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夕阳西下,落霞满天。
一位玉面书生疾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归心似箭,行色匆匆。
被晚霞染红的那片林子里传来急促凄厉的鸟叫,声声如催命的咒语。他的心头莫名地罩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焦急的脚步踏入小镇跨进巷口。一阵嘤嘤的哭声依稀飘来,侧耳倾听,辩出哭声是从自己家的方向传来,焦急的脚步更加焦急了,心头不祥的阴影更加浓重了,他笃定哭声不是来自自己的娘就是来自自己的媳妇,不会是来自左邻右舍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家是处在多事之秋,悲剧的发生时刻存在。他不知家里的情形具体怎样,但他能猜测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根据已往发生的案例他猜测一定又是那几个觊觎自己娇妻美色的轻浮无赖闯到自己的家……
他不敢往下猜测,心一阵阵地抽搐颤栗,悲愤屈辱几乎令他窒息,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到家中,见自己的老母亲躺在床上,娇妻玉佳伏在母亲身上双肩抖颤哭得凄悲。他急切地问:“娘怎么了?”
玉佳说:“中午娘送饭到地窖里去,一下子从梯子上摔了下去,我去扶娘起来,娘人事不省。我不顾一切把娘背上来,好心的邻居大嫂帮忙请来郎中看过。郎中说娘不行了。”玉佳说完继续嘤嘤地哭。
他扑到床边,抓住娘的手,娘枯瘦的手凉似冰块,一股寒凉直透心间,再探娘的鼻息,娘已气绝。
2
一切的麻烦和这桩不幸的祸事皆因他娶了娇妻玉佳开始。
他的名字叫马家驹,是个读书人,生得温润如玉飘逸出尘。不仅人长的漂亮,字写得也漂亮,文章写得更漂亮,在方圆百里的读书后生中卓然不群。因此深得枯井巷刘老秀才的青眼和赏识,家驹也佩服老先生高深的才学,仰慕敬重老先生高洁坦荡的人品,两人遂成忘年知己,常聚一起附庸风雅饮酒赋诗。
老秀才妻早逝,没有给他留下续承香火的子嗣,只给他生了三个闺女,三个闺女如三朵金花,尤其大闺玉佳出落的更为美艳窈窕。俗话说一家女千家求,更何况刘家女有三个,个个美如天仙,到刘家说媒提亲者络绎不绝,几乎踢断门槛。可是玉佳一个也看不上。老秀才整日皱着眉为女儿的婚事熬心。二丫和三丫心里也急,只有大姐名花有主,才能轮到她们花开随风寻归处。她们从马家驹来到家时,姐姐的情态和眼神里看出姐姐的心思。姐妹俩仗着胆子来和家教严苛的老爹说她们的发现。刘老秀才心事重重地坐在八仙桌旁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皱纹堆累的脸在腾起的烟雾中迷蒙着。他听了二女三女的话,猛地磕掉烟锅里的烟灰,紧皱的眉头倏忽间舒展开了。刘老秀才过于刻板严苛,只把家驹看作自己的同辈好友,从来没有往女婿身份上想。女儿们的话点醒了他。他第二天就来到了马家驹的家里,以往老秀才也曾登门,但只有那么一两次,一般都是马家驹到老秀才家去。马家驹见老秀才来了,欣喜不已,招呼先生坐下。急忙要去备酒置菜,“我去沽一坛老酒,再抄两个家常小菜,咱师生痛饮几碗,趁着酒性再作几首好诗,岂不快哉!”
老秀才连忙摆手:“今天不饮酒,也不作诗,老朽今天是专门为你的终身大事而来。”
马家驹心中一动,随即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不仅关心晚生的学业,还操心晚辈的婚姻,结识到先生,何其有幸!”
