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互动（颠倒梦想系列6）

一日，我在知命亭避雨。突然，一只松鼠跳入亭子里，蹦上石桌，开口对我说：“你可以接着讲下去吗？关于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如何互动。”

我诧异道：“你怎么会说人话？我是在做梦吗？”

松鼠回答：“不是我在说人话，是你自然能听得懂动物的语言。”

我凝神细想，却怎么也辨不清究竟是它在说人话，还是我能听得懂它的语言。越是深思，越是模糊，不禁摇摇头叹道：“肯定是在做梦！”

于是，伸手抚摸着松鼠的脑袋道：“松鼠啊松鼠，我给你讲个故事。若干年前，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株大松树下休息，突然看见树下的一块石头底下闪闪发光。我把那块石头搬开，在石头下面稍一挖掘，挖出一个石函。打开石函，里面是一本书。打开书，书里记载的是我一生的命运。我大感惊异，从头到尾阅读一遍，对我今生将要走过的历程了然于胸。我想在一些关键节点上多注意一下，以求趋吉避凶，于是就再次浏览一遍，把一些转折之处牢记在心。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在树下休息。可是，等我醒来后，只记得看过这么一本书，书中的内容却全然忘记了。好生懊恼！今天，你和我说话，我觉得也是在做梦，只是梦境如此真实，我无法不当真，也无法跳出去，只好继续这场梦，继续和你聊天。梦醒之后，我肯定又不记得曾经和你说过什么了。”

松鼠说：“你太过神经质了。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刚刚你和一位游客在无畏山山道上一路聊天，我就一路跟随，越听越有兴趣，就跟到了这里。刚好天又下雨，我就也进来躲雨，顺便想继续听您把刚才的话题聊下去。”

我说：“是这样啊。那我们就随意聊聊。松鼠先生，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在同一个国家里，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互动，可以有几种方式？”

松鼠回答：“显而易见是三种。一种是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一种是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一种是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共治。”

我笑道：“错了。其实只有两种。”

“为什么呢？”松鼠问。

我说：“因为你所说的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这种，是一种短暂而不稳定的状态，转眼就会转化为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

“愿闻其详。”松鼠道。

我说：“漫长的古代社会，人类的诸多国家，绝大多数时光都是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的状态。大众阶层的力量，主要体现在社会的贫富分化、阶层板结程度突破阈值时，以革命的形式打破重组，推倒重来。然而，其结果也不过是再次回归精英阶层对大众阶层的统治。所不同者，只是矛盾得到缓和，从新开始积聚。火山爆发，周而复始。”

松鼠说：“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我问：“你说，这其中，有没有过大众阶层革命后，希望永远代表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的时候？”

松鼠说：“有。”

我说：“结果呢？还不是自己翻身做了精英阶层，不得不统治新的大众阶层，不得不维护新的精英阶层利益。松鼠啊，这不怪革命的大众阶层因为境遇的转变而立场转变，而是因为国家总是需要有社会架构、社会分工，自然而然就会重新分化为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在革命的前后，大众阶层的一部分人转化为精英阶层，精英阶层的一部分人转化为大众阶层，大众阶层的一部分人依然做新的大众阶层，精英阶层的一部分人依然做新的精英阶层，同一个国家的人做了大规模穿插流动和重组，结果却依然沉淀为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新瓶装旧酒，国家依旧呈现为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没有人背离初衷，只是一个个身不由己。”

松鼠问：“怎么走出这种宿命呢？”

我说：“人类之伟大，就在于不甘心周而复始。所以，就有了新的思想、新的革命，力图超越一般性的改朝换代，实现历史性的质的飞跃。

“一种认为，应当实现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对国家的共治，抑制精英阶层的权益，赋予大众阶层以权益，做到两者都具备国家治理的话语权，都拥有政治参与的渠道，都输出对社会运行的影响力，努力实现两者的制衡和平衡。同时，竭力构建合理的财富流动和阶层流动机制，有效遏制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整体保持财富、阶层的长久健康流动。如此，以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走出历史周期律。

