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至死不渝(3)
孙权【自古薄情是帝王】
(1)
季佐走了的那天,据说双眸未闭合,直到公瑾兄在他耳畔呢喃了什么。
不过这对我来说其实不重要。
是的,现如今除了将江东的基业发扬光大之外,我找不出更重要的东西,也不想把自己的心思都花费在一件件似乎没有必要的东西上,比如情爱的绵长。
我一直都不能明白大哥对公瑾兄的信任到底是从何而来,他们不过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实际上在舒县之前大哥也只是略微听说几次公瑾兄的名字而已。
我们的家世与公瑾兄的太不对等,在我的眼里,只要不对等,就会有摩擦,有我们不可逾越的天堑。我不能理解大哥为什么要寄人篱下与这位佳公子一起吃住。你自己也是有家人的人,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到舒县去,将我和我们的兄弟姊妹抛却?
我承认,那时候在我眼里公瑾兄是个破坏者,是个入侵者。他将原本属于我们的时光抽离了我们的世界,独自占有了大哥的一切。是以初见时我的神色是不愉的。但季佐,则是唯一一个让公瑾兄除了大哥外注目良久的人。
季佐从方方面面与我们不一样。都说龙生九子九子各别,可是季佐,大概就是千年老树上的新叶,娇嫩的不似男子。
他也不醉于习武。说他讨厌武力给人们带来的血气和凶戾之气。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在我们这些豪放的兄弟中间的季佐依旧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决定。没有过人武力,你拿什么去保护你自己?
我是最看不上那些酸腐的儒生的。他们浪费着大汉的粮食,整日里只知道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净是说一些细枝末节的鸡毛蒜皮。
正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公瑾兄的目光扫了过来。
很冷,又很炽烈。
这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我不由有些诧异,有些胆怯地回看他。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让我以为,公瑾兄也是我所讨厌的儒生。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动粉碎了我的偏激。
从此之后,他依旧跟着大哥纵横沙场间,征尘滚滚中我似乎看到了两人携手走过的漫漫岁月。
我开始钦佩他了。谁知道呢,当时的我尚未定性,将他当做和大哥一样的楷模说不定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动罢了。
但是后来呢……我发现我似乎再也无法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去。
谪仙一样的姿貌让我近乎目眩神迷。而且,他做起事来一点儿也看不出书生的文弱气儿,亲自带兵将敌人杀得血流遍地也是常有的事情。披上盔甲的他更加英气勃发。
大哥,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了这样一位帮手?
我开始羡慕大哥了。其实不光是大哥,我发觉公瑾兄的视线似乎也在另外三人身上时常停留。唯独对我,他从来都冷淡而不假辞色的。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你要这么冷淡我!是因为的的样貌吗?我承认,我的样貌其实是继承了我娘亲……
我的娘亲,并不是吴夫人,而是一位安息来的女子。我并不知道她和爹爹到底是怎么有了我。也是因为我的血统,才会让我与众位兄弟格外不同。
就是因为这样的容貌,我好似被关在笼子里人人观赏的金丝雀,我不希望这样,但是容貌是父母给的,我大概只能默默忍受它给我带来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
我从小就因为自己的容貌被兄弟姊妹排斥,虽然他们一再显示出他们与我之间丝毫没有隔阂,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们是在乎我的血统的。
汉人有怎么样,安息人有怎么样?难道是我自己愿意降生在这儿的么?如果是上天安排我来上演一幕华丽的丑剧,我偏偏不会让你如意!
谁能阻止我,站在山巅的心呢?即使是强悍如大哥,也不行!碧幽幽的眼里早已起了火光。我似乎很享受自己此刻的感觉,怒火将我的身心都撑了起来,我变得不再畏惧。
挡我者,只有一条路。
死!