马家驹早过了男大当婚的年龄,虽然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可是谋生能力低下,家里穷得叮当响,家徒四壁别无长物,吃一顿无一顿,因此没有媒婆上门问津,至今还打着光棍,马家驹的娘为此操碎了心。此刻听刘老秀才说是为家驹的终身大事而来,不禁喜上眉,吩咐家驹去沽酒买肉。”
刘老秀才再次阻止。家驹执意去了。
刘家驹的娘一边烧水一边和老秀才叙话,刘老秀才开门见山道出想把自己的大女子许配给家驹,又报了了大女儿的年龄和生辰八字。”
家驹娘报了家驹的年龄和生辰八字,两人的生辰八字相符相生。
家驹娘欣喜之中腹诽起刘老秀才:老先生读书读糊涂了,怎么自己亲自上门给自己女儿提亲的,也不知道拐个弯托媒婆来说合。家驹的娘这么想丝毫没有影响她对刘老秀才的敬重,即而为刘老秀才开脱:老先生是个实在人,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讲究,也没有大多数人的世俗羁绊。
刘老秀才亲自登门给女儿提亲,让家驹的娘知道这门亲事十拿九稳成了,因为老秀才和家驹是挚交,他清楚自己给女儿说的婆家的是怎样的家境,他看中的是家驹的人品和才华。
玉佳嫁给了马家驹,幸福和灾难也一同陪嫁了过来。
每个镇里差不多都有一帮街痞无赖,马家驹所在的镇里不例外也有一伙地痞流氓,他们整日介游手好闲、吃酒赌博、寻花问柳……他们当中为首的叫姜明,是个好色之徒,他的两个跟班一个叫李飞,一个叫朱磊,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马家驹和玉佳夫妻伉俪情深,甜蜜恩爱。一个穷书生娶了这么漂亮贤淑的妻子,街上那帮轻薄无赖红了眼,他们常借故出现在马家屋前房后,他们嘴里哼着淫词浪调眼睛肆无忌惮往门里或窗户里探望。家驹无兄弟姐妹,家中只有母亲和媳妇,自己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老实厚道的文弱书生,对那些街痞无赖造不成威胁,街痞无赖们的无礼行径很快上升到了悍然骚扰,一天玉佳出门到菜园里摘菜,姜言迎面走来,玉佳低头左走他左边拦住,玉佳向右走,他向右拦住。李飞和朱磊从后面走了过来,走投无路的玉佳被姜言抵到墙面上,嘴在玉佳白嫩的脸上狂吻,一只手在玉佳柔软的胸上乱揉。马家驹在屋里看到娇妻被人凌辱,气血上涌,提起一只小凳子就跑过来,被朱磊劈手夺去。李飞上前一把揪住家驹的衣领,向后一推再向前一拽,把马家驹摔趴在地上。马家驹的娘在屋里见状抓起掏灰耙子跑来,手上的耙子还没有举高就到了李飞的手里,“你个老棺材瓤子还想打人?”
家驹娘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遭天杀!下地狱!”
马家驹跪在地上哀求:“你们放过我的娘子,以后我做牛做马报达你们。”
玉佳的二妹玉如作天来看姐姐,她在屋后水沟里洗衣服,这时听到屋前一片喧嚷声,丢下手里的衣服就往屋前跑,转过墙角看到姐姐正被一个男人欺辱,姐夫跪在地上求饶,姐夫的娘坐在地上大骂。性子刚烈的玉如眼睛往外喷火苗,她抓起邻居家窗台上挂的两把镰刀疯了一样冲过去。两把镰刀磨得雪亮锋快。邻居大嫂正准备到乡下去找雇主割麦,内急要上茅房就把两把镰刀挂在窗台上,给了玉如大展威风的机会。玉如从小就是一个出名的野丫头,打架不输给同龄甚或大她几岁的男孩,长大了的玉如虽然出落得有几分秀气,但不娇弱,平素沉沉静静的,一旦招动了她,立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隐藏在骨头里的凶蛮泼辣的野性就释放出来。几条街的人没有敢惹她的,都叫她刘二姐,这个称谓带着江湖意味,刘二姐就是她的名号。刘二姐手里的两把镰刀舞动如两台飞速旋转的大风车,“我刘二姐今天非把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放倒在这里!”
