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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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方俊看着台上乱成一锅粥的学生,他实在不能理解这批学生究竟在想什么?
军训结束前的文艺联欢会,机械班的全体合唱节目报了《打靶归来》,带队教官整理好四十人的方阵,齐步走上了舞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
作为班主任,方俊站在台下,准备给学生们拍几张照片,作为这次文艺汇演的留念。
后台音响好像出了一点问题,迟迟没有播放出来,这个停顿的时间比正常略显久了一些,会场里面五百来号人发出了一些嗡嗡声,这些嗡嗡声在空旷的会场上空汇聚、盘旋、俯冲,冲到站在台上的机械班学生队伍里。
一开始,机械班四十个男生还保持着军姿站成四排,等待着音乐响起。可是音乐迟迟不响起,台下嗡嗡声不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多道目光汇聚到前排的孩子身上,原本笔挺的军姿在这些目光的冲击下变得不知所措了。
第一个学生承受不住压力,借着转头向后的机会,灵巧地一个转身,挪步到了后排学生身后,躲避着台下的目光洪流。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紧接着就是第三个。
事情就这么诡异地发生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台下的学生议论着后台的音乐怎么还没有响起,台上整齐划一的队形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你推我搡,争相要站在最后一个。
军训营地的舞台有近三米的纵深,原先的队伍第一排是站在舞台中间位置,可从第一个学生向后退开始不过三十秒时间,学生基本已经贴着舞台的背景板站了。
方俊在台下看着这一切在刹那之间发生,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应该做点什么?
他知道他应该要做点什么,可是他不知道他要做点什么。
出于班主任的职责,他还是第一时间冲上舞台,台阶在舞台的两侧,他在舞台的正前方,他没有从台阶走上去,在舞台边沿撑了一下,直接跳了上去。
他走向学生,在学生的脸上他看到了不安、羞愧、惶恐、茫然,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也不知道,他也不安,他应该做点什么呢?
他试图让学生重新整好队伍,可背景音乐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他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了,他去拉身边的学生,刚把第一个学生拉到位置上,转身去安排第二个学生的时候,学生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又回到了挤成一堆的队伍当中。
台下爆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比背景音乐的声音更大,比这几天班级拉歌的声音更响,像巨浪一样拍向方俊的后背,让他走向学生队伍的脚步一个踉跄,巨浪以更快的速度拍向学生的队伍,把这群刚还挤在一起的人全都拍散开来。
方俊站在台上,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场面,他甚至不敢转身去面对台下那五百多双眼睛。他们应该都在笑吧,笑这个班级,笑这个老师,笑这台上发生的一切。
方俊完全想不起来这场闹剧是怎么结束的,教官上台之后,他就灰溜溜地从台阶上下去了,他不想在剧场里面呆着,他扔下了他的四十个学生走出去了。
二、
政教主任潘学敏是第二天找方俊谈话的。
“小方啊,虽然你是从普高调过来的,对职高的学生还不是很了解,第一年过来就让你当班主任有点难为你了。但是人嘛,总是在锻炼中成长起来的。
再说了,教育嘛,还是相通的,不管是普高还是职高,学生总还是第一位的,如果不能培养学生良好的品格,那他们的成绩也是很难提高的。
这个道理,我相信你肯定也懂,就不多说了。我想和你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既然已经在这个学校了,那就要想办法把我们的学生教育好。”
政教主任是做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对老师的思想政治教育也有一套。
方俊对这套说辞并没有很认同,他是今年刚调入育英职高工作的,他原先在清江中学任教,那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
他调到育英职高是因为他妻子在省城工作,为了夫妻团聚他才过来的。
区教育局原本是想让他去另外一所高中的,可世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原定的那所高中要了另外一个新老师,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也不可能在家等学校空出位置来,刚好职高缺人,他就过来了。
“主任,我对学情确实没有那么了解,今后还需要向你多多请教。”虽然不全认同主任的观点,方俊还是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
他事先了解过一些育英职高的情况,也想到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困难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
区教育局在和他谈话中表示只要在职高呆一年,最多三年,等到高中老师位置有空缺了,马上就把他调过去。
他对育英的第一观感很差,不是说学校环境不好,因为是省城的学校,又不在市区范围,学校占地面积很大,硬件建设也很好,比他原来的清江高中要豪华多了。
他对育英观感很差是因为暑期教工会上宣布的班主任名单里面没有他,他觉得学校可能也是考虑到他有可能就呆一年,没有安排,还挺人性化的。结果过了不到两天,政教主任打电话给他说让他接机械班班主任。
他没有问为什么,作为一个新调入的老师,他虽然有想法,还是没有表达出来。
一个学校最重要的两项工作就是班主任工作安排和教学工作安排,教书、育人,这两件事情肯定是重中之重,怎么可能轻易推翻之前的部署呢?
