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定义死亡?!——东野圭吾新作《沉睡的鱼人之家》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了的人的胸膛——”熏子说,“仍然犯下了杀人罪吗?”
“如今,大家把瑞穗当成是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处境这么可怜,要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瑞穗早就死了,那我就没有犯下杀人罪;如果她还活着,那我就翻了杀人罪,但我会欣然去服刑。因为这证明了从以外发生至今,我持续照护的瑞穗的确还活着。”
“你为是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已经死了吗?既然这样,有什么好怕的?人不可能死两次。”
重新定义死亡?
——读东野圭吾新作《沉睡的鱼人之家》
一口气读完这本书。东野圭吾,《沉睡的鱼人之家》。
通常,东野圭吾的书都是一口气读完的,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因为这本书吸引我不忍放下的,不是东野圭吾一贯善用的推理的运用,或者悬念的设置;而是整个书里面,充斥着一种难以厘清的逻辑悖论,以至我们不得不怀疑作者写这部书的“心怀叵测”——
东野圭吾,这是要重新定义死亡吗?
忽略了案件真相的故事梗概
女主熏子(播磨夫人)6岁的女儿瑞穗,因为一场意外的溺水,导致原本医学意义上的脑死亡。她与丈夫播磨和昌无法接受女儿并的真正离去,非但拒绝了医院和相关组织做器官的捐献建议,把女儿接回家中“照顾”起来,并且依靠本就从事医疗科技(BNI,一种脑机接口技术)研发的公司资源,为女儿做了“AIBS”植入,可以补考人工呼吸机,让“患者”瑞穗得以自行呼吸;之后又运用一种新技术,以磁力刺激“患者”脊髓,借由反射锻炼瑞穗的全身肌肉——以至于其实早就处于“脑死亡”的瑞穗,新陈代谢以及肌肉的生长如同常人,整个状况,除了一直处于沉睡,几乎与常人并无二致。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多,最终,“时年已9岁”的“患者”瑞穗,还是逃不过身体功能各方面的生理性衰竭,突然一天,各方面指标急剧恶化,最终,女主与其丈夫不得不接受自己女儿的死亡现实,并且在器官指标完好如初的情况下,接受了医院以及相关组织的建议,做了两次脑死亡测试后,把女儿的部分器官做了捐献。但是在自己女儿死亡时间的确定上,女主与医院方面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女主认为,是自己“看着”自己的女儿各方面情况急剧败坏的,应当把死亡时间确定在当日当时,而医院方面坚持认为,按照相关法律和医学主张,“死者”瑞穗的死亡时间,应当是在第二次做脑死亡测试后的那个时间节点。
——整本小说,作者对于鱼人瑞穗的被“照顾”过程,以及由此引发的技术层面和社会、法律层面的阐述,占据了绝大部分;相比之下,案件真相得本身,却次要得可以一笔带过!
6岁的瑞穗,其实当时是因为要帮助其表妹若叶捡拾滑落进泳池水孔的戒子,手指被水孔卡住无法脱身才导致最终的溺水的——但是,溺水的真相、死亡的真相,在书中所想讨论和探究的大宗课题面前,竟显得根本就不值得去多做哪怕丝毫的“推理”?
技术的科幻/双重界面?
一般认为,东野圭吾的所谓“推理小说”,其与旁人的不同,在与他不是为推理而推理,案件、或者推理在他这里,只是一个载体,他的目的无非是借助推理小说这样一种引人入胜的文学形式,装入自己对于世界和社会的种种看法、疑惑,和忧虑。一般的推理小说,大多是一种半封闭的叙述空间,其间的故事,可以放在任何一种时代和社会背景中(所以,类似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可以被轻易改变成任何表现手段的艺术形式);而东野圭吾所偏重的,是通过某一案件的推理与侦破,揭示出相关当事人所处环境的社会学意义来。
看上去,与其先前的那些作品相比,东野圭吾的这本书,好像也并没有突破其原有的套路和模式。但是在我看来,在这本书里面,作者所要表达的,其实是具有双重的要义。其一,很明显的,他是要探讨医学层面对于围绕着“脑死亡”概念的死亡定义的困惑和质疑;而其二者,就是这本书里面,支撑和加深了对于“脑死亡”概念颠覆性怀疑的医疗新技术!