(2)
我站在书案前,公瑾兄站在我身后。
我们已经这么站着有一刻钟了,但我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其实在见到他的时候,见到他跪在我脚下叩拜的时候,我是有一种冲动就由着他这么跪着的。我看着他朝我叩拜,心里充盈了鼓胀的快意。即使你比我年长,比我美貌,比我才华横溢,比我机深智远……
但是,此刻,你跪在的我脚下。
我终究没有让他跪在那里太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惧在作祟,我协助魏国杀了自己的兄长的事情依旧无法从心中抹去。
其实,大体上来看,我这么做也只是一时痛快罢了,对我江东的损伤,可以说是致命的。
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
显然,当时我想的太简单了,至少我没有料到如今公瑾兄已经并非我所能钳制的。那么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局势其实并不乐观。
我所拥有的江东,都是出自兄长和他的手笔。我自己,并未有尺寸之功绩。如今,功高震主的场景终于在我的自导自演下上映。进退维谷是我此刻最深层的写照。
我不能动他周公瑾。
其实,季佐的死倒是个很好的借口,我随意栽赃就能够拉他下台了。但是我没有足够的证据。在大哥的墓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对此一无所知。由是无从下手。
他不语,我也不问。
就这么静静地背对着他,我幻想着他脸上此刻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我是有些怕他的。第一眼的眼神就让我感觉自己是被脱得一丝不挂的婴儿,整个人都暴露在他的视野下。我不不知道其他的三人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但是我倒是觉得他周瑜周公瑾拥有的是我所无法期冀的。
无上的容貌,一如他的名字,饱含着玉石的名贵秀丽与温润。怀瑾握瑜大概是大哥最开心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我私心里认为,其实这天下对他来说并不及公瑾兄重要。
他依旧站在那儿,我不开口,他也就等着。其实与他比耐心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一直以为自己能追上大哥的成就,但是我面对周公瑾之后才明白,至少大哥做到的一件事情是我所无能为力的。我无法让周公瑾安安心心地为我所用。他当然不至于背叛我,但是那也是因为大哥的遗命罢了,我得不到他的一心投效。在他心里我怕只是“伯符的二弟”罢了,而不是“江东的主公”。这种想法已经足够让我抓狂。
可是我现在能依靠的还不是自己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大哥能够得到公瑾兄存在着这么大的嫉恨。
可是我无意之间将公瑾推得更远了。
我想如果他知道了大哥的死是出自我的手笔的话,他一定不会再原谅我。
“主公。”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了。我本来就一直在等着他的开口,可是这一刻我真的希望他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应对他的狂风暴雨。
“主公唤瑜来有何事?”
谁知道,他说了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语。
但是我心里的妒火竟然就因为这一句点燃了。
他在大哥的面前从来都是自称随意的。而大哥,一直都亲狎地唤他做“阿瑜”。
“你还是不能忘了他。”我单刀直入,丝毫不在意我这么直白会给他带来怎样的伤害。
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他。这么泰然自若地面对了我的所有攻击。
听了我的话,他只是微微一笑:“主公,您让我怎么轻易地在几个月内忘记一个与我相伴了十年的人呢?不要说我了,主公也做不到。因为他是您的兄长。除非……你从没有对他存着丝毫的兄弟情谊。”
看,我就知道。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用这种讨人厌的兄长似的口吻。
等等……这句话里,似乎是暗藏机锋的。
“周公瑾,你实话告诉孤,到底在你心里孤算不算是你的主公?”
我决定不再等了。至于那句话,我想它就这么含糊过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样的我,也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似乎早就无法逃脱了。
他笑了,那种温柔如风的笑容几乎将我的所有打算一扫而空。然后,他开口,眼里满是光芒:“你当然是。”
“你在撒谎。”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没有必要。”他依旧笑着。
他的意思,是没有必要撒谎么?这么说,他是承认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这么痛快地获得了他的肯定,我忽然就开始无措,我接下来的部署早已被他打乱了。但是我不能就这么任他安安心心地逃过。
他看着我,仿佛我是正在胡闹的孩子。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总是像一个兄长一样操心我的所有。但是好像又逃脱不了。兄长,我在声势上已经完完全全地被他压制。说到底,在他眼里我还是一个孩子,他在兢兢业业打理着江东,好像一个寡妇似的,撑起了整个家。
是的,寡妇!