他不喜欢潘主任说的“既来之,则安之”,为什么要既来之,则安之。如果所有事情都是随遇而安的话,他为什么要从原来熟悉的环境里面调到现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面来。
他更讨厌潘主任在电话中的假惺惺,“小方啊,经过校务会议商讨,决定还是让你担任机械班班主任。这是学校对你的重视,机械班一直是我们学校的王牌专业之一。”
王牌专业,确实是学校的王牌专业,在区里还是有比较高的知名度。如果方俊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许会被潘主任的话术迷惑了,可偏偏他知道。
区里只有育英这一所职高有机械专业,当然就是王牌了。知名度高是因为前些年和警官职校的群架事件,方俊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重视,这大概是个笑话吧,是有人拒绝了当机械班班主任,才来找自己当替补的吧。还冠以校务会议的讨论,真把自己当一个小白了,班主任的人选讨论什么时候需要上校务会议讨论了?
正常程序不都应该是政教处讨论决定,最多加上一个主管政教线的副校长,扯虎皮当大旗也要区分对象吧,这种一眼看上去就能戳穿的谎言说出来不让人笑话吗?
方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是一个班主任,更是一名教师,没有必要把情绪写在脸上,学生马上要进行军训的最后一项----会操了,希望他们不要像昨天一样。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也无所谓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从这个鬼地方离开了,他的心情大体还是愉悦的。
三、
方俊真想煽自己两个耳光,为什么要说“今后还需要向你多多请教”,向一个政教主任请教什么,无非就是班级管理的问题,班级管理有什么问题要向政教主任请教呢?那还不是学生犯了重大违纪事件,一般的小错班主任肯定都是自行处理的。
方俊站在政教处,看着挤成一团的男生,他们又挤在一块了,乌泱泱的一堆。
潘主任正在教育他们,递给方俊一叠学生们写的材料,让他看看他们班的男生都干了点什么。
快速翻阅着学生写的材料,在字里行间他迅速还原了整个故事大致雏形:学生私下建了一个群,在里面聊着各种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秘密,其中一个学生上传了隔壁班学生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肆意嘲笑机械班在文艺汇演上的各种丑态,并冠以“小丑”的称号。
学生们气愤不已,约定一定要给这个学生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知道机械班的实力。
周日返校后,这八个学生就一起到隔壁班的寝室里面故意找茬,用自己的方式狠狠地教训了那个在空间大放厥词的学生,顺带还破坏了寝室的大门一扇。
事件发生在宿舍里面,时间是就寝之前,宿管老师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涉及两个班级之间的矛盾了,他第一时间上报给政教处了。
结果就是眼下这个情形了,方俊是被政教处打电话告知才知道学生之间出现了这么大的违纪事件,他失去了对事件的处理权,只能静静等着政教处的处理意见。
潘主任在训话:“学校三令五申,不准串寝,不准打架,你们有没有在听。军训时应该和你们讲过吧,开学典礼上我也讲过,周一国旗下讲话我还刚刚说过,你们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你们这么一大帮人去隔壁寝室,要干什么,想干什么。我说过的,打架斗殴学校肯定是要严肃处理的。还有你们几个围观的,也是一样要处理的。”
三言两语间,事情就被潘主任定性处理了。“方老师,这样处理你看可以吗?”潘主任回头征求了一下方俊的意见。
方俊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个客气地问话是真的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还是纯粹出于礼貌用一种婉转的方式予以告知。
他进政教处大半个小时了,除了进门的问候,剩下的时间都陪学生站着,看他们写的材料,听潘主任的训话。处理结果都决定了,然后问了他一句,有意义吗?
