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永远”的渡船(下)
四
我失去了浩的踪迹。往事却不肯失踪,他们任性而固执地在我眼前恣意出没,摆着一副幸福的脸孔,冷冷地嘲弄着爱情沦为十里山路的手下败将,我的爱情又死不瞑目,苦苦挣扎。
我寝食难安,整个人四分五裂又无处可逃。
黑暗之中,安哉爷爷的话星光微闪,指引我闯入了历史的墓园,为倔强的爱情寻找最后的归宿:入土为安或涅磐而生。
墓园里怨魂遍野。慈禧太后,这位末朝之后,正蜷缩着嘤嘤哭泣,不可一世的气势荡然无存。东陵大盗完全无视老佛爷的死后余威,将她的陪葬品尽数罗掠,撬走她嘴里所含夜明珠,甚至扒掉她的上衣,只为取走内衣所镶珍珠,令她尸骨蒙辱奇羞,难怪她伤心欲绝。
或许,这只是历史老人恶作剧地幽了慈禧一默,给她个机会品尝任人宰割的切骨之恨与国土惨遭践踏时的奇耻痛辱。这些都是她生平擅长对他人所行之事,又颇有些秋后算帐的味道,而一切的祸主,便是她死后仍不忘炫耀荣华富贵的那些个宝贝们。
盛世之君乾隆,正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身边几位皇后爱妃神色幽怨。盗墓贼直闯寝宫,把宝物洗劫一空,包括乾隆至爱九龙宝剑,更凄惨的是乾隆和爱妃们被抛得尸骨零乱,可怜了一代圣君和绝世红颜。
乾隆的文治武功,其实早为历史和民间口碑立传,可惜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学了楚人,用金银财宝作为自己盛世功德的注解,画蛇添足之余连累身后爱妃同遭小人胯下之辱,落个死无全尸,一失足成千古恨。
还有东汉帝王陵,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汉梁孝王刘武等等,数不胜数的皇权富贵无不黯然长叹,多半难逃被盗悲剧。所谓建设的铜墙铁壁,机关种种,在贪欲面前,犹如泥砖土瓦,不堪一击。
那些奇珍异宝,经过岁月的洗练,平步青云。出土之日,价值连城,世人需仰目而视,俨然成为墓穴的焦点和价值代言,而其主人的遗骨,则被视如敝帚一文不名。让人迷惑到底谁成了谁的陪葬?
周太祖郭威见此情此景,摇头连连,深以为憾,他开创了朴素的先河,却无人步其后尘。郭威一生崇尚节俭,食不靡费衣不华丽,不要地方进贡,砸烂珍珠古玩,死后用纸衣瓦棺相葬,成就历史上最简单的皇帝墓,至今仍屹立在河南省新郑市城北十八公里的郭店镇附近,周太祖也被历史学家称为五代第一明君。
郭威的目光越过了身外之物,守住了自身的清白,但是他仍高估了石头的价值,用他们来成全自己永远的安宁,难免让人担心有不保之虞。
唯有成吉思汗笑傲众生,他眼光独具。一代天骄把身后之事当作归于尘土来处理,他以树木作棺,栖身地下,上面覆以青草栽满树木,更不须字号墓识。尽管寻他墓者多如牛毛,他却得以安眠于泥土之下,青草和树木,为他铺平走向永远的路。
可惜这条路上人影寥寥,太多的人在绝路上前赴后继,被金银珠宝施下无解的魔咒,臣服于她艳丽的裙下,禁锢住他们迈向永远的脚步,无论生前或死后,自觉,不自觉。
一个舍字,难倒多少英雄权贵?化作春泥,才是真正的永远之路吧。
我长嘘了一口气,心情开始狂飞乱舞,这把金钥匙,如何开启爱情劫后重生之门?
