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往事
一
“师父,我来咱们山上多久了?”
问这个问题时,那天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几朵白云棉花团似的在天上飘来荡去,当然看的时间长了你还是会脑瓜子嗡嗡的。师父躺在松树下那把历经沧桑、唧唧歪歪的逍遥椅上闭目养神,一边用一根长长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剔着那几颗黑黄色、仍在坚守岗位的后槽牙。
而我坐在旁边一块苔藓附身的青石上,拿根树棍逗一群蚂蚁玩。
这个问题,我已经向师父问过多次了,他常常不尿我,好像我在问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
“臭小子,你就这么想急着下山、显摆显摆你的那三脚猫的功夫?”他苦笑,指甲盖里剔出的一段青菜丝飘飘然划出一道弧线弹落到地上,立刻将我面前那群蚂蚁纷纷吸引过去围观,交头接耳。
姜还是老的辣。我的心思到底被他看出来了。但他说我三脚猫的手脚,我则不完全认同,这是门缝里看人。再怎么说,他名字起得高大上的大招“夺命十八剑”,我后山上也曾勤学苦练,有时一不小心也偷个懒,现在不敢说炉火纯青,估计也练得七八不离十了吧。
就是上后山放羊的扎双角辫的阿花时常让我分心,动作走形。
她常给我带好吃的,说我就是一吃货。
“江湖那么大,徒儿想去看看。”一个习武之人就像条蛟龙,江湖才是他的广阔天地,否则就只能是檐下挂着的咸鱼了。提到鱼,我都记不得上次吃鱼是什么时候了。师父老鼻子抠了,真不知道他床下严实的木箱里的东西准备干嘛的。
“小子,江湖没你想的那么神圣,山门外即是江湖。江湖不仅人多,地广,而且坑多,坑深,是爬不上来的那种。你一不小心就入坑上套,远不是你有一身本领就可以笑傲江湖的。不如待山上欣赏清风明月,坐看云卷云舒,师父我真不是骗你!”他换了个身姿,屁股对着我,看上去像条弯曲的绳索。真拿他没办法,一有空就躺下,总是睡不够的样子。
我没作声,只是低头看着刚才那群蚂蚁在手忙脚乱地扛着一条拼命挣扎的胖头虫吭哧吭哧地向树洞前进,似乎对那根瘦弱的菜丝不感兴趣。这只虫子也许就是它们今天闯荡江湖的最大收获吧,还不错。蚂蚁也有自己的江湖,在努力活出自我,不过它们更多靠的是群体的力量,而人类往往是一个人在战斗。
眼一花,我仿佛又出现明眸善睐的阿花冲我甜甜笑的样子。阿花很少说话,但她的大眼睛告诉我,她肯定希望我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大英雄,而不是同她一起放羊。
阿花懂我!
江湖路上坑再多,再深,为什么入坑的一定会是我呢?再说,走的人多了,坑再多再深也会被填平的。
必须下山,为阿花,为师父,为自己!
太阳慢慢西坠,像个炉中大饼。
“罢,罢,罢!阿错,既然你现在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强扭的瓜不甜,师父也不再挽留你了,也许是天意。”他转过身,抬头瞥了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一股酸酸的青菜味迎面扑来。
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如果不是担心他有心脏病啥的,真想跑过去狠狠地在他蜡黄无肉的腮帮子上来一口。
然而令我惊奇的是,今天他竟然叫上我的名字,我自己都差点给忘了。我曾问过他为啥给我起这样一个没存在感的名字,他只淡淡地说总比阿狗阿猫好,便不再言语。正如他为何只有一条胳膊,还有我怎么就会上了这座高山投到他的门下,更有谁这么操蛋在我的胸口上纹了把难看的大宝剑。他不说,不愿多说,我也不问,懒得深究。
师父最后说,做人糊涂点,挺好。
我挺起胸脯,又点点头。
三天后,我下山。 那天,风雨凄迷,山色空濛。师父难得起个大早送我。山风撩起他的几撮灰白色山羊胡,也吹动他空空的右袖筒,像一面旗帜。
我看得出师父今天很伤感,毕竟我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了十几年,毕竟我也是他唯一的关门弟子。只是他的情绪中好像还有点别的复杂什么东西,也许是师父他太舍不得我了。我也很伤感,但我不想他看到。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错儿,为师就送你到这儿了。礼轻人意重,送你的一点东西就放在山门处。但愿你风雨归来时,我们还师徒依旧。”师父说完,长叹一声,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
望着山路上他踽踽独行的背影,我的鼻子又酸酸的,但一想到今后的精彩人生,我忍住了。
师父一向说大实话,他没骗我,送我的东西果然是只有一点且不重:一个小布包裹里几件衣服,几吊钱外加一把破剑。一把剑,剑鞘斑驳陆离,像是刚从地下挖出来似的。没关系,至少是一把剑,而不是什么烧火棍,看来师父还是费他的心思的。
只是师父今怎么啦?说话越来越文艺了,听不懂,让人莫名其妙。
我本来还希望见见阿花,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她始终未出现,可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放羊去了。
祝愿她牧的羊越来越肥吧!什么时候能请我吃羊肉串呢?