他带着学生走出政教处,走回班级,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学生也跟着他默默走回班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整个过程中大家都感受到了班主任的怒火在淤积,在等待一个契机,然后爆发。
他站在讲台上,静静地看着四十个学生,一言不发。
学生看着他,长时间地沉默,有几个一开始还不清楚什么状况,还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也渐渐感受到不安的气氛在空气中凝结。
他看着这群学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在他的想象当中,他应该大发雷霆,在班级里面劈头盖脸地怒斥学生。他们的种种表现都让人出离愤怒了,文艺汇演的出丑、军训成绩的不佳、摸底考试的垫底,现在又来打架斗殴,好事是一点都轮不到,坏事件件有份。
可他没有,他就看着,看着他们在座位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原先还有几个一直坐没坐相的也被周边的人提示坐得笔直了。
仿佛相互较劲一般,一群人就这么站着,坐着,相互看着,一直等到下课铃声响起,笼罩在班级里面的不安情绪才慢慢散去。
他不想解释什么,挥挥手让学生自行下课,就走出教室了。
四、
方俊感觉很憋屈,但是这个憋屈具体来自哪里,他又没有办法说清楚。
他不能说政教主任的坏话,潘主任有他自己的处理方式,而且学生的问题确实是一开始就直接捅到政教处了,他必须处理,涉及到两个班级之间的矛盾,也只能是他来处理。
在程序上是如此,在情理上也是如此,如果说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那就是潘主任处理学生的方式有待商榷,可要指责同事处理问题的方式和能力的话,方俊是不愿意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他不能干涉其他人,这是政教处处理问题的职权范围。
他也不能指责自己的学生,这些学生是有问题,可问题已经在政教处处理过了,他不愿意在一个问题责罚学生两次。
在另一个方面,方俊甚至觉得这几个学生还是有点血性的,比在军训时的表现好多了,起码他们知道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为了班级的形象而选择与别人抗争。在这一点上,他还是认可自己的学生。
当然他认可的是学生的出发点,并不认可学生的行为方式。
他找了一圈自己感觉憋屈的理由,却发现找不到责怪的源头,难道叫他去责怪宿管老师吗?那更加不可能了。
方俊坐在办公室生闷气,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发泄自己的情绪。
同事老王凑过来问他怎么了,老王是和他搭班的数学老师,也是学校里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之一,学校安排老王和他搭班,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给他保驾护航。
方俊和他说了班里学生的问题,也说了政教处处理结果,他没有说自己的烦恼,这个烦恼是说不出口的,说出口就矫情了。作为一个老师,你是处理学生的情绪问题的,自己怎么可能有情绪问题呢?
老王说:“那问题不是解决了吗?你还在生什么气?开心点,小伙子。”
方俊点点头,表示谢意。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先生总是这样,用最犀利的笔触写出了人们最隐秘的感受。
在这件事上,宿管老师及时发现了问题,制止了学生的错误行为,通报了政教处,政教处及时处理了问题,制止了事态的恶化,学生因为错误的行为而接受了严厉的惩罚。一切都是那么地合情合理,一切都是那么地无懈可击,方俊却独自一个人感到了憋屈。
用老王的话来说,他还是年轻,经历太少,总想着自己,还有一颗想飞的心。作为一个老师,重要的是沉稳、踏实、可靠,还要有一颗安定的心。
老王说,当你习惯了一个地方,你就不会那么躁动了,学生的事也好,同事的事也罢,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重要的是你,你要习惯。只有你自己安定下来了,你的心才能安定下来,你周遭的一切也就安稳了。
方俊觉得老王不应该教数学的,他应该是社会老师,可职高里面没有社会这门课程,只开设了政治课,不知道这里的政治课上不上有关哲学的内容。
五、
方俊在班级管理上花了很多心思,虽然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这所学校呆太长时间,但作为一个老师,他还是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一个班级交给了他,他就有义务和责任把这个班级管理好,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问题就撒手不管。
方俊的努力,学生还是能够看到的。
学校规定班主任一周必须有三个早自习,他每天都准时准点到班级等着所有学生,带着学生读语文、读英语;
