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容，让我想与你死在一处
01
“姨。”县城医院诊室的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的姑娘，白白的皮肤。这白皙不是天生丽质，而是疾病熬出的毫无血色。
“萍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北京住着吗？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妈呢？”坐诊大夫急忙站起身来，将这个叫做“萍子”的姑娘扶进屋里。
“我自己一个人来的，没告诉我妈。”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说完一句话，真怕没有力气再说下一句。
“傻丫头，你现在身体还虚着呢，怎么能没个人陪着你呢。”
萍子摇摇头，“姨，我已经没几天了，就想自己到处走走，再看看这世界。”
“呸呸呸！傻孩子说什么呢？！什么就没几天了！那不是在北京找大夫看着呢嘛！”说话间，两人都有了些哭腔。
萍子停下来缓了缓，继续说道：“姨，你就别安慰我了，你自己就是大夫，能不知道这病嘛，北京的大夫都放弃了，不然我怎么会回来呢。”
大夫还想要说几句，却被突然进来的一个病患打断了。
“大夫，这是我的检查报告，您给看看吧。”
大夫不好推辞，只得拿过报告看了几个指标，看来看去，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把报告还给那个病人，说道：“你也知道，咱们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你去省城试试，兴许还有机会。”
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去大的城市也许还有机会，但也只是也许，这里治不好不是因为这里条件有限，是老天堵了活路。且不说省城的机会有多大，就是去省城的路费也是问题啊。小林绝望了。
“你也别灰心，去到省城，兴许真的有机会呢。”大夫似乎看出小林的绝望，还是忍不住多一句安慰。
小林低着头看着报告，良久，最后还是挤出一个阳光般的笑容，对大夫、或者是对自己说：“没关系，不去省城了，哪里都是一样，既然病了，也许没几天了，就好好在家多陪陪我妈，比去省城折腾要来得好。”说完，小林无力地转身离开了。
看着小林的背影，萍子眼角又湿润了，是啊，如果真的没几天了，还不如在家多陪陪爸妈，这些日子，他们也跟着操碎了心。“姨，我也回家去了。”萍子跟着小林出了医院，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回想着他的笑容，一种勇气、一种满足涌上心头。
02
村子里想起唢呐声，林婶家的小林终是没有挨过这场痨病。
林婶在小林的遗相前哭得撕心裂肺，跪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直不起身来。她本是想喊几句小林的名字的吧，想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喊回来，但话到嘴边只能发出“啊”的声音，长长的一声，像是从肺里掏出来的一样，直到所有的气息全部喊出，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才无奈停止，深深吸一口气，再用“啊”喊出来。
亲戚们、四邻们，几乎全村的人都拥在林婶家的院子里。虽然林叔七年前便先去了，家里只有林婶和小林，但是小林是个特别热心肠的孩子，又有一身的技术，时常帮村民们打钉木柜、修修电视，因此，全村人都对林婶一家特别照顾。自从小林患了痨病，村民们便知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大家还是忍不住惋惜，无奈老天爷对穷人太过不公。
大家劝不住林婶，但送葬也讲究“吉时”，老村长强行拉其林婶，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时辰到了，送孩子走吧。”
林婶听了这话，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更是大了两个分贝，“啊”的一声就要倒下去，好在被相亲们接住。
林婶抱着焚香的钵子走到院门口，亲戚们依序排成一队跟在后面，拜过阴灵后，林婶将钵子摔碎在地上，众人一时发出震动天地的哭喊声，送葬队伍向着坟地走去。
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老村长，因为他的资历最高。但因为老村长的年龄已不容他过渡劳累，便在村里选了几个得力的中年干将帮着自己张罗，大李便是帮着张罗白事的一位干将。
距离坟址一定距离的时候，老村长让女人们停下来，林婶执意要跟着上去，老村长没有办法，只好依了她。
大李指挥着下葬队伍的几个人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完成一些列仪式，顺利将小林入土为安，只是，林婶一直不停地哭着，最后趴在坟头不肯离去。