反过来看,正是源于技术的进步和突破,改变了一个自然人原本应有的自然逻辑,才使得原本传统意义上的“活着”或者“死亡”的边界,变得游移和模糊。而这样的一种对于“死亡”界定的困惑,形成了以书中女主为典型的“死者”家属对于亲人死亡或者尚存的不忍和犹豫,导致女主在器官捐献问题上的游离和反复。
上面提到过的,支撑、并且加深着女主对于自己女儿尚且“活着”的最大功臣(亦或是罪魁祸首),莫过于凭借新技术开发出来的超越了原有“横膈膜起搏技术”的,能够让“沉睡”中的瑞穗能够如常人般“自行呼吸”的“AIBS”技术的植入,以及以磁力刺激“患者”脊髓,借由反射,能够让处于“沉睡”状态中的瑞穗的锻炼全身肌肉的一种“全新”的脑外控制技术。
小说中的熏子的丈夫和昌,他的公司就是从事这种医疗新技术研发的。在自己女儿发生意外的前段时间,公司正在进行一项名为“BMI”项目的研发和实验。按照作者的描绘(其实是设想),所谓“BMI”,是Bran-machine Interface的缩写,就是所谓“脑机接口”,运用能够检测到周边环境的机器(仪器),来通知和指挥患者大脑,对自己的肢体做出反应。
但是,对于书中女主熏子(也是和昌)的女儿瑞穗,对于一个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的“沉睡者”,企图以“患者”脑补以外的仪器和技术,由他人操纵机器来指挥其行为——这样的狂想,先不说是否可行,单就是否符合目前的社会伦理,也是一个待解的困顿。
当然,小说当中所描述的所有技术,目前来讲还都是一种科学幻想;但是,正式基于这样的技术“科幻”,基于未来人类在相关技术突破上的可能性所可能形成的一系列法律和伦理的颠覆惯性,作者借用“沉睡者”,也就是“鱼人”瑞穗的标本展示,像我们,不,向整个人类,提出了一个严峻的课题!
《伊斯坦堡宣言》,“新章房子”的诘问
当然,作为东野圭吾,其写作的目的,自然是难以逾越其对于社会问题的困惑跟疑虑的。在这本那书里面,作者借由一些角色之口,不止一次地提及一个文件,它是国际移植学会在2008年发布的《伊斯坦堡宣言》。该宣言的主要内容,是要求各国限制和打击境外器官移植,致力于器官捐献的自给自足。
书中借用当时女主冒充的器官移植募捐者新章房子的口吻,对于日本当时的情况作了大段叙述:
“……日本也支持这个宣言,但只是视为伦理上的准则,并没有约束力和陈发规定。只不过受到这个宣言的影响,澳大利亚和德国等以前接受日本人前往器官移植的国家决定基本上不再接受日本人的移植。”“美国是目前少数日本人境外器官移植的国家之一,但并不是毫无限制。”(这就是“百分之无规定”,境外病人只能占一年移植人数的百分之五)“……近年来,几乎都是日本人占了这包分之五的名额而且日本的病人前往美国接受境外器官移植时,都会在等候移植的名单上排得很前面……”
“……日本也同意了《伊斯坦堡宣言》,也因为这个,开始采取移植器官自给自足的方针,也促成了2009年器官移植法的修正。在修正之后,当脑死亡病人无法明确表达捐赠自己的器官时,只要家属同意,就可以捐赠器官。之前法令限制未满十五岁的儿童的器官捐赠,也在法令修正后松绑,只要父母同意,就可以捐赠器官。但是,即使在法令修正后,仍然几乎没有儿童提供器官捐赠,并不是没有闹死的儿童,而是父母拒绝提供。结果造成像雪乃(书中一名需移植器官病患)这样的孩子无法再国内接受移植,只能前往美国。如果在(日本)国内接受手术,因为可以是使用保险,只要数十万(日元)就可以解决,如今却需要耗费超过两亿日元的相关费用。”
随后,作者又借助书中女主熏子冒充的新章房子之口说道:
“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父母无法接受儿女的死亡,不愿意提供器官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在其他国家,一旦得知脑死,就会停止所有的延命治疗,于是,父母开始思考如何让孩子的灵魂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活在世上,所以愿意自己孩子的身体对其他正在受苦的孩子、需要健康器官的孩子有帮助。宝贵的器官捐赠也因此诞生,但是,来自日本的病患花大钱抢走了这些移植的器官,或许因此也拯救了一名日本儿童,但也因此导致当地儿童失去一个获救的机会,也难怪日本会遭到外国的抨击。难道你们不认为日本……应该说是日本的父母必须改变想法吗?到目前为止,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以目前标准判定为闹死的病人苏醒,更不要说长期脑死。花费庞大的金钱和精力,只是让孩子继续活着……这根本就是父母、是日本人的自私行为……”
很明显的,作者是想借书中角色的诘问,以期表达自己写这本书的疑虑与困惑。也正如作者同样借用“新章房子”的口吻发出的诘问——
“因为失去了意识,当然也无法沟通,只能靠生命维持装置维持活着的状态。你会一直照顾这样的孩子吗?这代表将耗费庞大的资金,不光是很辛苦,也会造成很多人的困扰,这种情况到底能够给谁带来幸福?你不认为只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吗?”
