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恋 第二十七章 一贫如洗(3)
海伦娜一边走,一边在自己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
“救救我!”这声音听着更让人揪心,就像一只行将死去却又渴望生存的孤雁发出的哀号。
海伦娜爬上这座小山坡,一眼就看见那个小男孩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地上散落着一些黑色的碎铁片,鸭舌帽掉到了地上。
“上帝呀!”海伦娜慌忙跑过去,坐在地上,把浑身是血的他抱到自己怀里,把腿垫在他的身下,“这是怎么了?”
“地雷。”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废了好大的气力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词。
“别害怕,小弟弟,我送你……”
小男孩张着嘴,两眼紧盯着海伦娜的眼睛,海伦娜赶忙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我要……我要,回家……”小男孩攒足了力气,说出来这几个字。
“你家在哪儿?放心,我送你回去,喂!”
小男孩头一歪,闭上了眼睛,手心张开,一枚鲜红的野草莓滚落到地上。
“你别这样!把眼睛睁开,小弟弟!听见没有?!”焦急的泪水像喷泉一样从海伦娜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任凭海伦娜怎么使劲摇晃小男孩的那瘦弱的身子,他就是不回答,眼睛始终紧闭着。“他的家在天上。”海伦娜慢慢地把腿从小男孩的身子底下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放平,用手胡乱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眶,然后站起身来。这时,她的目光被系在小男孩身上的那个破包袱吸引住了,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看了一眼小男孩紧闭的双眼,又蹲了下去,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包袱解开,一股比臭鸡蛋、馊面包还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全是些沾满了灰尘的破破烂烂的东西,海伦娜屏住呼吸,把包袱平铺在地上,有一些野草莓,一把小铲子、一把扫帚、一块抹布、一把小刀、一床露着棉絮的破棉被和一双系在一起的露着好几个窟窿的破袜子。海伦娜感觉到这双破袜子沉甸甸的。
这时,一枚硬币从破袜子里掉出来,在地上滚着,直到碰到小男孩的腿才停了下来。
海伦娜把破袜子解开,把手伸进一只袜筒里摸了摸,里面全是硬币,再伸进另一只袜筒里,也有不少硬币,她把硬币全掏出了出来,几枚一落放在地上,这些是各种面值的芬尼。
“太好了,这些够我买好几个面包和三明治的了,说不定还够我买回华沙的火车票。”
她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把钱包掏出来,把这些硬币一股脑儿地塞进钱包里,把钱包放进旅行包里,拉上拉锁,把破袜子塞进小男孩的包袱里,把包袱重新系好,站起身来,看着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小男孩的尸体,对他说:“对不起你,反正这些钱,你也用不着了。”说完,她按照原路往回走去。
这时,她看见枝头上挂满了一枚枚鲜红的野草莓,四周到处都是,她停下了脚步。
“他是为了给我摘野草莓吃才……怎么可以这样?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尸体很快会腐烂,会被野狗啃个精光,顶多剩下几块骨头,他还那么小。而我,还要抢走他的钱?不行!上帝不允许我这样做。”
想到这儿,她转过身来,看着那可怜的小男孩的尸体,腹部猛地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张开嘴吐了出来。
过了好一阵儿,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缓过劲儿来。她走到小男孩的尸体旁,环顾了一眼四周,发现前面三、四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土壤看上去比较松软。她把旅行包的带子斜挎在脖子上,弯下身子,拣起那顶鸭舌帽,扣在他的头上,然后把双手伸到他的腋下,正要把他拖过去,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样一个令她不寒而栗的血腥场面:随着“轰”的一声巨响,自己和小男孩被炸得血肉横飞。
她犹豫了,生性胆怯的她不敢向那边迈进一步。“上帝啊!这可怎么办?总不能把他扔在这儿不管吧?有了!”她把小男孩的尸体轻轻地放开,举起地上的一块大石板,用力朝那边抛过去,然后赶忙蹲下,双手捂住耳朵。
一连几秒钟没有动静,她这才拖着小男孩的尸体,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她把小男孩的尸体放平,解开他的包袱,把那把小铲掏了出来,蹲在地上,一铲一铲地挖着土。
阵阵秋雨落在地上,落在海伦娜的脸上,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伦娜累得筋疲力尽,总算刨出来一个南北走向、一百七十多厘米长、四十多厘米宽、三十多厘米深的坑。她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擦掉忧郁的眼睛里的泪水,抓住小男孩的双臂,把他头朝南脚向北拖进坑里,放平。
“对不起,小弟弟,对不起你。”海伦娜看着小男孩那张稚嫩的脸,对他说,“我连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儿都没来得及问。我只能让你在这儿安家了,让你头朝着圣城的方向,上帝与你同在。”她叹了口气,把旅行包从身上解下来,放在地上,解开小男孩的包袱,把那双破袜子找了出来,然后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掏出钱包,把小男孩所有的硬币又全都塞进破袜子里。“这是你的钱,你还是带走吧。”说着,她把破袜子塞进包袱里。
她拿起小铲,一边一铲一铲地往坑里填土,一边在心里诅咒:“该死的地雷!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德国鬼子!法西斯!刚才还在虔诚地和我一起做祷告,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还是个孩子,却在这荒郊野外做了孤魂野鬼,连口棺材都没有,更不用说墓碑了。你太可怜了,小弟弟!而我,海伦娜·奥本海默,不过是个只会拿棋子和针头线脑的女孩子,面对这一切,除了默默地忍受和祈祷以外,我能有什么办法?”
在悲伤和痛苦的冲击之下,海伦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阵儿,海伦娜终于平静了一些,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然后继续用小铲往这个连棺材都没有的所谓的坟墓里填土,一边填土一边对小男孩说:“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或者路过这里的时候,我一定来看你,给你送鲜花。可是我以后怎么才能找到你?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我身上又没有钱,没法给你订做墓碑,怎么办?”
忧郁的蓝眼睛忽然一亮,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海伦娜站起身来,把刚才探地雷用的那块石板拣了过来,从小男孩的包袱里找出那把小刀,然后坐在包袱上,把石板放在腿上,左手扶着它,右手拿着小刀,在上面刻着……
海伦娜把小男孩的头抬起来,把包袱垫在他的头底下,用双手捧着土,把坑填满,最后把刻有B、R、A、T四个大写字母 的石板戳在上面,用手使劲拍了拍石板周围的土,尽量把它弄结实。
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葬礼完成之后,海伦娜站起身,对埋在地下的小男孩说:“睡吧,我的小弟弟,我一定会来看你,上帝与你同在。”说完,她拎起旅行包,向山坡下走去。
挂满了红色的野草莓的树枝在秋风中不停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