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大趣(1月3日见报)
当头顶的天舟一号与天宫二号成功对接时,我正在地面的龙岗村堆石场埋头“寻宝”。昨晚刚下了一场酣畅的暴雨,我就来了——这是“菜鸟”级捡石者起码的常识:雨水洗刷出石头原貌,并避免扬尘之苦。不时有小车、摩托、行人从边上经过。有一队送葬车队经过,有一队哈雷车队经过,还有一队自行车队经过,还有几位农村大妈挑着清明祭品经过,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看我一眼。直到邝子庭的出现。
他约莫30多岁。高大,长脸,一脸腼腆的样子。他家在大江埔,媳妇是本村的,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上初中。他是一间拉杆包厂的厂长,放假到龙岗村的朋友家玩。见到我觉得好奇,于是过来问:一堆“乱石头”有什么好捡的?在捡到“瘦肉”和“不可描述”这两块小石头之前,我是怯于回答的。但现在我底气足了。我说,这里藏着“有趣”的石头。我进一步以专家的口吻概述选石“三法”:“一质二纹三形”。邝子庭的脸拉得更长。我开始阐述,首重石质:像从化黄蜡石,看着像蜡,摸着像玉,蜡一样黄,玉一样透;次重纹路:像从化黄蜡石,表皮千变万化,像猪皮一样、流水一样、鸡爪一样、金钱一样、刀劈一样、蜂巢一样、小米一样、珍珠一样、竹叶一样、苦瓜皮一样、沙琪玛一样;再重石形:像从化黄蜡石,食物一样、动物一样、器物一样,它们是折翅的天使,伪装成“食物”“动物”“器物”跌落凡间。邝子庭似懂非懂,开始和我一起捡石。他捡了几十块小石拿给我求证,我基本丢掉。他沉默不语、羞于表达,这真是个腼腆的男人!但邝子庭分手时最后说的一句话却让我震惊了。
从化有一条贯穿全境的流溪河,这世上便多了“有趣”的石头。最著名的当数出自流溪河温泉段的黄蜡石。河床之上是河水,河床之下是蕴含各类矿物质的温泉,在温泉镇卫东村喷涌而出。在河水与温泉共同作用下,经漫长地质作用孕育、揉炼、渗透,终成蜡一样玉一样的黄蜡石。而温泉带进石体的各类矿物质,形成黄、白、红、黑、绿等各种色彩,成为稀有的“彩蜡石”。早在十多年前,卫东村三层经济社整个村子就是“石村”。村民开动钩机在河里开挖,成为最早一批因石致富的农民。大型彩蜡石几乎不见踪影,基本囤在村民家里、玩家手里、奇石店铺。“漏网之鱼”大多是肉眼可辨的小蜡石,但它们都隐藏在山上和河底。每一个真正的“寻宝人”都希望来一场酣畅暴雨,把山上的奇石冲落,把水底的奇石翻起。抽砂船源源不断把河砂抽起,装载车源源不断把砂石运到堆石场,然后分离出沙和石。堆石场是乱石的中转场,它们在这里只值一百块一吨,甚至比在堆石场捡石的工人一天的工资还低。然后它们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各处公路、堤坝、园林、住宅当铺路石。运气好的当铺路石,运气不好的当打底石,覆上厚厚的水泥,可能抵得上捡石工人一年工资的黄蜡石就永无见天之日。
我手头为数不多的一块符合“三法”的“瘦肉”,在遇到我之前,就是静静地躺在夫九龙山庄当一块“铺路石”。夫九龙山庄是我同学李普祥先生开的有两个足球场的饮食农庄。四十岁以上的男人爱在这踢球,四十岁以下的男人爱在这喝酒。我既不爱踢球也不爱喝酒,我爱捡石。这里的烂地拉了十几车石子铺地,我想,有多少“有趣”的石头就这样埋在乱石下、烂泥中、杂草旁。我几年前才立志做一个“有趣”的人,它们几千年前就立志做一块“有趣”的石。
小石大趣(1月3日见报)在太阳下山之前,我已捡了满满一小袋石子准备回家。我靠在一棵小榕树下歇息,手习惯性拨弄地上的草,忽然发现一角红色。我内心一紧,竟然扒拉出一块红冻腊。蜡石按蜡质优劣分粗、细、晶、胶、冻。红色的蜡石稀少,红且冻的蜡石更稀少,红且冻还形似某物的蜡石更是稀少中的稀少。这块红冻蜡看上就像一小块刚剔下的“瘦肉”。厚厚暗红“肉块”纤维丝丝可见,薄薄一层白色石皮“毛孔”点点可见,更妙的是猪皮石上还有一两点“血迹”。有了这块宝贝“压阵”,我“捡石”的底气顿时冲上头颅。