二
师父说的没错,江湖就是人多。一路上耍猴的,挑担的,跳大神的,卖耗子药、大力丸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还有许多花红柳绿的大姑娘楼上直冲我挤眉弄眼,看得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一路上我更听说了师父从未提及的江湖诸多奇闻异事,比如二十年的江湖一系列无头惨案,比如跺跺脚、武林都颤三颤的一代剑客“逍遥子”突然莫名消失,不知死活,有人唾沫横飞地说去了关外云云,等等。我发现我以前就是井底之小蛙一枚。三年多的游历让我眼界大开,哪有师父说的那么吓人。哼,差点给他骗了,男人的嘴呀。但自踏入江湖以来,郁闷的事也有,就是我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扶危济困的好事,我也做过不少,像欺负老婆的汉子一旦被我碰见,上去就赏他三拳两脚,让他知道女人不是好欺负的;像扶老奶奶、老爷爷过马路,等等。师父说,江湖就在身边,但终究产生不了什么轰动效果,甚至有时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我自然也没结识到什么有名气的绿林好汉。唉,江湖之大,竟没有施展我一身才华的舞台?什么时候才能叱咤风云,一战成名,像“逍遥子”那样?我现在有些懊悔,下山前应该问问师父怎样才能在江湖扬名立万或者有没有什么捷径可抄抄。返回天姥山已不可能,师父送我离开犹在昨日,此时我已漂到千里之外,不知师父有没有把我这个徒儿给忘了,他的记性老差了…山上的月亮还那么大、那么圆吗……阿花怎样了…
每当我发呆时,心底一种声音总在呼喊:功业未成,你特么的不能回!
今天天色已晚,而我的肚子已不允许我再胡思乱想了,咕噜噜发出强烈的抗议。
正好前面有家客栈。
高高的柜台后扒拉算盘的掌柜的,真是狗眼看人低,轮到我竟然说客满了,明明对前面一位衣冠楚楚的死胖子说甲字号还有几间客房。怕大爷我掏不起钱?我真是气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师父给我那点旅费,现在也不剩几个子了,必须花在刀刃上。我还特么的住不起!
正当我缩着脖子准备一百八十度转身找个破庙或城门洞猫一宿时,有人猛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风尘仆仆、目光坚毅的疤痕脸的中年汉子,在冲我点头微笑。
“他的房钱、饭菜钱这些够不够?”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打个滚躺在柜台上。
“够了够了,嘿嘿……公子爷,请……”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呀,不对,是有贵人相助。走了狗屎运了。我吃饱喝足,又泡了个热水澡,现在躺在可以翻筋斗都不用担心的一张豪华版大床上,心头开始琢磨一个大大的疑惑:我们萍水相逢,那位好汉他为什么这么热心帮我?谋财?谋色?都不成立。莫非是师父大发慈悲暗中派人接济我?太扯淡了。当时向他连声道谢后,我本想问个究竟,没想到他竟一言不发、飘然离去,像分别时我师父似的,只留下个背影给我。
想着躺着想着,酒劲上来了,不知不觉眼皮一沉,我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了师父他老人家。他躺在椅上在叫我,我走上前却发现他面目模糊不清,像一个恐怖的无脸人。后来又似乎梦见那个资助我、出手阔绰的汉子进入我的房间,在床头站立良久,才缓缓离去,后来又梦见了阿花,现在长得花枝招展的,一个劲地冲我傻笑。
醒来后太阳己树梢高了,我吃了早点,本着浪费可耻的原则,剩余的可以拿的统统装入包裹里。准备出发时,我发现少了一件东西,师父送我的那个家伙什不翼而飞了!