“周公瑾,其实孤很可怜你。”我也笑了笑,眼底的目光却都是冰凌。
他不说话,依旧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你这个寡妇,到底……还是被孤的兄长抛弃了。即便哪一天你为了江东累死,孤也不会念着你的半点好处。”
这就是我和季佐的不同。季佐心软,听说在大哥的墓碑前他也朝周公瑾发了好一顿的脾气,但是终归是在好言安抚下偃旗息鼓了。我是不会这么轻易让他好过的。我没有意识到,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些心痛。微不可察,却正好扎在我最柔软的地方。即使我想忽略,却依旧感到满满的恐慌。
我原以为我的这句话会让他再说出什么肺腑之言,他却依旧看着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何时你竟然会这么惜字如金?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你永远都是最积极最活跃的那个吧?程老将军都要让着你三分,对不对?”我见他不说话,走到了主位前坐了下来淡漠地说着。
“瑜不敢。”他欠了欠身,眼底却还是波澜不兴。
“不敢?你好大的胆子……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该像对付季佐那样,引诱孤,然后……把孤也折磨致死,最后自领江东吧?”我端起茶碗,近乎是劈头盖脸地朝他甩了过去。
茶水,滚烫的尚且冒着水蒸气的茶水终于将他的清冷孤高一扫而空。
一片狼藉。
他终于再度跪下了,也低下了自己一直高傲的头颅。我看到了血迹正从他的膝盖处汩汩而出。
然而即便如此,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有惨白的脸、一地的茶水以及碎瓷下的点点血迹告诉我,一切真的就这样发生了。
其实我不肯承认,那瞬间我后悔了。我想问他到底疼不疼,我想替他招来医者诊治。可是我明白,他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自从大哥走了之后,他受伤后总是像一匹孤狼一样,在暗处默默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然后再精神完满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你不累吗?”我刚出口就后悔了。这是个什么话?在我刚刚朝周公瑾泼了一杯滚烫的茶之后?
我一定是疯了。
他淡淡地笑着,看着的我眼里依旧温和如水。
你怎么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一身狼藉并且身上有了斑驳血迹的你……
真是骄傲的很。
我想,我大概是对他无计可施了。
我在等着都督府的仆从来告诉我他病了的消息,可是我没想到,我等来的是一封辞别的书信。
他去鄱阳湖了。
“走吧走吧,都走吧!”我的长史、记室们看着恼怒的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大哥,我算是知道公瑾在你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勾魂摄魄了。
就像一只小手在我的心里狠狠地抓着挠着,心痒难捱后带了一丝丝的痛。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获得和大哥一样的地位。但是人都是这样,自己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拥有。
阳光真的是好刺眼。我把竹简一一摆好了,静静背着手走出书房。
他这么做,是在明白地告诉我,其实我还是不如我大哥的对吧。
几个月了,我还是没有收到他关于我们之间的只言片语。他总是这么公事公办与我通信,说的是什么水军什么御敌什么治国之策。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好一个文臣武将的安置。
大哥,你把他放在巴丘,就是为了在你去后留给绍儿吧。可惜……现在的我不是绍儿。
他也不是,你的周公瑾。
文臣武将很多,鲁肃、凌统、甘宁、周泰……但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安全感?难道离了他周公瑾,我就真的不堪一击了吗?
我是不会就此承认的。
但事实上,我确实被现实又一次打击了。
接到曹操邀请我去江夏狩猎的信件时,我就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然而文臣如张昭,竟然立主投降!
投降!张子布,我怎么也没有想过,你竟然会出这么个主意。
文武两相轻,每次议事都是剑拔弩张,我根本无从决断。
还未等我做出决断,另一封信就到了。
曹操要我派遣人质。
人质么……我倒是有绝好的人选。
可是送了人质之后,我难道就要这么守着江东什么也不做地被曹操玩弄于股掌之间了么?那么我的宏图大志还要怎样实现?
可是我也不想让这个人选继续呆在江东。他成了我的阻碍。
啊……真是一场好戏。
我已经吩咐人,给孙绍准备行装了。
(3)
“都督回来了。”一位军校走上前对我说。
哈……周公瑾,你终于回来了。
但是,他没有直接来这儿见我。
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要他回来,我就觉得一切都是浮云,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小菜一碟。
我必须,学会摆脱这样的想法。
否则,我将一辈子都无法在他的阴影下抬头!