但在一年前,在洞悉“三法”之前,在几个慷慨的“捡石界”老前辈赠石之前,我就是“捡石界”的“菜鸟”。尽管家里摆满小石头,朋友圈日日“晒”。一日,在微信认识不久的云姐打电话给我,平静地说,我别墅要翻修,我家清理的石头送你吧。云姐的黄蜡石就胡乱堆放在别墅花园的各个角落。见面才知,她是“捡石界”元老级人物——二十年前,她已在流溪河捡石头。以前上好的大蜡石比比皆是,几十上百斤的大石头就这样用摩托载回,摩托也骑坏了好几辆。到最后家里实在放不下,买了别墅。云姐随便一块黄蜡石都比我家里最好的要好,我晒石也“晒”得她受不了了。我扛走了几百斤石头。得到这些石头,我看得更远,因为是一下子站在了云姐“巨人的肩膀上”。
孟奇是我遇到的第二位“捡石界”老前辈。他姓李,家中排行老大,经常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于是给自己取了个“孟奇”的外号。他曾做梦去了一个粉红星球,抚摸了无数黏糊糊的粉红泡泡以及一个粉红女郎。他在十四岁时预测四十岁会成为一个有趣的人。结果到那一年,学美术出身的他,师从岭南派古琴名家,不但能弹,还会斫。我每次到他画室他都会送一块黄蜡石作礼。他熟知流溪河每一处捡石的河滩,并怂恿我一起捡。孟奇经常带我去流溪河边的麻村石场捡石,这里堆了大大小小十数堆乱石。最夸张的一次是晚上捡石。孟奇说,微光之下很容易发现会发光的透明的石头。那一晚我没捡多少发光的透明的石头,倒是扑倒了几只发光的萤火虫。
鹅村长是我遇到的第三位“捡石界”老前辈。他又姓李,闻名从化餐饮界“鹅乸煲”创始人。终日与从化名禽龙潭乌鬃鹅为伍,人称“鹅村长”。20年前一场饭店失火将如日中天的“鹅乸煲”烧没。但鹅村长不信邪,认为越烧越旺,转战广州又铩羽。洗尽铅华方觉从化是最好,于是从头再开“鹅乸煲”。饭店起死回生军功章里有精灵鹅宠“虾饺”一半的功劳。当年饭店楼下一小孩忘带钥匙,在楼下连叫三声“爸爸开门”,笼中的“虾饺”连应三声。村长称奇:自己都当不了它“爸爸”,它反倒当了别人的“爸爸”。从此“虾饺”被当作小祖宗供着哄着,终成揽客“生招牌”。“虾饺”开悟了,是因为有开悟的鹅村长。我与大红鹰、阿man拜访村长,参观他乡下别墅一屋子石头时,鹅村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有人缘,石有石缘,人“开悟”方能与石结缘。20年前,鹅村长已辗转各大沙场,带一袋水果就能哄好看场大妈,然后带回几大袋奇石。与他结缘最多的,是数十块男女“不可描述”器官奇石。长长短短、块块垒垒,“乱花欲渐迷人眼”。石头多了,屋外随意放。鹅村长指着墙角一堆乱石说,你们去挑几块吧。我与阿man脚前脚后奔往。结果我比阿man快20秒捡到一块男性“不可描述”器官黑卵石——我现场验证到“石缘”的重要性。
罗明辉是我遇到的第四位“捡石界”老前辈。他是一位文武兼修的汉子。文是书法,武是跆拳道。因开办班授徒,人称“罗教”。罗教写书法时一定喝酒,打跆拳时一定不喝酒。烧酒热了脉络,书意冲破樊笼。手腕一抖,一声大吼,酒酣半醉快意怀稚趣,势大力沉魏隶出顿拙。罗教爱酒爱书爱茶也爱石。别人捡石在岸上,罗教捡石在溪中;别人捡石不湿脚,罗教捡石身也湿!捡得好石,呵呵呵;以掌击水,啪啪啪。其实他捡的不是石,是寄情山水中。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是自然,石是自然,人“心怀自然”方能与石结缘。
在“捡石界”老前辈们的热情鼓励下,我终于“单飞”了。我沿孟奇指明的路向又“重走一遍”。我趁着大伙都忙于泡水吃棕的端午节,又重临麻村石场。这一次远远就见到一个小孩身影蹲在一堆乱石上,近看才发现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约莫20岁的小伙。我记得孟奇提过他,叫斌仔,经常独个流连流溪河堤。他长着一副马云的脸,却只有马云5岁时的智商。如果你问他几岁,他永远回答5岁。但他记忆力超强,他会记得任何一个陌生男人带来的任何一个陌生女人的年龄、姓名、三围,前提是你带着女人来。他眼神阴暗不断在眨。他蹲在石堆上,手里时常把玩着一块石头,看样子随时要飞出去——除非讨要到一毛几角的零钱。