我呆了呆,咧着嘴笑了。
这是好事呀!
那把破剑我甚至都没拨出来瞅一眼,拿着它行走江湖实在是让武林同仁鄙视加不屑,但师父的心意又不能随手扔掉,这真让我进退两难。现在好了,一切都解决了,将来见到师父也算是有交待,不用撒谎,真应好好感谢那个不长眼的蟊贼,虽然说出去有些丢脸。
我在跨出酒店前趴在床上想了又想,接下来我决定到富庶的江南杭州府走一趟,凑个热闹,看看有没有机会,万一有个什么武林大会什么的呢。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至少以后回山后也够跟师父吹嘘半年了,还有我的小伙伴可爱的阿花,准会让她一楞一楞,大眼睛里满满的肯定是对我的羡慕嫉妒恨。
天上还真会掉馅饼,一个劲地掉,还瞅准了一股脑地全砸在我脑袋上,我被砸得真有些懵逼了。去杭州府的一路上,我稀里糊涂地被动享受着连绵不绝的天上美味大馅饼:吃饭睡觉不要钱自不必说,而且服务还都是五星级的。关键是晚上总还有娇滴滴的声音狂砸我房门,问我需不需要什么特殊服务,结果都被我残忍地拒之门外。每当犹豫不决手放在门闩上的时候,我总觉得背后有阿花在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只好乖乖缩回自己的狗爪子,爬回床上。
三
就这样,一路上我皇帝般待遇乐乐呵呵地到了杭州府,就像梦里一样。照例有人给我预备好了一切,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坐享其成。酒足饭饱睡好后逛逛西湖,品尝品尝特色小吃……只是扬名立万的机会依旧没怎么发现。一天晚上,看着自己发福的肚皮和双下巴,我猛然发现自己堕落了,我的初心已被我遗忘到心底角落里蒙尘了。这样是不对的,这样的美好生活潜伏着巨大的危机!
仔细想来:这是分明是有人在用温柔的刀子捅我呀!谁特么的煞费苦心地害我!
师父没错,江湖险恶!
我一下子让自己从天下掉到地下,变得郁郁寡欢。一连几天我都不出门,吃饭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打道回天姥山,我的诗和远方就———就这样无疾而终吧。
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个魁梧的男人直直站在门口。定晴一看,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我昔日的活菩萨呀!
“公子,近来休养的可满意?”
“是你……”我大惊,后背发凉。
“剑!”
“贱?”我羞愧低下了头,我是真的挺贱,贱到尘埃里了,骂得好。
“你的剑,”一根东西递到面前,正是师父那把破剑,失而复归,风采依旧。
“怎么在你手中?”我接下剑。
“公子,说来话长,有空再细说吧。如果不介意,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胸吗?”
“什么?我的胸?”这么重口味?没看出来。
“哦,别误会,我只想确认一样东西,还望成全,感激不尽。”他看出我的一脸不情愿却还非看不可。
好吧好吧,豁出去了,我决定成全他,于是拉开了上衣,一步到位,露出一身赘肉,难为情极了。
“少庄主,果然是你!”他扑通一声跪下了,热泪盈眶。
“什么少庄主?我?”我顿时懵逼了。
“对呀,你就是我们苦苦寻觅的江南神剑山庄的少庄主呀,你身上的宝剑纹身加上这把镇庄之宝倚天剑就是明证。”他愈发激动了,浑身微微颤抖。
“那你谁?”
“我是神剑山庄的门下不肖弟子程潜,”他说着拉开自己的上衣,胸口上一把一模一样的大宝剑,不过我的比他的好看,他的像一把大剪刀。
“神剑山庄不是二十年前一夜之间被人铲除干净了吗?”我想起听到的江湖传闻,果然是真的。
“是呀,可你知道我们的仇人是谁吗?”他的眼睛要冒出火来,拳头紧握。
“谁?”
