:05 来源:环球人物(北京)《大逃港》作者:偷渡之路惨烈 两边收入差100倍、2015-03-06 05:22:00 来源:综合作者:林天宏 搜狐历史《冰点特稿:人民会用脚投票》
⑬⑭2014-09-09 12:47:05 来源:环球人物(北京)《大逃港》作者:偷渡之路惨烈 两边收入差100倍
⑮刘瑜《送你一颗子弹》2010年1月第一版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2016年第53次印刷 第272页《当他们用脚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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