斌仔让我想起近十年在城区不时碰到的一个“独行侠”。他总是默默走在城区任何一条马路上。永远不变的是头戴一顶黄色塑料安全帽,遮了半个脸,阴影里透露阴暗眼神。永远在变的是右手变花样似地拿着的东西:有时是一根棍,有时是一称砣,有时是一小刀、有时是一瓶子、有时是一把尺。十年来,走姿、眼神、衣着从未变化,变化的是拉渣的黑胡子变成花白。他们的人生在开悟与不开悟之间游走,没人能够读懂。
但我在迅速读懂手上的石头,读懂个中的“趣”。我时常碰到像我一样努力、独行、渴望的“捡石人”,但他们往往遗憾空回。如果只捡蜡一样玉一样的石头,试问还有多少?他们起得比鸡早?还是干得比牛累?但我总能喜悦满归。我读过四大名著,懂得两部名著的主角都是石头“变”的;我读过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司》,懂得悲剧产生美,如同犬牙交错不同质地石头共冶一石;我看过《断臂的维纳斯》(图片),懂得残缺产生美。少头缺脚的石头,随时撩动你的想象;我读过蒋勋《美的沉思》,懂得留白产生美。遗宋文人“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避世元朝野蛮统治,创作大量留白山水画。我手中有三文治、红烧肉、蛋糕、烧鹅、烧饼、栗子一样的石头,有虎狗龙蛇、风竹山月图案的石头,意境都输只有一叶菩提图案的小石;我读过笑笑生的《金瓶梅》,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石为赏己者开。出身寒苦的潘金莲为百般讨好西门庆,暗暗将茉莉花蕊涂抹全身,“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这不正像我“养石”?每日抚之、抹之?我读过《易经》,懂得否极泰来,最好的石头总在人最绝望时出现;我读过《圣经》,懂得“上帝对你关上一扇窗,必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孔孔洞洞、皱皱褶褶的所谓“丑”,正是石痴梦寐以求的“美”;我知道关系学,与人为善自种福果,石头人人赠我我赠人人;我知道唯物主义,人是肉身,再怎么牛逼也不能和石头比长,曾经拥有学会放手;我知道佛学的“六道轮回”,生死相续无有止息,每一颗圆卵石都在暗示“人生终将回到原点”;我知道中国古代名画拍卖榜,石头与石涛,都姓石,谁敢肯定石头拍不出石涛的画价?况且我还有“三法”!你以为捡的只是一块石?这不还要懂一点美学、哲学、文学、史学、神学、风俗学、心理学、人文学、关系学、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照这样捡,岂能不满载而归?
最近一个月,我开辟了“新战场”——在卫东电站大坝的下游河滩上有大量河石。这里流溪河上游的最后一块石头定格在1978年大坝建成后。一小块河洲把绿绸般的河水撕成两块,急促冲刷河滩后流向远方。左岸有一排整齐消瘦的桉树,孤高而萧远。湿热的河滩滋生大量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蚊墨,捡石人要捱得了蚊叮之苦。翻开石头后,还要忍受底下跳出的蜈蚣、蟋蟀、青蛙带来的惊吓。有时趾头会突然一阵剧痛,那是遭遇了芝麻大小的黑蚂蚁。长时间俯身捡石,老腰旧患发难。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一个人捡石的孤独感。
我在想,捡石的意义。其实我捡的不是石,而是自我修为。当你意识到一堆浩瀚的石子,奇石怪石妙石趣石可能一辈子埋没,你会感叹它们如斯不堪的石生;当你站在水中,意识到你的脚不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你会感叹“逝者如斯乎”;当你意识到得到它是偶然的,失去它是必然的,你会感叹,再好的石头,我们也只能陪伴它一小段。石不能言却能言。石头忍得了最卑微的践踏,也毫不吝啬最华美的示人,你不得不感叹“石德堪师”!
我突然想起邝子庭最后跟我说的话:石头,无非靠想象。
这不正是石头的终极真谛?
2017.7.14
小石大趣(1月3日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