可是,到底是战还是降?
我有预感,周公瑾不会妥协的。
果然,第二日他便赶来见我。他的眼里满是血丝,我看了竟也觉得心口抽痛。不,其实,我真的不能太深地让自己陷入进去的。在他眼里,除了我大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得到他。君不见,季佐就是被他毒死的么。
我不能,我还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计划,我要傲立江东!
不能投降,无论是投降给曹操的暴力,还是周公瑾的温润。
我,一定要成为自己的王。
虽然我在心里已经有了作战的心思,但是具体该怎么做我却依旧需要别人来替我参详,毕竟这一战并不只是代表我个人,而是押上了我整个江东三世的基业,我也不想背负纨绔和败家子的骂名。
周公瑾,你最好一如既往,别让我失望。
我没想到,他的一切都是冷的。
“如果你要哌人质去许昌,我把循儿让你带走,最好不要想着吧绍儿怎么样。”
他第一次这么反对我,义正词严,声音沙哑。
“呵……周公瑾,孤偏还就要将孙绍送过去,你能怎样?”
我在挑衅。
他也知道我在挑衅。于是他只是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垂下睫毛淡淡一句:“仲谋,你的志向若要达成是不能派遣质子的,除非你要他死。”
“周公瑾,你总是看得这么透。但是……你知道像我这样年轻没资历压不住属下的主公,最怕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臣子吗?”我每次想和他谈谈公事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火,这次也一样。
“瑜当然知道,但仲谋,江东也是我的生命。我周瑜只要活着,就不会让你把它毁了。”
看,他就是这样,说得我没脾气。
“好好好……周公瑾,待飞鸟将尽之时,你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依旧云淡风轻地笑:“当然……仲谋,你有这样的权力。”
我发现,即使我已经手段出尽了他也依旧如故。这样的他更激起了我的怒火。
“罢了,你且说说我们的对敌之策吧。”我有些倦了,斗来斗去的,我从没赢过。既然这样,还是先着紧着眼下吧!以后的事,只要他周公瑾没有别的变数,我迟早要让他后悔这么对我的。
他笑了笑,定定看了我:“火。”
火……
是的。
他终于做到了他所说的。我们用区区五万军队,在赤壁,灼热绚烂的火光,断送了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
“孟德,就让这满江的烟火,作为给你最好的赠礼!”他站在船头,迎着东风,慷慨激昂。
2010061217232780.jpg然而,听后面的军士说,他还呢喃了一句话。
“伯符,你看到了吗……这火,应该够热烈了吧!”
伯符……伯符……伯符。
我的眼里莫名其妙地闪烁了一瞬的杀机。
他还是那样,南征北战。穿着大哥的火红战袍,永远站在所有军士的最前面。
58ee3d6d55fbb2fbe00fe2ca4b4a20a44723dcc6.jpg南郡城下,他中箭,却犹自跃马出阵。
不要命了……我这么想。但是我并没有阻止他。其实,我是不忍心直接对他下手的,对于一员战将来说,马革裹尸也算是好的归宿了。
可他又一次顽强地挺了过来。
我接到了他的书信,上面写着进取西川的计划。
“孤就准你。”
后来,听鲁肃说,巴丘的缟素封了整个江面。
后来,听军士说,他笑得安然。
后来……
又发生了什么呢……
还是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军士,带来这样的一句话。
“仲谋,谢谢你……让我为江东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伯符,你等等我罢。”
啊……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
生前,是为了伯符;死后念着的,也是伯符……
你将我当做主公,但也只是当做主公。
怎么能这样?不过十年罢了,何必如此执着?
已经很久了军医才告诉我,说他的箭伤从未愈合,而且还带了毒。当军医打算为他彻底治疗,说他如今中毒不深可以医治的时候,他拒绝了。
“无妨……这里,我想我还能追的上伯符的魂吧……伯符别走得太远了才好啊……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伯符,我没有完成我们的统一大业就来见你了,你要怎么惩罚我呢?呵,不重要了,只要我和你能在一起。我可以陪着你,驰骋地府,称霸冥界么?我想这样,也算是聊可弥补了吧?”