“这样做的前提，是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政府作为国家的代表，必须能够代表全体人民利益，站在全体人民立场，接纳全体人民参与治理，推动并维护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对国家的共有共治共享，不断调适出现的偏差，拉回巨大的波动，避免两者关系和作用的失衡。这一点，其实很难做到。大多数国家会不自觉地偏向精英阶层，再入精英基层占主导地位的窠臼，从而引发激烈的阶层矛盾，但只要根本逻辑上正确，大众阶层拥有制衡精英阶层的制度化安排，矛盾还是可控的。冲突的结果是妥协，妥协的结果是制度的改进，改进的累积会驱使国家和政府逼近于不偏不倚。迄今为止，没有十全十美的实践，没有十全十美的安排，一切尚在摸索中。

“另一种认为，应当实现大众阶层对精英阶层的统治，正如你刚才所排列的第三种互动方式。这种方式，还有高级阶段和低级阶段。高级阶段，是要消除阶层差异，也即让整个社会只存在大众阶层，不存在精英阶层，所有的人都是劳动人民。但正如我所反复强调，单一的阶层不足以形成社会。试想，一个国家只有工人，或者只有农民，或者只有工人和农民，这个国家怎么能够运转？不需要用太多的智力，都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的共同体、立方体，横则分域，纵则分层，人则分工，财富流动，权力分配，人岗匹配，这些都是必须的，也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在这些必然的基础、前提、要素推动下，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分化，就如同古人所言‘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不可避免。宇宙的基本道理，就是阴阳互动。纯阴、纯阳，皆不可长久。

”于是，退而求其次，也即低级阶段，那就是，社会不得不事实上存在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但不允许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而是要实现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也即国家完全代表大众阶层利益，政府完全由大众阶层掌握。”

“这个难度就更大了。”松鼠接话道，“我们可以说理念上存在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的可能，但一旦付诸实际，居于统治地位的大众阶层，事实上已经转变为精英阶层，因为他们拥有了权力、财富和地位，而居于被统治地位的精英阶层，事实上已经转变为大众阶层，因为他们失去了权力、财富和地位。进一步想，这种局面下，大众阶层的内部并不完全平等，有一小部分人，因为社会分域分层分工的需要而拥有了权力、财富和地位，大多数人却依然身处社会下层，仅拥有理念和名分上的统治地位。精英阶层也是类似的情况，一部分人继续担任一定的职责，留在上层社会，一部分人则在强烈的打压之下，陷入下层社会。结果，社会依然是由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构成，只是其中的成员发生了变化。人类并没有真正走出宿命。”

我说：“是啊。这种情况，可谓之天地晦盲。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既然居于统治地位，实质上就是精英阶层，却要自称大众阶层或者代表大众阶层；既然居于被统治地位，实质上就是大众阶层，却要背负精英阶层的原罪。天自言为地，地自言为天，天自言为地而实居于天，地自言为天而实处于地，天翻地覆，天地皆名不副实，混沌一片，所以说天地晦盲。”

松鼠说：“让我再捋一捋。一部分人作为大众阶层的代表，实际上已然是精英阶层，他们拥有具体的精英阶层利益，却又代表理念中的大众阶层利益。其中，有的人真诚代表大众阶层利益，努力打压精英阶层利益，自身却又是精英阶层一员，关键时刻不自觉或者不得不维护精英阶层利益；有的人口头上代表大众阶层利益，行动上却在竭力维护精英阶层利益。真正处于社会中下层、底层的普通人，作为大众阶层的主要构成，名义上是国家的主人，理念上也享受着主人翁的荣光，而实际上却过着惨淡的生活，承受着重重的压力。至于那些没有身份争议的精英阶层，主要是商界、学界、教育界、文艺界、宗教界的精英，名分和地位都极低，属于接受大众阶层统治的精英阶层，话语权微乎其微，常常被踏上一只脚，战战兢兢地生活，精气神比大众阶层还不如，但实际上却发挥着精英阶层的作用，经济社会发展、文化教育事业都离不开他们。这种局面，每一个人都名实不符，每一个阶层都定位错位，处处充满了扭曲，人人都不得痛快，理念理想都难以落实，许诺承诺皆形同画饼，整个社会展现为一种怪诞的拧巴。”