晚自习原则上班主任只要到班一次就可以了,他也几乎每天都在。
方俊不敢奢求用方法去管理好班级,只能在时间成本上无限付出,让学生看到自己的努力。
这个过程是艰苦的,方俊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他调到省会城市的目的是要和妻子团聚,可是现在人是过来了,和妻子团聚的时间却没有了,那么他调过来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方俊和妻子商量,坚持一个学年,如果不能改变现状的话,索性就离开吧。
方俊和学生谈心谈话,他一直坚持这个工作,坚持每周找两到三个学生聊天。
今天是最后一个学生,他谈话的对象是随机的,这个学生在班级里属于那种最不起眼的孩子,成绩中等偏下,沉默不语,性格内向,样貌也是大众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这样的学生每个班级都有那么一些,他们是最乖的孩子,不会给老师惹事,也很少会麻烦到别人。
方俊把他叫到教室门口,想着今天的谈话过程应该会很简短,这样的学生一般都不太爱表达,他们也不会告诉老师学生之间的一些隐秘,谈话的内容只会局限在学校生活、学习压力等话题上,只会是一个例行的过场。
方俊双手搭在走廊的栏杆上,尽力营造谈话的舒适氛围,不想让学生有压力,这样的学生面对老师时通常都会有较大的压力,他们和班级成绩好的学生不一样,没有受到宠爱;和纪律较差的学生也不一样,他们的顾虑比较多。
在正常的对于生活、学习等情况的了解之后,方俊多问了一句,“在这个学校还习惯吗?”
“还好,还行,还可以的。”学生回答,“还能怎么样呢?既来之,则安之吧。像我这样的,还能去哪里呢?”
“像你这样?你哪样呢?”方俊很奇怪,这个年纪的学生怎么会有这种认知。
“我啊,成绩不好,天赋有限,自律能力又比较差,性格上又不够开朗。”学生回答。
“为什么这么评价自己呢?”方俊觉得有些诧异,这样的自我认知是真的吗?
“初中老师这么说的,我爸也这么说过。”学生解释这番认知的来源,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样的回答是合理的,方俊知道,很多学生对自我的认知都来源于老师、家长的评价。他们习惯把这些评价自己真实的自我,很少去怀疑这个评价本身,他们只会在这个评价之下选择抗争或者顺从。
越是这样沉默的孩子,越会在意师长的评价,在同伴竞争中他们是处于劣势的,如果师长的评价还加强了这方面的认知,他们就会蜷缩在这样的刻板印象之下,沉默地度过自己的校园生涯。
方俊忽然感到一阵悸动,自己一直自命对这些学生是尽职尽责的。他是想着要调离这所职高的,在离开之前他还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在学生身上,他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可是这个学生的这番话还是让他有所触动,他真的做到问心无愧了吗?
学生说既来之则安之,是他在这所学校这么长时间的一个感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除了这所学校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不,应该说他是意识到自己好像即便离开这所学校到其他学校也是一样的遭遇,那么还不如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面继续呆下去呢。
学生说这个话是陈述事实,没有抱怨,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责任,和其他人无关,没有潘主任的问题,没有班主任的问题,没有同学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他自己的原因。因为他天赋有限,自律不够,性格还内向,所以他只能认命。
学生可以这么认为,可是作为老师的方俊,作为他们班主任的方俊,自命尽职尽责、问心无愧的方俊却不可以这么想。
既来之,则安之。安之,不是学生自己的随遇而安,是作为班主任的方俊让学生们安定下来。
可我做到了吗?方俊问自己。
我在时间上是陪着学生们了,我也很积极努力去找学生谈心谈话,想方设法给学生们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生活环境,可这些都是表面,我能骗过其他人,我能骗过我自己吗?
我压根就没有在意这些学生的内心世界,我只是外在上尽着我作为老师的本分,让他们的肉体在这个学校里面安定下来,他们的心灵依旧在到处飘荡。
我不可能骗过我自己,我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我怎么可能做到让别人心安呢?
方俊侧过脸,看着学生,久久没有说话。
雅思贝尔说教育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他以前一直认为是老师,肯定是老师去唤醒学生的灵魂,今天他却被一个学生无意间的话语触动了。
既来之则安之,或许我还要重新认识这句话。方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