这些,都是他高热时迷迷糊糊说出来的。
你就这么盼着自己快些死去,就为了一个人的魂魄!
周!公!瑾!
“你有本事就不要死在军中啊!”
又是一个茶碗,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但是这次,美丽的红色没有绽放。
“公瑾,其实我后悔朝你扔那个茶碗的。”我几乎是嘶吼着。
但是他听不到了。
(4)
之后呢……一切就都结束了。
属于他孙伯符,属于他周公瑾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再后来……
我认识了一位年轻的,俊俏的后生。
他叫陆逊。
他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有些害羞似的,声音清亮地叫我主公。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一个周公瑾。
虽然,这陆逊的长相像极了他周公瑾。
那是一种神似。
他带着自己的妻朝我跪拜的时候我很讶异。那女子长得很像一个人。
夜了,他送我出来。
再走几步,传来的是袅袅的告别:“臣妇陆孙氏,恭送吴侯。”
陆孙氏……
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孙伯符之女。
为什么我又要想起他?想起他后,再看陆逊,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伯言,今晚……孤有事找你。你来孤府上罢。”我鬼使神差这么说。其实,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我不想被他拒绝。
我站住,等着他的答复。他也没有让我失望,轻轻地答应下来。
就这样吧……虽然喜悦充斥在我的每一个地方,我还是觉得这么凄凉。真是奇怪的情感。奇怪的情感大概才能诠释我心中的不安吧。
我坐在桌案前等他,心里却无可抑制地有想起那一对江东双璧来。
真真绝版。
而且都是毁在了我的手中。
我是该为自己这么做感到愧疚呢,还是该像个失去一切的破坏者,发出夜枭一样凄厉的声音,昭示我的得意呢。
如果众多的文臣武将知道他们的主公就是这一切罪孽的罪魁祸首,江东的分崩离析或许就只在一瞬间了。
我还真是个走在独木桥上的赌徒。我赌上了一切,断了自己的退路。
想到这儿,我有些莫名烦躁,也不管会怎样,且一醉求得片刻解脱罢。
头好痛……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都要散了。
到底,我在哪儿?
头脑一片混混沌沌,直到我看见自己的夫人步练师。
“夫君,你可醒了。”她清丽可人的妆容也遮不住眼角的劳累,却那样喜悦地看着我,满眼都是深情。
“孤……睡了多久了?”我有些迷糊了。
“昨夜夫君传陆郎君呢,到后来夫君醉得不成样子,陆郎君今儿一早才走的。”
该死!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穿了衣物便冲着步练师摆手:“吩咐厨下送一碗醒酒汤来,你便去歇着吧。”
她低声应诺后便碎步退下了,留我一个人在室内生闷气。昨夜……我可不要因为稀里糊涂就说了不该说的啊!
罢了……想那陆逊也是个聪明人。我这么安慰自己。接过女婢递过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发现陆逊更依附我了,也没有丝毫关于那一夜的琐碎言语流传。我渐渐地就放下心来。
前方的战事越发紧了。因为陆逊的计策,荆州这块心病终于解决,我也重重嘉奖了作为功臣的他,然而在庆功宴上我千不该万不该,提到了周瑜。
我说,周瑜鲁肃吕蒙都不如他陆伯言。
我是不是把他捧得太高了呢?其实风华卓荦的周瑜,是我心中永远的美玉呢。
我不得不说,我之所以这样,是有了赌气的成分。
其实,这么多年了,我本来应该将这些过去的人都淡忘了,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尘封着的记忆闸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往事依旧历历在目。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茶碗,生怕它飞出去砸在某人身上似的。
陆逊抬起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微微发白的、颤抖着的手。
画面一转。
他朝我举了举杯:“主上。”
对啊……主上。这么多年了啊,我也终于走到了这个位置。
主上。
被人仰视着的,高高在上的吴王。
我在北魏与西蜀之间摇摆的难,谁能体察一丝一毫?