浩终于来信了,薄薄的一封信里只有一张照片。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围坐在浩的身边,背景是一条正在建设的沙石路。
浩明显地黑了瘦了,使他看起来象是一群孩子的父亲,一个全身堆满快乐的父亲。照片后面有几行字:希望那些笑容绽放到永远,这是我离开你的唯一理由,原谅我。
我的目光被文字锁住,无法动弹,我的眼皮底下,一朵朵墨莲参差开放在白色池塘里。
原来浩,也在寻找通向永远的路。那么我们,会不会在某个路口重逢?
五
安哉爷爷没有等到我交上答卷。他从容地走了,像是去赴一场约会。
我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安哉爷爷留下遗嘱,是把他的骨灰撒葬在哑巴红梅墓的四周青草之下,说这样他可以永远守着哑巴红梅。
我妈后来又苦笑着说,你安哉爷爷的表侄女竟然怀疑我们左邻右舍骗光了他的钱,他死后身无分文。他表侄女一家很是吃惊,他们不甘心地去查了他的帐户,发现他每个月除了留下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剩余的钱全部汇往一个固定帐户,十几年如一日。
表侄女一家最后悻悻而归,帐户的主人据说叫希望基金。其中的工作员说你安哉爷爷一直捐助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一个叫什么青林的地方。
青林?我目瞪口呆,我想起了浩多年未了的心愿。
浩带领着三个孩子在安哉爷爷的面前肃立着,他们,代表青林而来。
三张稚嫩的脸神色凝重,他们对安哉爷爷说,爷爷,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只带来了青林最清澈最甘甜的山泉,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安哉泉。
孩子们打开了瓶盖,庄重地将它洒在墓地四周,三条银龙争先恐后地投入安哉爷爷的怀抱,跳跃着散化成一粒粒珍珠在青草上滚动,绿意更浓了。孩子们抽泣着告诉安哉爷爷,我们会记住您,爷爷,永远,永远。
我在霎那间恍然领悟安哉爷爷的所有意图:他用毫无保留地离去诠释了生命的本来面目,他又用蜡炬成灰的赤诚投入了“永远”的怀抱。
安哉爷爷曾对基金会的人说,我没有孩子,我只是把青林的孩子当作了我的孩子。现在,永远之神派来了她的使者——一群永远的孩子,作为他的礼物。
我终于明白:通往“永远”渡船,叫做爱,这艘船,满载着春风雨露。
因为它,哑巴红梅得到了永远的安哉爷爷;因为它,安哉爷爷得到了永远的孩子。
安哉爷爷的眼里,时间的长度只是“永远”的一具面纱,她早已化身为一方宽广肥沃的土地,;他欣赏成吉思汗的离去方式,他也愿意化为春泥去护花,去倾听“永远”迷人的呼吸。
土地,以最卑微的姿态孜孜不倦地哺育着岁月人间;我们,需要低下高傲的头颅才能触摸到她朴素的万古芳华。
而我,曾多么幼稚而浅薄地曲解了“永远”,就象无知之蛙对天空的亵渎,我羞愧不已。
一声轻轻的叹息自我的体内飘出,落在告别季节的白色花瓣上,他虔诚地亲吻了土地,又随风舞起,象一羽轻舟飞向天际,载着一个千古亡灵。
悲伤和忧郁,象两株冬天的幼苗,不合时宜地在孩子们身上发芽,我的心里霎间被藤蔓缠绕,我摸了摸其中一个小脑袋,说,别担心,安哉爷爷走了,还有叔叔,还有阿姨。
孩子们的眼睛里寒冬渐退,春光开始明媚,他们,围住了我,无声地拥抱了我,象久别重逢的亲人。
我对浩说,如果你愿意带路,我想认识青林的每一个孩子。
浩的眼睛开始起雾,他粗糙的手细心地抚平我的乱发,他深情的回答脱口而出,我愿意,愿意爱你到——
我的手指堵住了他的唇,我轻轻地告诉他,不要轻易说永远。
有两颗水珠自浩的脸颊纵身跃下,恰如晶莹的朝露,向着泥土飞奔,大地温柔地接住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