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落疏疏月又西5浅月若寒
老太太自己捏着烟丝一点点塞进烟袋锅里,她颤着手,那火柴怎么也擦不着:“这洋火受潮了?”
“奶,现在该叫它火柴了,咱国家自己生产的。”姜寒云从老太太手里拿过火柴给老太太点着了烟。
老太太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使劲吐出了一团烟雾:“叫习惯了。”窗外的雨停了,春天的雨刚收住脚步,夕阳便迫不及待地爬出了云层。她和姜寒云都吃不下去饭,就这么坐在窗口。
月亮悬到了天空,老太太看着窗外的月亮。这夜的月亮清瘦极了,又细又弯。村东头的河水声好像就在她身边响,这声音容易让人想起从前。
佩文去世后的这几个晚上老太太睡不着,她整夜坐在窗口。下雨时,她听雨,月亮出来了,她看月亮。看着月亮的时候她就想她的佩文。
佩文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好啊!村里的姑娘们喜欢和佩文玩,只为了让那些瞅着佩文的年轻后生多看她们几眼。佩文去生产队上工,挣工分,小伙子们抢着给佩文干活;佩文去大树底下乘凉,小伙子们拿着自己的草帽给佩文扇风;村里放电影,早有人给佩文放好了凳子,占了最前面的位置……
逢着夏天的夜晚,老太太家的院子里面热闹极了。那时候的月亮极圆,佩文给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铺了凉席。和佩文同龄的年轻人都挤着坐在凉席上,他们唱着毛主席语录,他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那时候老太太就和她的老头子坐在门墩上看着,想自己年轻的时候,偶尔也跟着笑。
直到有一天老太太瞅到了一个叫乔沐阳的男子对着佩文笑,佩文脸上竟升起了两朵红云。
这乔沐阳长相没得说,人家是城里人,长得白净,模样比秦腔戏里的小生都俊。他又是读书人,据说他爷是国民党军官,家里是地主成分还有个三四岁的儿子。(乔沐阳媳妇嫌乔沐阳家是地主反动派和乔沐阳离了婚。)这乔沐阳在村饲养室里住着,每天要去给队长汇报政治学习心得,时常酸文假醋地背两句诗,说话带着之乎者也。
老太太娘家也是大户人家,老太太也会背几句诗,但从嫁到林家她再也没有背过。她害怕她的佩文被乔沐阳迷惑了。她刻意当着众人的面赶乔沐阳走。
这乔沐阳进不了她家门却在她家门外学猫叫,狗叫,蛐蛐叫,佩文一听到这些叫声就找借口出去。他们有时候就在月光下看看对方,有时候说两句话……
老太太那时候精明,没几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她亲自去警告乔沐阳:你屋是地主成分,你还带个娃。我屋是贫农,你少和我佩文说话。我佩文早都有婆家了。
可老太太的阻止根本没有奏效。直到有一天老太太正在做早饭,佩来媳妇从地里跑了回来:“妈,村上人都在说咱佩文跟反动派后代乔沐阳钻到一起咧,你也把你女好好说下子,丢死人了。”
老太太正在切菜,她停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走到佩来媳妇面前:“别人往你妹子身上扣屎盆子,你不会护着自家妹子?你也扣?你得是林家人?”
老太太说完拄着她的拐棍走到了地里,几个中年女人正坐在麦捆上说得高兴,唾沫星子从几个女人嘴里胡乱地往外飞。老太太知道这唾沫星子能连成海,能淹死人。
其中的一个女人眼神像风,一阵一阵往佩文身上刮:“佩文是长得像花儿一样,这白鸭娃一肚肚的青泥。不是跟男人钻窑洞,就是在麦秸窝里藏。跟地主老财,国民党反动派的后代乔沐阳混着呢,你几个看看佩文的腰好像都粗了,得是有了?”
这女人旁边的女人跟着起哄:“那样子混着还不是早晚的事。听说乔沐阳还有个娃呢,这男人经过那事肯定知道那事的甜头。还不是在麦秸窝就把佩文的手下了。看佩文的屁股和腿型,哪里还像个姑娘家?”