公瑾。我看着陆逊,呼唤的,却是周瑜。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逊走到了我的身边坐了下来,微微抬头看着我。
“主上,这里人太多,言多必失。”他第一次毫无畏缩地直面我,这么说。
他听到了我呢喃的名字,或者……觉察了我……
“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什么?”宴饮后,我坐在书房中定定注视着他问。
陆逊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主上,我东吴要备战了,刘备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再开口的时候说的就是公事了。我也了然。大概现在说写别的确实不相宜。
又是一场火。
为什么……
只不过,这次的火焰映照着的,是一袭白衣。
(5)
“你们,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夫人们的哭哭啼啼实在是搅得我心烦意乱。
不……现在,她们都是我的嫔妃……
“陛下,”步夫人一如既往地体贴照料着我的一切。大概这么多年,我沉淀下来的一切都给了阿步,化作她手中的温柔。
而我,在经过了大起大落后,再也没有了自己的雄心壮志。
我觉得,现在我所得到的就已经足够了。
经过了这么多年,该忘记的人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有一对玉璧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一黑一白。
玉匠的做工很细心,白色的玉璧被做成了鱼的形状,上面的正反两面都刻着字。
正面是“周瑜”,反面是“公瑾。”
与此对应的,是黑色的玉璧。虎形,即使放在那儿也好似虎目生威。正面,对应地刻着“孙策”,反面也对应刻着“伯符”。
什么时候……这两块玉璧就在这儿了?很久了罢……
孙策,周瑜?怎么……这么熟悉……我摇了摇头。大概只是一场梦罢,真实的梦,历历在目。
我莫名有些烦躁了。挥了挥手想毁了玉璧,就好像我毁了……
等等!毁了什么呢?好像我毁掉了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啊!
有什么呢。
反正都已经成了过去了,不是吗?我毁掉的东西还少吗?似乎伯言就是被我毁掉的吧?似乎我毁了的不止伯言吧?
不就是两块儿玉璧吗!
可是我还是被什么东西阻挡了。当我抬起手打算把它们摔碎在地上的时候,阿步拉住了我。
“陛下如果不喜欢看见它们,就交给臣妾吧。臣妾喜欢,”她笑微微地将那对玉璧捧了起来,“陛下,您该歇息了。”
我挥了挥手由着她扶我躺下。
几天之后大小乔联袂而至前来谢恩。我疑惑地看着她们感激涕零的面容。不愧是我江东的美人,尽管风华不再却依旧动人。
“孤可不记得做了什么有恩与你们的事情。”我冷淡地笑了。
我只知道,她们两个是我不喜欢的人的遗孀。
“陛下……将那玉璧送了臣妇,这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大乔荆钗布裙,泪痕满面。
玉璧吗……阿步,你竟然送了她们。
当真蕙质兰心。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出的事情,我也无法在改变了。算了,一切都让它过去吧。还有什么比时间能够更有效地将一切都抹平呢?既然她们这么感激我,我就姑且算是卖了阿步一个面子好了!
日后,我册封阿步做了皇后。可我们夫妻却再难恩爱和谐,人生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我失去了阿步,如今,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的人生,也的确走到了尽头。
伯言,先我一步。
最后,还是留下了我孤身一人。
称孤道寡……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是能怪谁呢,这不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吗?我的儿子们也步我后尘,将整个吴宫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种了因得了果……
只剩下孙亮一个继承人了。
我忘了很多正在发生的近期的事,却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啊。
我能够做到今天的位置,是靠了一个叫周公瑾的都督。他在赤壁,放了一把绚烂的火,将强敌逼退,将我扶上了吴侯的宝座。
而我其实不满意。我想要的并不是吴侯的宝座。可是我想要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给我。他的性子,还真是执拗而高傲的。
不过现在想想,我也该欣慰,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东西,我也不会执着于得不到的了。其实认识伯言……也是我一生中的幸事,虽然一开始我只是将他当做了周瑜的替身。
最后,我还是走了。身后事,我也管不到太多。
大哥,你还有公瑾兄,我呢?伯言……你会等我吗?
最是无情帝王心,大概我这么做已经泯灭了所有的温情。但是,我也无法再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