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中的世界
这是发生在七十年代偏远山区的故事。无法开启生命之门的弱者,在无奈中彷徨游荡,最后悲壮的走向绝望。
━━题记
晨曦的光有些晦暗。昨天傍晚从山那边飘来大片大片的积雨云,迟迟没有消散。
“不好了出事了!程哑巴的媳妇死了,还带着两个孩子呢!”刺耳的声音像炸雷一样,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绰号“大喇叭”的五婶沿着村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的喊着。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村民,顾不上回家更换露水打湿的衣衫,就往前院程哑巴家跑去。
八卦的五婶没有像平常那样,一脸神秘的卖关子。她一边拿着脏兮兮的围裙抹眼泪,一边嘴里咬牙切齿的骂着:“这个遭天杀的程哑巴,白瞎两个娃娃了,真是造孽啊!”
当村长的父亲一口饭还没嚼烂,脚上的农田鞋来不及穿,就匆忙往门外赶,结果肩膀结实的撞在了门框上。那门框上有个秃了帽的大洋钉,汩汩的粘液挣脱了肌肉的束缚,一片殷红!
父亲嘶了一声,没功夫理会自己的伤口。母亲麻利的从大襟上撕下一块“的确良”,就追了出去。
五婶用黑乎油腻的手拦着我留下。我哪里肯乖乖听话,最后她只好同意带我一起去程哑巴家。
一路上气喘吁吁的跟着她:“五婶别哭了,快说怎么回事啊?人不是昨天都安全送回家了吗?”
五婶脚下不稳打了个趔趄:“小孩子别打听,一会站在门外不许往里瞧啊!”
我不再问,闷声跟着跑。心里却想着,昨天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不是好端端的活着吗?怎么今天就死了呢?
但想想昨天的情景,那哪里是好端端的?她不哭不闹一脸麻木的表情,任由村民将她从河里往岸上拉。
七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扯着她的衣角哭着央求:“娘,我们别死了,活着多好啊?”
她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好,我们活着,别哭了。”
她的额头、脸颊、颈部、手臂,凡是裸露的部位,都有新旧不同程度的瘀伤。男孩的眼角青肿着,妹妹稚嫩的脸蛋也挨过巴掌。
女人的娘家就在邻村。因为弟弟要娶媳妇,还差两匹做棉被的花布没有着落,就狠心将她卖给了程大娘。游手好闲的哑巴光棍变新郎,苦了她天生薄命从此与狼共枕。
程哑巴混蛋得招人恨,仗着老爹老娘有点积蓄,天天眼瞅房梁好吃懒惰。三十出头的年纪白酒瓶子不离身,每日喝得醉醺醺,走起路来脚上踏雾腾云。
哑巴欺软怕硬就会窝里横,心气不顺就打老婆,有时亲生的孩子也不放过。我父亲几次请来派出所的民警登门管教,程哑巴就是嬉皮笑脸点头哈腰的好同志。
他的母亲每次都是赌天发誓,儿子从今往后痛改前非再也不打媳妇了。保证日出早起扛起锄头下田除草,种地养家伺候老婆端水洗脚。
油嘴滑舌说得天花乱坠,派出所刚一离开,哑巴就翻脸无情该打打该骂骂。结婚八年,娘家人来看她的次数,五个手指就能扒拉清楚,还是因为她悲悲戚戚闹离婚的事情来的。
弟弟是个怂包杵在一旁不说话,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她:“离了婚你能去哪呀?家里可没你和这两张小嘴睡觉的地方。你爹发话说如果非要离婚丢人现眼,就去找个歪脖子树上吊得啦!”
村里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背后唏嘘两句罢了,谁也没有能力去帮助她。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谁能受得了,她开始一次次有了自杀的念头。但年幼的孩子怎么办?又舍不得丢下。难捱的悲伤痛苦矛盾纠结,在心底密密的织成陈年的蛛网,最后化作一堵暗无天日的高墙。
程哑巴家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村民们哭泣着、愤怒着、感慨着。院子里透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天空被黑压压的笼罩着,越来越低。
我挣脱了五婶使劲往人群里钻,一定要知道她们母子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终于冲了进去。但人在哪,没有啊?面前只有一个盛水的大瓮!程哑巴倚在门槛上哭,昨夜的酒醒了大半。他母亲靠在旁边和我父亲说着什么。
“别过去!”母亲的声音在惊讶的人群中响起,她试图拦住我。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已经到了大瓮跟前。那是一幅唯美的油画,没有悲壮的勇气是无法借上天之手缔造的!
我呆了,脑海里雷鸣电闪。三个黑乎乎的脑袋趴在水里,是喜是悲看不到。但她,还有她的孩子们离我近在咫尺,却又与我早已阴阳两隔。
为什么?不想活下去了,千般无奈万种死法,她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好残忍却不会有任何闪失,孩子们定是先她一步走的。
有人从身后拉我,可能以为我吓坏了。结果一下子触动了我脑子里暴怒的开关,我甩开胳膊冲过去,抄起那根支门棍照着哑巴就是劈头盖脸的打!我只想捶醒这个王八蛋、废物、人渣!
一阵混乱过后,我被大人们制服了。母亲满脸是泪愤怒的给了我一耳光:“快点给我回家去!”
父亲用受伤的手臂拦住了母亲又扬起的胳膊:“你疯了,打孩子干什么?”
程哑巴的母亲捂着满脸是血的儿子,哭哭啼啼的跟大家诉苦:“打我儿子干什么?他就是个残疾哑巴,再说人也不是他杀的呀?”
我心头这口怒气难消,只能仰面朝天大声的喊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天下起了大雨,一群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出现了。父亲第一次请他们进村时,我兴奋不已,励志好好学习将来就做人民警察!
但那一刻,我的心冰凉冰凉的。程哑巴的母亲说得对,人不是他儿子杀的!所以警察来了能做什么呢?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才见亮。村民们带着满身的泥巴为她们母子三人发丧下葬,连同那大瓮一起打碎入土为安了。
没有人生下来就心甘情愿,走进那可怕的瓮中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们母子三人要经历怎样的哭泣挣扎,才能唤醒黎明,大地才会苏醒?
我背起书包,拎着行囊回县城读书了。在高考的志愿书上,我掠过警校一栏直接填写人大,因为警察只能管理犯法的人,不符合我的意愿。
我要努力学习,毕业当官当县长。让所有跟我家乡一样的地方脱离贫困,普及文化教育。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因为两匹布买媳妇卖女儿的悲剧发生了!
作者有话说:刘省长的志愿实现了。他为官半生,清正廉洁不忘初心,不愧是人民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