女人说得正起劲,冷不防被人在嘴上狠狠扇了两个嘴巴子。她正要骂人,一看是林老太太便低下了头。
林老太太瞪着这女人:“你管不住自己嘴,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就不是个好货。你要是好?咋还带着肚子跟了你男人;你……”老太太指着另一个女人:“你女子结婚四个月就把娃生下了,你儿还偷生产队的麦子呢,你咋不在这说一下,你还有脸在这儿说别人?”
老太太边骂着,拿着拐棍往这这几个女人身上抡:“要儿甭笑做贼的,要女甭笑嫁汉的。你几个说我佩文,你们年轻时候都是啥货?”老太太骂着,她的手撸到刚才说佩文说得起劲的女人嘴上:“你再给我胡嚼舌头根子,我就撕了你的嘴!”
老太太的厉害是十里八村最有名气的,老太太厉害但讲道理,村上的女人都害怕老太太。
老太太走到林佩文跟前,林佩文正低头哭:“我娃走得端行得正,她们不害怕嘴里生疮叫她们胡说!”
“你女走得端行得正?都跟反动派后代混到一块咧。亲家,你得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姜永明妈听到了风声跑到了林家,佩来媳妇告诉永明妈,老太太去了地里。这永明妈就跟着到了地里。
林老太太回过头来瞪了一眼永明妈:“你眼睛没瞎,耳朵没聋,你的心瞎了。你跟我村头的狗一样,谁都咬。啥风把你吹来了?我村这路不平,你也不怕把你的腰给闪了,说话不怕你舌头打不了弯,硬到你嘴里咽死你。”老太太正一肚子气无处出。
“你,你,你,我当初给你屋包谷时候你咋说的?你咋是这人,过河就拆桥?不是我家的三斗包谷,你女能长成人?”姜永明妈唾沫星子四溅:“我为啥给我儿订娃娃亲呢?就因为我娃腿不成。我娃接他爸班还是个工人,我屋还没嫌你佩文是个泥腿子。”
“不就是个烂工人,我还以为是国家干部呢?你手叉腰上想咋?”林老太太知道这永明妈又想提佩文和姜永明的婚事。她的佩文像花儿一样,嫁给个瘸子?她心疼。
“我儿要是国家干部也不会要你女。你纺二两棉花访一下子去,看你女都是啥名声?跟个地主成分的男人不干不净的。”姜永明妈撇着嘴。
“我女啥名声?你年轻时候不胡骚情,你老汉要你呢?我女咋了,我娃清清白白。你儿是个啥货?跛个腿还不安分整天领着人打……”林老太太说到这儿停住了,她不能再说,在造反有理的时代她再说下去就是反革命了。
“看你嘴能的,说啊!”姜永明妈得意地看着林老太太:“我给你说下个月叫你佩文跟永明结婚,我想抱孙子呢!”
“不行,我好容易把女子养大了,叫佩文再给我多挣两年工分!”老太太直接拽住佩文的手准备回家。
姜永明妈在她们背后笑:“挣工分?小心你女给你屋炕上生个私娃子。(私生子)”
林老太太一听这句话立刻火冒三丈,她转过身冲到永明妈身边一把揪住永明妈的发髻:“我把你个老不要脸的嘴撕烂!”她的手在永明妈嘴上抽:“我佩文不跟你家永明了,退婚!我还你十斗包谷。”
“你个老东西还想反悔,没门。”永明妈也撕扯着老太太的大襟衫子:“你佩文这辈子活是我姜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姜家的鬼!除非你把你娃再重生一遍。”
这时候一群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拍门声。这拍门的劲完全可以推倒姜家的栅栏门。老太太的记忆就这么中断了,紧接着一种担心突然揪住了她的心。
村里人家养的狗几乎是集体在叫。门被推开了,几个男人喘着粗气喊着:“姜永明,你个狗日的,说好的今儿个给爷还账呢。躲到你屋炕上孵蛋呢!”
老太太听到啪的一声,她知道那几个人在打姜永明呢。这姜永明被人要账要到门上了,主要还是一群人。姜永明少不了要挨打,为了保命,这姜永明啥事都能做出来。
老太太立刻推姜寒云:“寒云,寒云,我娃快穿衣裳,从后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