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被兔子撞死吗
写在前面:我们总是小看语言和偏见的力量。谨言慎行,做一个温柔善良的人。
1
贾村只剩十三口人了,藏在西南高原某个山间平原里,地图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十五年前,村里最后一只老母鸡被吓死了,因为一个背着古怪布包的男人。
善良的村民接待了这个误闯的男人,嘴里碎碎念着“布喇叭椤唦”的古怪咒语为他祈福。可怕的世界,他竟然说自己叫“驴友”,和那种骚臭四脚兽称兄道弟!从此,村里更没人愿意出去了。
这天大早,太阳红得像个猴屁股蛋子,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日头还未走到正中,全村人就得到消息:村东口的甄神婆出关了!
甄神婆是贾村的神,百年来最长寿的人。哦,除了龙山西面山脚的老怪物,不过他早被除名了。贾村在龙山阴面,传说山里住着神龙,还有许多草木精怪。村里的老人从未活过六十岁,老祖宗们说是化为了龙气,福佑后代。甄神婆却活到了七十岁,因为她是龙的信使。
真正让村民敬畏的,是当年那场“驱邪”法事。十六年前,村里一对年轻夫妇生了个三瓣嘴的男娃,生辰算来极为凶煞。甄神婆出关驱邪,把这家人赶到了龙山西边儿,从此贾村只有十三户人家了。
2
正午,村长王瘸子披着黄麻布袍端着鸭肉站在神婆屋前,身后跟着全村男女老少。王瘸子今年五十,昨晚还梦见神龙现身。
村里最小的孩子七岁,黑眼珠滴溜溜地直转。拄着拐杖的王爷爷今天穿了鬼符袍子,嘴里念着咒。母亲说“请神礼”最后要每个人蘸着口水在祭品上画一道符,今天能尝到肉味,他太高兴了。
礼成。约莫一刻钟,屋里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神婆出现了,像正常人一样,推门出来的。
甄神婆比三年前更胖,五官挤成一团,身上的皮一层一层往下荡,活像一只瘪了气的胖蛤蟆。她努力掀了掀耷拉着的上眼皮,才勉强露出一点黑色。
“噫!吉兆!”她芝麻大的眼睛扫了一圈,又用手里的神杖朝天空一指,蹦出三个字。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王瘸子嘴巴一张一合,全身激动地打着抖。甄神婆颤巍巍地走了两步,露出一个慈善的笑,捧过那碗鸭肉回了屋。
3
说来也奇,王瘸子家母鸭下蛋那天,贾村迎来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约莫二十来岁,背着花里胡哨的布包,手里支棱着黑色的拐杖。王瘸子在村口捡到的他们,那时他正捧着福盆要去村口的老树那洒福水。
王瘸子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壮着胆念叨着“布喇叭椤唦”拍拍瘫倒在地的两人,却不见动静。最后还是他叫来村里干活的男人,用木板车把他们拖回了村。
男人和女人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土床上,四周又暗又潮,腐木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男人干呕好几声,低骂了句“他妈的”。女人打着颤,惊恐地望着不远处两个人影。
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又圆又矮像只地鳖虫,一个又瘦又柴酷似活僵尸。活僵尸动了动,推开窗,阳光洒了进来。
男人的疑问堵在嗓子眼儿里转了两圈,干巴巴的蹦不出来。他缓了缓神儿,和面前两人说明了来路。
被认作活僵尸的正是王瘸子,另一个是甄神婆。王瘸子费劲地理解着男人的时髦词儿,又时不时低头和神婆“布喇叭椤唦”一下。好一会儿,王瘸子才抬头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友善的笑容。
他说:布喇叭椤唦,欢迎你们的到来。那口音滑稽又古怪。
傍晚,村子里都知道王瘸子接回一对年轻的神龙信使,男的叫阿诚,女的叫阿善。虽然他们的打扮和十五年前的男人有些相似,却没人怀疑他们的身份。
4
阿诚决定住下来,兄妹两人大吵了一架。
阿诚从小就痴迷志怪小说,两年前在二手书铺子淘到一本《山川河海经》,之后就像中了邪一样,辞了工作天天研究鬼神精怪。阿善不放心哥哥一人到西南探险,才跟了来。她真的怕极了这个四处透着诡异的村落。
哥哥疯了,阿善想着。他抱着劣制盗版书磕头的样子,他双眼通红梗着脖子的样子,更像一只被附了魂的精怪。
日升日落重复了十来次,阿诚摸透了贾村的奇闻怪事。他告诉阿善,村里最古怪的是十几年前被赶走的那家人。
“三瓣嘴,一出生就克死家人,只有他围的地才能长出青菜,养着一个一百零四岁的老太爷。阿善,这个兔儿哥可真怪。”
阿诚提出想去龙山探山,需要向导,王瘸子犯了难:万一破了宝山的龙气,自己还能活过六十岁吗?
