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庐澜栅,遇见童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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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0号,当我开好会回到家再慢慢收拾东西出发时,已经五点四十分了。因为以前去过离它不远处的“石舍”,所以,知道整个车程不过四十来分钟的我,始终都不急不慢。
山里的夜,似乎来得要早些。若是在城区,这个时候,天应该还是大亮的。当我们的车钻出那条长长的隧道时,这天居然就完全黑下来了。在车灯的照射下,我隐约看见了“芦茨慢生活区”几个字。路很平整,车行驶得也很平稳,沿着富春江两岸不时有灯光闪烁,仿佛那不时眨着的调皮眼睛,给宁静的山野带来了几分生机。母亲说,早点出发就好了,就能看看沿途的风景了。我说:那回来时我们早点吧。
按着导航的指引,我们在一个叫“蟹坑口”的地方拐上了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路的两旁稀稀落落有一些民房。越往里走,路越曲折,两旁几乎看不到房子了,只有浓黑的峭壁和密密的山林。妹妹的车在前面开路,我们的车在后面随行。一前一后两辆车始终在一个又一个的弯弯里绕来绕去。说是一前一后,但基本看不到他们的车影。只能偶尔看见前面有车灯划破黑暗,瞬间又淹没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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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一路说着家常,所以,虽然一直在黑暗中行进,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与不同。突然,沿河傍山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璀璨的灯光,高低错落的,勾勒出几间屋子的形状。原本就愉悦的心,更是跟着明亮起来。但看看高德地图,这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呢。继续前行五分钟,灯火阑珊之处,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一道木门口迎接我们。他所站的位置,才是我们今晚要下榻的地方,静庐澜栅。
男人和闻声出来的姑娘热情地拎起我们的行李,领着我们朝里走去。推开木门,顺着一道斜坡缓缓向上,随风飘来的,是淡淡的桂花香味。四处打量的时候,我的眼睛被那一盏盏挂在路边树上的小灯吸引。细看来,才发现那晶莹的玻璃灯罩之下,点着的,竟然是一截截的白烛。它们在重重的绿叶之下,晕染着柔和而温暖的一抹亮色。随手取下一盏,把它拎在手里,这一晕灯光,也就照亮了脚下的黑暗。
前面那栋两层楼的泥墙屋就是前厅了,泥墙之上,有三盏灯从上面照下,投射出椭圆形的光圈,照亮了墙上的一幅很久以前的生活图景。前厅里,接待我们的美女轻声细气地介绍着什么,我的目光却被那一排排各式的酒瓶吸引过去,洋酒不认识,那些乡土古朴的陶瓶子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杨梅酒、莲子酒、杏子酒……清一色的土法酿制的本地酒呢!
穿着白色衬衣黑色围裙的美女领着我们往客房而去,她周到地一一介绍房间的设备:用遥控器控制的浴室窗帘,用手点一点就会亮起来的梳妆镜,胶囊咖啡机,爱马仕洗浴套装……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讲究和贴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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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好行李,已然7点了,除了星星点点的路灯光,整个天地笼罩在了浓重的黑暗里。想起以前有个朋友总是说,城市的黑夜和天空被灯光污染得没了它原本的样子。她若是到了“静庐”,看到这样纯粹的黑夜,该是会舍不得离开了吧。
在这样的静谧里,我听到了不间断的清晰的水流声。我知道,这房子定然是傍着小溪而建的。沿着盏盏灯光来到泳池边上,妹妹和女儿、外甥早就坐在那里了。我也在原木的长凳上坐了下来,那水流声就奏响在耳边。小溪长成何等模样,这昏昏暗暗的夜里,却是怎么也看不真切,罢了,明天再来一睹芳颜吧。
母亲也过来了,我和妹妹都往旁边挪了挪,让母亲在我们的中间坐下。父亲和妹夫也出来了,就老陆一个人还在屋子里处理他的事情。出来得匆忙,他还有好些工作没做完。但既然都出来了,暂时放下才是正确的姿态。我便唤了女儿,让她去把她爸爸拽出来。女儿随手从树上取下一盏灯,拎着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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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看到,长凳旁边是一棵桂花树,树上挂了无数盏玻璃小圆灯,点染出一树的柔和,也收敛了桂花原本浓郁的香味。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我们校园里就满是的。桂花盛放的季节,我都不愿深呼吸,生怕那浓郁低俗的香味会侵蚀了我原本就脆弱的脾胃。但这会儿的淡淡的桂花香,就像那清幽绵长的歌声,丝丝缕缕就穿透了我的肌肤。我竟是忍不住想屏住呼吸,把它们封存在我的心肺深处。
抬头看去,夜幕浓黑,不见白玉盘,星星们也偷懒不露面。没有月亮星星的朗照,没有各种亮眼的灯光,泳池也在静默的天地里越发静默,没有粼粼波光,没有水波荡漾。
上面传来开饭的声音,我们便顺着台阶往餐厅去了,台阶的旁边是一丛丛的竹子,竹子上绑着竹竿,竹竿上同样挂满了灯盏,不多不少不突兀,它们,恰到好处的照亮了脚下的路。