非罪悖论:熏子的灵魂呐喊
《沉睡的鱼人之家》,东野圭吾的这本书,整个过程的叙述,夹杂着大段对于技术以及社会背景的表述和转述,整部作品的绝大部分,可谓平缓清淡——可能这也是作为东野圭吾的个性风格,就是以貌似平缓的文字描述,完成对于具有深刻社会背景内涵的理性揭露。
但是,在这本书的第五章(《刀子刺进这个胸膛》,听这标题就很吓人),戏剧化的高潮出现了——
就在自己儿子生人的生日那天,当就连自己儿子在内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确认自己辛苦陪伴和“照顾”了三年多的女儿瑞穗早就不存活于这个人世,自己三年多来的辛苦和付出俨然成为对身边亲人的一场欺骗,当自己的丈夫(尽管原本是要离婚的)一个巴掌甩过来想把她“打醒”,此刻,遭受到前所未有质疑的熏子,竟跑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来,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向警察“报案”,让警察来她家里;当警察到达现场,她便指着一旁“沉睡”着的女儿,向作为警方负责人的渡边严声问道:“渡边股长,我想请教你,坐在我旁边的是我的女儿,如果我把刀子刺进她的胸膛,我有罪吗?”
“啊?那当然,当然有罪啊!”
“什么罪?
“当然是杀人罪。即使最后救活了,也会追究杀人未遂的罪责。”
“他们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只是我没有接受而已。”
(这时,一旁的和昌告诉渡边,“我女儿已经脑死了。”)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了的人的胸膛——”熏子说,“仍然犯下了杀人罪吗?”
“如今,大家把瑞穗当成是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处境这么可怜,要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瑞穗早就死了,那我就没有犯下杀人罪;如果她还活着,那我就翻了杀人罪,但我会欣然去服刑。因为这证明了从以外发生至今,我持续照护的瑞穗的确还活着。”
书上写道:熏子的诉说就像是灵魂的呐喊,深深震撼了(丈夫)和昌的新,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要成全她。
熏子对他喊着:“老公,你为是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已经死了吗?既然这样,有什么好怕的?人不可能死两次。”
“人不能死两次”,这是真的吗?——我此刻想问上这么一句。
尽管熏子的呐喊和“激愤”被若叶的忏悔而打断,最终没有对她“沉睡中”的女儿挥起菜刀,但是,“人不能死两次”——这么一个举世公认的最起码的常识,在此时此刻,竟有了一时无法回避的隐痛。以至到了瑞穗因身体最终衰竭而离去后,熏子与医院方面在女儿离世时间的意见上,形成了无法弥合的对立跟分歧。
“序”与“尾声”
整部小说,与其说是推理作品,不如说是以推理为框架,搭建了一个多层次的社会学疑难杂症的问题构架。作品通过具体情境所呈现出来的医疗新技术,为现实提供了未来市场明确的朝向(对此敏感的读着,相信会因为这本书的有关章节和描述,找到新的研发契合点);同时,正是鉴于技术进步所有可能带来的包括人类生命的“得以延长”乃至出现人之死亡标志以及时间确定各方面定义、乃至由此形成整个社会伦理标准的可颠覆性!
当然,作为一部类推理作品(哪怕是东野圭吾式的推理作品),作者在其文学方面的润色,还是做了些许顾及的。
人物刻画方面的细节,无需赘述,因为人物刻画的本身你,其实也是为作者抒发自己对于相关问题的便利而做的;感觉比较有意思的还是书中的“序”和“尾声”——
故事的开头,男孩宗吾两次看见大房子里沉睡的女孩,尤其后面的那一次,其实是瑞穗的妈妈熏子推着“躺”在轮椅里的女儿。看着轮椅里沉睡着的女孩,当宗吾不解地问起熏子:“她的腿脚不方便吗?”书上写道——
女人听了宗吾的问题,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但随即露出了笑容:“在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有的小孩虽然腿脚没有问题,却无法自由地散步。”
熏子还对男孩宗吾说:“有一天,你也会了解这件事情。”
当然,男孩宗吾对于“这件事情”的了解,应该是三年后的某一天,再去那个大房子所在的地方之后,尽管大房子已经因拆除而消失了,但是他之后还是大体“了解”了“这个事情”。
因为,他的身体里,被移植了瑞穗的心脏。
东野圭吾在本书出版后自问:“写出这样的故事真的好吗,我现在仍然在烦恼之中。”
——谁说不是呢!
(去意蓝山2017年6月21日)
《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日)东野圭吾
译者王蕴洁
北京联合出版社
2017年6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