03
“妈。”入夜，萍子走进爸妈的屋子。自从确诊绝症之后，萍子再没有笑过，对死亡充满恐惧、对爸妈舍不掉的留恋、对未走完的人生路尽是遗憾。特别是从北京回来后，越是知道时日不多，心里越是难以摹状的压抑。但是，自在诊所见到小林后，每每入夜，那阳光般的笑容总是给她力量，强行欢笑也好，真心释怀也好，那笑容都让萍子安心地度过了人生最后的阶段。
原本以为自己就这样离开人世了，直到今天听说小林已下葬，一股莫名的难过再次袭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冲动。
“萍子，怎么还没睡？快过来坐下。”萍子妈大概是最无法接受闺女即将离世的人了，比萍子自己还无法接受。
“妈，我有事想托您办。”
“傻孩子，和妈还要这么客气吗？啥托不托的，萍子说啥妈一准给你办了！”
“妈，我今年已经19岁了，如果是个健康的女子，也该成家了，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在下面……”
“你说啥呢？！傻孩子！你咋就要孤零零地下去了！你别说这丧气话！”萍子妈急急打断萍子的话，不忍心再听下去。
“妈，我都接受这现实了，你咋还不能接受呢？”
“妈咋能接受啊！你让妈怎么接受啊！妈就你这一个孩子啊！刚刚成年，还没来得及给你找个好婆家呢，啊……”萍子妈实在无法接受正值花样年华的闺女这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虽然自家是镇子上的大财主，却也抗不住命运的摧残。
“妈，您平静一下，既然已是事实，不接受还能咋呢。您也说了还没来得急给我找婆家，我想，等我下去了，给我结个冥婚吧。”萍子向来干脆，趁着话题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萍子妈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萍子的要求，愣愣地看了闺女一会，待眼泪擦干才反应过来。“冥婚？到哪里去找呢？”
萍子显然已经计划好了，说道：“妈，上家村今天刚死了一个男人，听说只有22岁，生前未曾婚配，而且听他们村的人说这人还挺不错的。你让爸把他的尸体买回来，别亏待了人家。”
“啊……好，萍子说啥妈都答应，等会你爸回来了我就和他说这事。萍子放心啊，妈绝不让你孤零零得在下面。”
04
“村长！村长！”林婶家的一个亲戚急匆匆地跑进老村长的家里，还没有进门就喊了好几声村长。
“着急忙慌的，又怎么啦？”自小林去后，林婶闹了好几次要随着小林一起去，幸好每次都被村民们救了回来，老村长以为今天要又上演一出自杀的悲剧。
“小林的尸体没啦！”林家亲戚终是冲进了村长家，将事情的原委说给了村长：“早上大姐去小林的坟头上坟，发现土松了，怕是有人动过，大姐就找了我们几个兄弟来看看，我们边挖边觉得不对劲，结果，坟是空的！大姐这几天刚被劝得安稳下来，这下子又难过得不得了了。村长，您快去看看吧！”
村长听了这话哪还能坐得住，断定这是被人盗去干不正当交易去了，马上跟着林家亲戚来到林婶家。
林婶的家里又拥满了人，有的跟着林婶一起哭，有的在咒骂盗墓之人丧尽天良。老村长进了屋，先是让大家安静下来，安抚林婶的情绪，接着，和大家一起商量着这事怎么解决。
“咱村里几年前就发生过盗尸案，这二年是清静了些，但是其他村子里也时而听说有这事发生，王村去年不是还抓着一个盗墓贼嘛，但是听说那人只盗墓中的财物，不盗尸啊。”
“可不是嘛，有一阵子还搞得人心惶惶，各村还组队巡逻，但是到现在都没抓到那个专盗人家尸体的人。没想到，小林竟被盗了去，真是遭天谴的家伙！这小林倒是造了什么孽啊！”
“啊……”林婶听了这话不禁又哭了一场。
“行了，你少说几句。”林婶身边的妇人赶紧喝住刚才说话的人，转而对村长说：“村长，得想想办法，最起码得知道这小林到底被偷哪去了呀。”
老村长吐出一口烟，思虑了良久对众人说：“这该是被人盯上了……小林怕是去配冥婚了。”
“什么？配冥婚？”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虽知道早年间有冥婚一说，但这已是新世纪，怎么还会有人搞这些迷信？
“村长，你知道是谁干的了？咱必须得替林婶出这口气！”
老村长说到：“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盗墓不偷财务只偷尸，多半是去配冥婚了。冥婚这事毕竟是少之又少，只要有人在操办，多半就是小林了。这样，让大李安排几个人到各个村子打听打听。”
村长安排好人员后又安慰了林婶几句，便让大家散了。
05
三天了，村子里一点消息也没有。
林婶只是不停地哭，饭都没有吃上几口。村里的乡亲们担心林婶熬不住，更怕她再寻短见，总有三两个人昼夜陪着林婶。
已是入夜，林婶家的灯都开着，在院子外面依然能听到林婶抽泣的声音。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林婶家门口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已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地上已躺了七八根烟蒂，那男人时而叹气，时而靠在墙边上望着天空，望了好一会，举起一只手快速且用力地摸一把脸，再掸掸头发，似乎是要下定什么决心，但终是下不了。