农家的食材和菜肴很是可口,吃罢丰盛的晚饭,已是8点半了。把一直唱着歌,又吵着要跟我睡的外甥送回他们自己的房间,我也便回到自己房间洗漱了。
老陆和妹夫这会儿才开始喝茶,喝的是“金骏眉”。 在这样的境地里喝茶,是极妙的,不妨以茶代酒,敬岁月,敬生命,尤其是敬这山间的古朴和宁静。我却是无福消受,一来胃不好,二来原本就睡眠不好的我,是断不敢在晚上喝茶的。
在浅浅的遗憾里,枕着流水的潺潺和有一阵没一阵的虫鸣,我的眼皮慢慢沉重,放下手上的《湘行散记》,在泥巴筑就的房子里,在松软洁净的床上,我沉沉睡去。林语堂说:“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这天晚上,我也体会到了他的这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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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四点半,我在老陆和女儿的沉稳呼吸声中醒来。洗漱之后,窗外还是只有路灯昏黄的光在孤寂着,天地都沉沉一片,这么早走出门去是不可能的了。同处一室之内,我也没办法打开电脑延续每天清晨码字的习惯,我不能扰了他们的清梦。黑暗中,我静静坐着,等着天一点点亮起来,那会儿,内心没有一点儿急躁和焦虑。岁月静好,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当窗外的路灯终于熄灭了的时候,我穿上外套,轻轻开门走了出去。晨曦中,我推开了那扇古老而现代的智能木门,走出了院子,沿着土路朝昨天晚上来的路走去。
四周都是山,静庐澜栅就在山的怀抱里恬然而安静地睡着。山间有薄雾弥漫,一切都还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路边有一道道的竹篱笆或木篱笆,围着几畦菜地。篱笆上缠绕着白色的牵牛花、紫色的夜来香和或黄或白的纤细的金银花;菜地里有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粉的冬瓜和有一层薄薄茸毛的葫芦;菜园的边上,还有满身是刺的板栗、黄澄澄的柿子、碧绿碧绿的柚子……这一切,让我想起吴伯箫笔下的菜园来。这些天地的精灵,在山间的清晨和薄雾里,或拔节生长,或静静绽放。安宁祥和又热烈的它们,就这么装点了我寻找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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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上有一只猫静静地躺着,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我不敢打扰,绕开了它信步朝前走去。一路上,还有正在建设着的房子,有同样装点得别致的民宿,一条小溪和小路一起,欢快而又弯曲地朝前延伸而去。小溪的两旁,有茂盛的茅草,有硕大的石块,有高大的树木。我跟着它们一路,走到了昨天来时看到灯火的那一片地方,果然是建在水边的屋子,高低错落的几栋。沿河,有木头搭建的大露台,高高的柱子,就矗立在小溪的上方。院子里停着几辆车,该是和我们一样来寻找静谧的旅人的了。
一座古朴的石桥横跨在小溪上,桥头是两棵上了年头的樟树,枝干遒劲,颜色深黑,枝繁叶茂。就像那立于村头,送别和迎接孩子的老母亲。它们站立的姿态,令人感觉到了一种对待生活的郑重。我们总需要一些仪式感,无关矫情,这是源于对生命的付出与热爱。生命的所有一切,都值得我们虔诚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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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是叮咚作响的溪水,在这静谧的清晨,唱出满溪的欢快和落寞,山间回荡的,只有它丰富而又单调的声音。其实,它不单调,它的奔涌向前,随着河道而一再改变形态;它更不寂寞,它有石头、茅草以及我的陪伴!
我拿着手机,对着四周的山找不同的角度拍去,只见这些山上,多是挺拔翠绿的竹子,在熹微的晨光里,在山间的薄雾中,兀自直立。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在这漫山遍野的竹林,株株都是那么精神,丝毫不见被岁月风雨肆虐的痕迹。秋意,还不浓。
远远的山顶上,现出了几丝霞光,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出了五彩的颜色,浓雾开始在半山腰缭绕。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感觉到了沁骨的凉意,出来半天了,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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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居然又发现了很多很多年都没见到过的一种东西。我们老家管它叫鸡爪梨,当地叫它金钩子。迫不及待摘下一根放进嘴里,却被涩得恨不得把舌头削去。我竟是和小时候一般心急,看见了就往嘴里塞,全然忘记这东西只能是霜冻以后才能吃的。童年的一切喜好和习惯,都镌刻在生命的深处。
王家卫说:人的一生是一个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过程。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古朴山村里,我竟然就见到了童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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