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鲁迅故居
2006年1月4日的上海,飘着绵绵细雨,寒风夹着冬雨,抽打着整个上海滩,冬日的上海笼罩在一片阴雨之中。
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因事去海南,因为要在上海转机,需要在这个城市停留八个小时,有同事建议去外滩看看,也有的说去浦东、去东方明珠……。问我,我笑而不答,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一个去处,一个我盼望已久的地方,我要怀揣一颗虔诚的心,去朝拜我心中的圣地:鲁迅故居。
我拦住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去鲁迅故居。他回过头来用上海话问我,是不是去鲁迅公园?我说不是鲁迅公园是鲁迅故居。他说鲁迅故居不晓得啦,鲁迅公园晓得。我就说应该离的不远,你过去打听打听。他就开车直奔鲁迅公园而去,到了鲁迅公园一打听,是在山阴路,我们这才去山阴路鲁迅故居。
山阴路132弄9号,这是上海极普通的一处住所,普通的使我有点不敢相信先生竟然在这里居住过。这是一幢旧式的三层红砖小楼,共住了九户人家,鲁迅先生就住在最里面的第九号院,小小的院子虽不足四平方米,但是格外地整洁。青砖铺地,还种着一棵石榴树,屋门是综红色的带玻璃方格的老式木质门,显地格外的沉静、古朴。
这里是鲁迅先生生前最后的寓所,1933年4月11日先生搬来这里居住,直到1936年10月19日在这里去世。在这里,先生忍着病痛撰写了《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等杂文集,还翻译了《俄罗斯的童话》、《死魂灵》等多部外国文学作品。
见来了参观者,管理员拿来钥匙打开门,我便带着一身的雨水,走进了先生那静静地屋子。
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屋里布置的既简洁又质朴,宛若先生还生活在这里,我心里说,我来看您啦,先生。就像一个三十年代的热血青年,腋下还夹着一本书,我想萧红、萧军以及柔石他们当年也是这样来的吗?
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和几把椅子,放在客厅里,这便是先生会客的地方,就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会客厅里,先生接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青年们,他是那样地热情,慈祥的叮嘱着,安慰着,启示着这些年轻人,他有着超人的耐心。他的人格是那么的伟大,他嬉笑怒骂,又诚恳真挚。先生曾这样评价这些青年们:“他们是一群在任何时代都会对关注着的现实并不满意,并时刻为民族担忧的人。”我想,先生不正是这群人中的杰出代表吗?
在会客厅的后面,用几块木板一遮,便是先生的餐厅与厨房,各种炊具都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仿佛先生一家人刚刚用过一样。据管理员介绍,在生活中,先生是个非常有情调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很重视生活和很会生活的人,看看先生的日记就知道,他在日记中仔仔细细地记着他的几乎每一笔收入和支出。他的收入主要来自三个方面:薪水、讲课费、稿费。他在教育部工作时每月可以拿到三百大洋,这在当时算是很高的了,当时只有身为北大图书馆馆长的李大钊能拿到这个数,老舍先生每月是壹百圆,毛泽东当时在北大图书馆当临时管理员,每月才拿八圆钱。
有人说鲁迅拿着国民党政府的钱还要骂国民党,鲁迅说钱是该拿的,但骂也是该骂的,你跑到外国去骂中国,那是没出息的表现,我就在国内以笔作枪,贬恶扬善,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真正的勇士,真正的豪杰。
管理员轻声向我介绍着,像是怕打扰了谁,参观者只有我一人,屋里显得很静,每个房间都布置的既朴素又整洁。
顺着阶梯我来到二楼,在右手是一间客房,小小的房间收拾得十分地洁净,管理员对我说,瞿秋白夫妇就曾在这里居住过。我的眼前便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带着一幅圆圆的眼镜,文质彬彬的党的领袖的形象,他正与先生彻夜长谈着,谈的是那样的开心,我知道,他每回来上海都是住在鲁迅这里,他们是真正的战友和同志。
正面便是先生的卧室兼书房,墙上挂着先生喜欢的木刻画,靠窗是一张老式的书桌和一把藤椅。书桌上一个绿罩的台灯旁放着一个小砚台,笔架里的毛笔好似刚刚用过的一般,一打信纸就铺它的前面,另外还有一个特大的白瓷烟灰缸,仿佛香烟的气息还在房间里漂浮着,先生是否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好象就坐在那藤椅里正抽着烟,沉思着、咳嗽着,他的心情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焦虑。似乎前驱者从来都是寂寞的,他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写到:“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先生在“孤独的战斗”中也是有着忧愤、苦闷、甚至绝望的,可又有谁能理解他的心思呢?
就在先生去世的前夕,有的报纸还在对他进行恶意的攻击,先生似乎早有先见之明,他已经预感到了他身后注定会无法平静。我们可以读一读先生去世时当天的报纸,上面堆积着一些文痞们幸灾乐祸的文字和所谓的“文豪”们“普天同庆”的文章。难怪先生说“一个都不宽恕”。先生是既不会宽恕敌人的整体,也不会宽恕他们的个人,因为敌人的阵营从来就是由个体所组成的,更何况,敌人从来就没有宽恕过鲁迅。在那么多的攻击非难和陷害面前,他坦然地活着,不肯改变自己。先生是一息尚存便战斗不止的,先生的伟大之处也就在于他那种宁折不弯的硬骨头精神。
1936年9月,也就是先生去世前月余,他强撑病体写下了《死》这篇文章,这可以看作是先生最后的叮嘱,因为他已深感身体越来越差,“连报纸也拿不动”。在《死》中,先生引用了自己的遗嘱,其中有一句让我记忆犹为深刻:“孩子长大,尚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在先生看来,这些“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是最无聊甚至是最无耻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人,他们不择手段,趋炎附势,毫无操守与禁忌,他们的存在是以损害艺术和艺术家为前提的,这就是先生为什么对他们深恶痛绝了,因为使先生受害最深的也是这些人,这是先生用一生的心血所总结出来的经验。
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1918年发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从此开始文学创作生涯。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无与伦比,他对待写作总是那么的用心,就在逝世前十天还写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你读他的小说,读他的杂文,就可以看出他的手法几乎篇篇不同,写文章的人都知道,能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正如北大严家炎教授所说:可以说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这在历史上是一种并不多见的现象。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对鲁迅先生的认识是有过反复的,从六、七十年代的信奉,到八、九十年代的怀疑,直到今天才明白,其实我们所处的年代还是鲁迅的年代。
从鲁迅故居出来,阴冷的冬雨还在稀稀沥沥地下着,冷清的街面上,匆匆走过几个行人,感觉就像一幅静止的画面。忽然就想到某一个雨天,鲁迅先生也是冒着雨回家,手里还撑着一把油纸伞,腋下夹着书稿,匆匆地走在这长长的山阴路上,不也是同样的情景吗?
坐上车十几分钟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南京路。行走在人群中,我感到,在嘈杂的人群里,个人其实是孤独的,在空洞的欢笑中,人的心其实是忧烦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日益的加深着,这已成为现代社会的病症,日常生活的尘埃,每天都在覆盖着耻辱,并且越积越厚,足以使我们在麻木中忘却。在一个没有宗教资源的世俗国度里,鲁迅坚持在那个世俗精神能够支撑的高度上,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只有当我们读到鲁迅,才会明白文字的基本功能是在挽救一个民族的记忆。今天,又能有几人敢于继承他的精神,他的风格?仅此一点,也就说明了全部。
他才是我们的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