“哼,还能有谁?就是二十年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逍遥子。那个狗贼其实也没这个本事,而是纠结一帮人靠下三烂的手段才阴谋得逞。”他的泪水顺疤痕流了下来,“他自以为斩草除根了,自以为手脚干净没留什么痕迹,然而你我不都逃了出来,不是吗?少庄主,老天开眼呀!”
天呐! 我竟是江南杭州府斐声武林的神剑山庄少庄主,我命大,逃过灭门之祸。我手中拿着本门派之神器。
这一切,是真的吗?!
当程潜带着我站在荒草凄凄的神剑山庄废墟前,我沉默了。
那一刻,我相信我就是少庄主了。我有责任为父母复仇,重振神剑山庄!
“逍遥子的下落打听到没有?”我沉默良久后扭头问道。
“少庄主,这几十年我联系江湖各地散落的弟子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潜藏在关外天姥山一带。”
“哪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关外天姥山,你没听说过?”
“没,没……”我的心头有许多兔子在狂跳。
“他的夺命十三剑,天下罕有对手。”
我差点就昏过去,眼前阵阵发黑,乌鸦成群。上天怎么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太特么的无情了!程潜一把扶住我,以为我的悲伤逆流成河了。
我现在全明白了。
四
关外,天姥山。
断崖万丈,冷雨凄迷。
山门,师父,不,逍遥子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回来啦?”
“你知道有这一天的。”
“我二十年前就应该杀了你。”
“你却救我上了山。”
“我真应该让你一生与羊为伴。”
“你却教我后山练剑。”
“我不该让你下山,这样就———”
“事实上你同意了,才有今天的故事。”
“我错了。”
“你的确错了,一直在错。”
……
冷雨打湿了他的衣衫,风雨中显得他更苍老了。我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对二十年的造孽后悔吗?”
他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久久地回荡。问完,我自己也笑了。
“拔出你的剑,错儿,让我来看看你闯荡江湖这三年的成就。”他转过身看着我,眼中布满一层雾气。
我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我的本事是他教的;可我必须拔剑,因为我是神剑山庄的少主人。
我必须站着死!
于是我拔出那把剑,一道光芒闪电般直冲云霄,绝世好剑,不愧是镇庄之宝。我使出夺命十三剑中最厉害的杀招——飞龙在天,向他死命刺去。我知道这对他无用,他闭着眼也可以轻松化解。
死的只能是我。
然而我错了!剑直接贯入他的身体,直至柄端。
“不错,有进步。恭喜你,杀了一代剑客逍遥子!你终于可以扬名立万了,哈哈哈…”他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我怔在那里。
五
埋葬了逍遥子,我下山前从他床底下拽出那个沉重的木盒子。我一直很好奇,里面是藏着钱还是什么宝贝,直到今天打开它。
里面只是一封信,写给我的。
内容如下:
错儿吾徒,二十年前由于轻信小人关于神剑山庄勾结金人犯我大宋之谎言,一怒之下给神剑山庄带来灭顶之灾。
时念你年幼,不忍,遂将你救下。
后得知事情真相,追悔莫及。一方面我将那些败类全斩杀殆尽,又自卸一臂以示赎罪孽。
抚养你长大成人,真不希望你再入血腥诡谲、处处有坑的江湖。
但也许该发生的注定无法阻止。
天姥山上清风明月,风景无边,其实值得你一生欣赏。
阿花是个好孩子,善待她。
信的未尾是署名,两个名字:逍遥子,师父。
我瞬间泪流满面。
我左手扬剑,一道血光乍起……
结尾
我现在已头发花白了,也躺在那棵苍黑而高耸的松树下的椅子上。
我真的老了,时常陷入往事不能自拔。回忆其实是一件令人痛苦而累人的事,不堪回首,偏偏记忆犹新。
只是江湖上流传有关我的传说,而没有神剑山庄的少主人,没有一战成名的少侠。
现在关外天姥山上只有一个四肢不全的糟老头子和他的花花,还有许多肥羊,小羊羔。
至于那把倚天剑,哈哈……劈柴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