“大李？你在这干嘛呢？”老村长看到林婶家门口的大李，过来询问。
“村、村长，没、没干嘛……”大李带着慌张、带着犹豫。
“你怎么了？”老村长看着大李的神情，感觉到他一定有事，再看大李眼神中的犹豫、悲痛，还有一点…胆怯？
“难不成……找到小林的尸首了？”这个猜测让老村长有一点欢喜，更多的是悲伤。
大李仍是没有说话。
老村长感觉到自己的猜测一定没错，想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婶，但是看大李这表情，又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小林的尸体找到了吗？”
“村长，我问遍了咱们县的几个村子，但近一个月都没有死过人，也没有配冥婚的。但是，但是前些日子县城大财主家死了女儿，我去看了他们送葬，那女子的棺材大得能放下两个人。开始我以为是大财主陪葬了很多金银珠宝，但是我秘密地打听到，里面有两个人！财主家可就这一个闺女，怎么能埋两个人？！我思来想去，怕是他们偷了小林的尸体去了。”大李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是贴在村长的耳边说完的。
“那你在这犹豫什么？怎么不去告诉林家妹子？”
“哎呀，我这不是在纠结嘛！人家可是大财主，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你个尸体，咱穷人还能咋的？我怕是告诉林婶也没用啊。”
“胡说！既然他要钱有钱、有权有权，还差我们这一个尸体吗？！走，去告诉林家妹子，怎么决定让她来做，她毕竟是小林的妈。”
大李和村长走进林婶的屋子，大李媳妇陪着林婶在炕上坐着，林婶一直在抽泣，大李媳妇时不时说几句安慰的话。
“大李，村长，你们来啦。”大李媳妇先看到了两人进屋。
“林家妹子，你先别哭了，大李给你带来了小林的消息。”两人站定，村长先说了话。
“有了小林的消息？林婶，快来听听！大李你快说说。”大李媳妇听到有小林的消息，心里也很是欢喜。
林婶听到有了小林的消息，也是激动起来，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大李。
“林婶你别着急，慢慢听我说。小林的尸体姑且是有眉目了，我猜他是被县城大财主偷去了，今天我见了县城大财主家葬闺女的送葬队，那闺女的棺材大到足以放下两个人，我也确实打听到了，那里面的确有两个人。但是咱们这几个村最近只有小林去世了，所以我猜小林的尸体八九不离十就在他家的棺材里。”
“被大财主家偷去了？这怎么可能……”大李媳妇似乎也意识到对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家。
知道了小林的下落，林婶没有再大哭大闹，变得异常安静，只是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小林，我要我的小林……”
虽然知道了小林的大概去向，但谁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方案，不知道是该去讲理，还是该去拼命，如何才能把小林的尸体要回来。但是林婶一直只有一句话：“我要我的小林。”无奈，老村长让大李第二天带着林婶去县城财主家商量，看能不能要回小林的尸首，大李应下，一夜无话。
06
大财主家的院子足有林婶院子的五个大，虽然在政府统一规划后缩小了规模，但依然修建得像古时候的王爷府，竟然还有有亭台水榭，房檐下都挂着白色的灯笼，来往的人虽不穿着佣人的服装，但想来是给财主家干活的伙计。
财主得知林婶一行人的来意，倒也客气，安排众人落座客堂，端上茶水、点心。
“林家妹子，十分对不住，我跟中间人说的时候说了不能亏待你们家的，没想到他是偷了尸体来的，你放心，我一定给他教训。不过，说起冥婚这事，我想这该是一件喜事，两个孩子在生前未得婚配，死后，你也不想让他们孤单单地在下面是不？我听说过小林这孩子，人好、心善，又有一身的技术，英年早逝是天妒英才了。咱们这把年纪还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说到这，大财主突然哽咽住说不下去了。缓了一阵后继续说到：“难过的事就不说了，大妹子，我想给两个可怜的孩子结下冥婚，好让他们在地下也有个伴。大妹子你来看。”说着，大财主将众人带进一个香堂，一张供桌上供着两个牌位，一个写着“爱女曜萍”，另一个写着“爱婿小林”。
林婶看到自己儿子的牌位忍不住哭起来，慢慢走到供桌前，小心翼翼地取下写着“小林”的牌位，抚摸着上面的字，再抱进自己怀里。
当天，大财主带着林婶一行人来到妮子与小林的墓地，大家看着，觉得这样的遭遇对小林来说虽然曲折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林婶最终也答应了这桩“婚事”，大财主又给了林婶一万块钱作为“聘金”，此事就算了结了。
此后，林婶经常到两个孩子的坟头上坟，大财主家对林婶也像对亲家一般照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