我说：“在这样的实践里，始终面临一个解不开的难题，就是如何定位企业家的社会地位。一方面，国家需要民营企业的存在，需要通过企业以发展经济、活跃市场、解决就业、推进创新等；另一方面，又时刻担心民营企业壮大，会导致其提出与经济地位相匹配的政治地位要求，或者实质上在政治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这样，就动摇了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的政治理念。一方面，企业家要带领工人共同致富，至少是解决工人就业，普惠民生，当然，始终不排除有的企业家只顾自己致富；另一方面，工人是国家的主人，自然也是企业家的主人，企业家必须接受自己所带领的工人的领导、引领和教育。这样，不同层面的管理者的定位是错综复杂的，矛盾会纠缠不清。一方面，政府与企业、官员和企业家实质上同属精英阶层，是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关系，不可割裂；另一方面，政府和官员作为大众阶层的精英部分，又要区别于纯属精英阶层的企业和企业家，乃至严格切割。如此种种别扭，就不得不迫使政府不停地在‘壮大民营企业、发挥企业家作用’与‘抑制民营企业、弱化民营企业家作用’中左右摇摆，经济兴衰也会因此而人为跌宕。在国际竞争中，常常未等到他国打压，自己先废了武功。”

松鼠道：“好累啊！”

我亦笑道：“大道至简，本大可不必弄得这么复杂。精英阶层就是精英阶层，大众阶层就是大众阶层，各正其位，各行其道，各负其责，各尽其力，大家都能在生态中生存。重要的不是谁统治谁，谁臣服谁，而是畅通阶层之间的流动，让精英阶层可以沉沦为大众阶层，大众阶层可以跻身于精英阶层，有下行的忧患，有上升的渠道，有公允的机制，有充分的活力，而赋予这种机制以活力的是市场经济、民主法治、自由平等、公开透明，随活力而流转的是每个社会成员的德行、智力、能力、修养、格局、勤奋程度等，而能够保障这一机制长久运行的，恰恰是也只能是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共治。何以言之？若非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共治，若非全体人民的当家作主，而是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或者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都难免为了保证一方利益而破坏公平的规则，阻遏流动的河流。”

松鼠说：“我明白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互动方式，看似可以有三种排列组合：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共治，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但实际上只有两种方式，因为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转眼会转化为新的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只是这种统治更为怪诞和拧巴。因此，人类社会真正的进步，就是从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走向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共治。再向前一步，就走向了谬误。”

我说：“关键是，无论是精英阶层统治大众阶层，还是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本质上都是臣服，而人类社会的进步，必须超越臣服，走向平等。共治的意义，就在于超越你臣服我、我臣服你，你服务我、我服务你。大家都是国家的主人，都是国家的公民，都是国家不可或缺的社会阶层。每个人、每个阶层都能够光明正大地存在，都能够按照自身的规律发展，都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作出积极的贡献。”

松鼠说：“但我觉得，大众阶层统治精英阶层的实践，也是有积极意义的。那就是，一方面，让大众阶层有了国家的主人翁意识，这有助于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共治的推进；另一方面，让政府有了代表大众阶层利益的理念，而不再仅仅为精英阶层利益服务，这也为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共治的推行提供了重要的政治前提、理念基础，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历史性的保障条件。”

我说：“你说得对。现代国家在现代化的路上，都迈出了重要步伐，尽管方向不一致，方式千差万别。不同程度的，每个国家都奠定了一些理念、实践上的基础。有的国家，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共治已有深入实践，但政府实质上为精英阶层所操控的局限并不容易突破。有的国家，政府在理念和实践上突破了为精英阶层所操控，但在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共治方面却讳莫如深。关键是如何理解人民。全体人民是人民，还是工人农民是人民，这是个大问题。想清楚了这个问题，就能够明白国家治理的正道和误区。”

松鼠说：“这个话题，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感谢您的详细阐释。其实，我今天最初想问的问题是，具体操作层面上，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如何互动。”

我回答：“其实，我最初想回答的也是操作层面的问题，只是情不自禁就越扯越远了。你看，我们已经聊了很久，外面雨也快停了，要不改天你来我家，咱们在院子里继续深谈，可好？”

松鼠说：“好啊。松鼠犹知世道简，可笑人类迷途深。改天一定造访。你要不要准备点松果呢？”

我笑道：“一定一定。人间难遇知心客，好与鼠兄话沧桑。”

这时，亭子外面，遥见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沙弥撑伞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