贾村其他人也犯了难,即使真诚地感激这对兄妹,即使他们带来驱蚊蚁的圣水和返生灵药,可骨子里的迂腐愚钝,是轻易开化不了的。
没人愿意去龙山,阿诚愁了几日,直到兔儿哥找上门。
“我带你们去。”兔儿哥定定站着,半边脸隐在阴影里。阿善觉得面前的少年和贾村所有人都不一样,精瘦精瘦的,眉眼生得倒是好看,眼神灰灰的很淡漠。把灰色洗掉,应该很温柔吧。
如果生在城里......阿善突然有点难受。
“我会给你报酬的。”阿诚吃惊又兴奋。
“后天。”兔儿哥指指散在桌上的几片药丸,是“灵药”。
5
上山那天,清晨就开始起雾。下山那天,兔儿哥没回来,只有阿诚带来的一个消息:兔儿哥被兔子撞死了。
兔儿哥是怎么被兔子撞死的呢?
李阿伯说兔儿哥生得那么健壮因为天天猎兔子肉吃犯了忌;
刘婶儿说兔儿哥的相貌惊怒了神龙;
阿诚只说一句,甄神婆算过他的命格,你们瞧,他把我妹妹都魇着了。
阿善确实魇着了,至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阿善不再黏自己的哥哥,甚至看着阿诚的目光都带着惶然和惊惧。她会拉住村民说,兔儿哥是个好人,他没死,救救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怜悯的。甄神婆卜了一卦,说只有鸡血能破邪障。哪里去弄鸡呢?十五年前就没有了呀!神婆笑了,露出一嘴黑黄的牙,指了指西边。
王瘸子心思活络,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兔儿哥家被赶走的时候可是带了一窝子鸡崽儿走呢!见大家还是犹豫,王瘸子眼珠又一转:兔儿哥把姑娘魇着了,是他造的罪孽,现在他人不在了,人债鸡偿还便宜了他。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兔儿哥家逮了三只鸡,临走还薅了一把水灵灵的菜叶子。
阿诚端了一碗鸡血,又端了一碗鸡汤到阿善面前,他用手指在血里蘸了蘸,就要往妹妹额上画。
她躲开哥哥的手,神色绝望又凄哀。
“哥哥,我们去找找兔儿哥吧,兴许他活着。”
“阿善你魇着了,他死了,被兔子撞死的,哥哥亲眼见到的。”
“哥哥你疯了......人怎么可能被兔子撞死呢?”
“在这里,人怎么不能被兔子撞死呢?”阿诚笑得真诚又无辜。
哥哥死了,被兔子撞死了。阿善打翻了鸡血,抹着泪跑出门。她跑到村口的老树下头,把头埋进腿弯里,呜呜地哭。
那天雾很大,山很陡,她一脚踩空就要往崖底下坠,兔儿哥救了她,把她先托了上去。承重的石块扑扑地往下落,她和哥哥拽不上兔儿哥,被带得往下滑。
哥哥说,对不起。然后,兔儿哥——就被兔子撞死了。
6
三天后,阿诚带着阿善和村民们告别。阿诚笑了,他准备写篇志怪考证,他看到金钱、声望、关注如潮水涌来。
“奶奶,那个人是谁呀?”最小的孩子指着远方一点一点放大的影子。
阿诚的瞳孔一收一缩,他好像听到了耳朵里的嗡鸣,喉咙里哽住发不出声。
兔儿哥就这么走着,一步一步,穿过木愣的人群,就像最初那样定定站在阿诚面前。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揉了揉阿善的头发,“别哭”。
阿善好像看到了灰色下淡淡的星光,兔儿哥应该是对她笑吧。她又看到哥哥扬起的古怪笑容,看到他惊恐地后退,叫着你这个被附了魂的精怪!
兔儿哥被扒了衣服,甄神婆说被精怪撞了魂是会留下疤的,那是精怪的门。最小的孩子拱到人群里,偷偷掀了兔儿哥的裤子。有道新伤,血淋淋的,还嵌着山上的碎石子儿。
兔儿哥的眼睛里流出了血,定定地看着阿诚,“药。求求你们,太爷他......”
阿善想,兔儿哥你真傻,止痛药救不了太爷的。阿善又想,兔儿哥真的被兔子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