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离诸幻
两个月的暑假,占了一年中的六分之一,对我来说,这假期确有点长,是我参加工作20年来,第一次享受如此长的带薪假期,反而有点不适应。
上半年,我在一偏远的大山里做一名乡村教师。学校发给我的工资,与省城60岁老大爷看门的收入几乎相当,真是半斤对五两。搞得儿子时常笑话于我:“老爸,你成天窝在深山沟子里,不如赶紧回家来,哪怕在我们小区做个保安,也比山里教书要强。”
儿子说乡村教师收微薄,确是当下社会的实况。
我怕他口无遮掩继续信口跑火车,跟着冒出一些“读书无用论”的调子反教育起我来,那可就太难堪了。我赶紧抢过儿子的话,一本正经开导起这个正处青春期的小伙子:“人的价值,不能光凭收入的多寡来衡量和界定!还应看他为社会做出了多少贡献!若你不为师,他也不为师,无人为学生来指路,恐怕我们都得活在愚昧与混沌中。”
虽说老师的收入确为寒碜,有如此长的带薪假,也算对老师们网开了一面,实属恩典有加。若作如是观,穷教师这一份职业,倒还算将就,尚有可取之处。
从山里回到熟悉的城市,在这拥挤不堪的酷暑夏日,又燥又热,全无大山里的阴凉和宜人。尤其那压抑沉闷的混浊空气,流动的全是一股股烧心灼肺的热浪,让早已适应了山村自然生活的我,横竖不适。
还好,家中有几部人生终极关怀的哲学经典,不时对我关照,要我从容;外加两本佛法智慧经书的开示,一并给了我正信的力量,要我淡定。否则,这不用上班假期, 真会让我起疑:“天天窝在家哪儿也不去的我,究竟是在享用清福 ,还是耐受燥热?”
这不,两个月的桑拿天,晃着晃着,便走远了,很快便迎来九月份的开学季。找不到更好去处的我,依旧一人,形单影只,前往山路弯弯的大山里面,回学校继续教书。
山坡上那所孤零零的学校,也有了不大不小的变化。学校的正大门,在假期被人给强行推倒,翻修新建。加宽加高的新校门,很是端庄气派,熠熠新彩,一不留神,易让人生起错觉来,误以为到了城市那家阔气的大学校。
才使了两年不到的学校正大门,如此费钱费力再造,也不嫌麻烦,还没啥新功能,确实让我有些不解。
有人向我解释:“过去的校门,窄小不说,视线又不佳,可能存有安全隐患,不改不行啊!”也有人这样告诉我:“上学期五六月份,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学校接连死了两位老师,恐是学校的大门不正,犯风水。若想学校今后不再出啥漏子,必须改门,调风正向……”
塞内加,这位罗马帝国时期的斯多葛派哲人,曾经这样告诫过我们:“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可以免于灾难……造物从来没创造过一成不变的东西。”
风水,这门玄妙莫测的高深学问,我知之不多,但也略略了解过一二,信则有,不信则无,权当好事者冠冕的说辞罢了。我不是唯心之人,除了不置可否笑笑略过,我又能作何高见。
塞内加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你想消除一切担心,那么请设想,你所害怕的一切都会发生。” “智者从不把错误的解释,强加于一切事物之上。”看来,那些想方设法推倒校门重新构建之人,他们怕是不会懂得这些哲理。
这学期,学校人事变动大,换了新领导。上学期的正副校长,统统调离,掌管他处。十来里开外一个村洼子里的乡间小学,归我们学校管辖。因那儿的学生少,才三个学生而已。这个派出的乡村教学点,这学期被撤除了,强行合并了上来。学校一下子便多了四位老师,三个学生。同时,教育局另分配了两位刚毕业的新老师进山,正好填补了上学期意外离去同事的空缺,也算多少补强点新生力量。蹊跷的是,与上学期相比较,学校虽然多了几位老师,可分配到每个老师身上的课时,不见减少,反而增多,真是怪哉。
逝去走远的那两位老师,虽说他们离开的时间并不久远,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个月。可两个月的假期一过,他们曾在学校留存过的痕迹,全都被涂抹得一干二净,大伙几乎把他们俩给遗忘了。若不是闲聊时,偶尔有人提及,仿佛他俩压根就没来过这儿的大山,没在这所学校工作过一样。
是啊,除了替俩位英年早逝的同事作点哀叹和惋惜,我们又能为之曾经的存在作何增益。阿兰.德波顿清晰地指出:“命运并不总能用我们的道德来解释,我们可能受诅咒,或受祝福,其实后面并没有什么公正可言。并非我们所有的遭遇,都与我们的为人有关……它们在加害于人时,在道德上是盲目的,就像龙卷风一样。”
确实如此,“死的人变成了死了很久的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之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名字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无意义,我的朋友,这就是生存的本质。”米兰.昆德拉更是言辞激烈警告我们,要我们认清生存真正的本质。可纰漏浅浮的我们,哪里又能辨识哲思者给我们的慰籍与提示!
离开家返回大山学校时,妻子一再要求我,让我带她自己所喜欢的经书,一本《圆觉经》进山里看,并说这书如何如何之好,要我得闲多读,多思多快悟,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啥惊喜。
昨晚,又逢周末,山里的学生与老师们,陆陆续续回家去了,仅余下我这位孤独的异乡人,一个人留守在坡上空荡荡的校园内。闲来无事,我打开了那本带来多时的《圆觉经》,阅读其中的几个章节。
平日,我偶尔也会翻翻这本《圆觉经》,但感触与见地都不够深刻,没留下啥过深的痕迹,收获不是很多。
许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在那满天的繁星之下,在这如水一般柔和的寂静山坡上,在我那间极度安静的宿舍内,这本不可多得的智慧经书,确实深深地震撼到了我,给我带来了心灵的抚慰。
当我读到如来开示文殊师利菩萨的善话:“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无生处故。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生死。”
还有如来开示普贤菩萨的妙语:“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得无所离,解除诸幻。……离幻即觉,亦无渐次。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依此修行,如是乃能永离诸幻。”
联想到学校前前后后发生的这些事,还有在这大山里遇上的南来北往之人,结合几位哲学大师的敦敦告诫,一番哲思相融相汇,他们都共同指向了这个世界生生灭灭、来回循环的规律与本质-----要轮转生死,就必须出幻离灭,持远离心故,永离诸幻。
即时,一股澄澈光明的暖流,作用于我,使我如触电一样,似菩提灌顶般的历历分明,无有虚妄,无有幻灭。
夜未央,心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