阵势挺吓人,朱磊不敢上前,李飞也不敢上前,一个举着矮凳子,一个举着灰耙子胆怯地向后倒退。姜言放开玉佳撒开腿比兔子跑得还快。李飞和朱磊丢下灰耙和矮凳跟着姜言屁股后面逃去。
玉如恨铁不成钢手指马家驹:“姐夫你真没用,你就是磕破头也无济于事,那种情况下你身为一个男人的就该拼命!用自己的血保护妻子的贞洁和自己的尊严!”
马家驹的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小姨子这张嘴真是说死人不偿命。最后马家驹叹息了一声:“唉,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连自己的妻都保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三人逃出老远方才停下脚步,姜言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他是在惋惜还是在后怕,“我没听错吧,那个疯女人口称刘二姐。”
李飞和朱磊异口同声说:“你没听错。”
姜言又咽了一口唾沫,这口唾沫咽得意味分明,“原来枯井巷的刘二姐就是那个美少妇的妹妹。唉,到手的蛋糕没有吃着。”
李飞接口说:“这次没吃着,还有下一次。”
朱磊道:“好事多磨,只要你心里惦记着,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
家驹的娘捡起篮子到菜园里摘了菜。一家人回到屋里,玉佳心中羞辱,伏在床上抽抽咽咽。家驹双手抱头坐在那里,不时抓揪自己的头发,恨恨的样子。玉如劝姐姐:“别哭了,就当让猪拱了一下,他们知道我是你妹妹,下次不敢再来了。”
马家驹头也未抬一下说:“未必,他们害过多少良家妇女,可曾怕过谁?”
“反正今天他们是被我吓跑了!”
家驹娘说:“玉如姑娘,你以后就在这里住下吧。”
马家驹心里说:娘,你叫玉如来我家住,你每天给她什么吃?她家里还有一个老爹一个妹妹她难道不要了?那帮人胆大包天,淫心不死的恶棍,说不定哪天还会来,到时候别把玉如也搭进去了。这么一想,马家驹连连摇头。
玉如看不惯马家驹一副窝囊像,赌气到屋后洗衣服去了。
家驹娘数落起家驹:“玉如是个直性子的人,她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能那样冷落人家。”
家驹无辜地说:“我又没说什么。你叫人家来家里住,你每天拿什么给人家吃?人家还有一个老爹一个妹妹要照顾。这次是侥幸吓跑那几个恶棍,如果他们再来,只怕没有那么好运。别把她也害了。”
家驹娘点点头,“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玉如洗衣服回来了,她说:“我回去和爹说一声,叫姐回娘家住。”
家驹娘说:“那感情好,你姐夫刚才和我说了让你留下来住不妥,一是我家生活太苦怕委屈了你,二是你还有一个老爹和妹妹要照看,三是怕那几个恶棍心不死再次找来,你们姐妹吃亏,这也是最主要的。”
玉如走后,马家驹长吁短叹起来。
他娘说:“日子长着来,又不是三天五天,玉佳住在娘家终究不是事情,你有一个远房舅舅年轻时练过武,等玉如把玉佳接走后你就去找寻他,拜他为师学个三招两式的,不需要学得有多精妙高深,只要能打败那几个恶棍就行。”
马家驹说:“习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须经年累月刻苦磨练方能有所成。得抓紧时间,今天就去。让玉佳躲进地窖里,轻易不要出来。”
马家驹领着媳妇玉佳藏到地窖里,告别了娘就匆匆赶往姥姥家那个庄子去了。不巧,远房舅舅出门远游去了,他扑了一个空。他不放心家里的娘和媳妇,留下信就急急忙忙回来了,没想到家中发生这样的不幸。
早上娘还告诉他去远房舅舅家的路怎么走、远房舅舅长的什么模样、身量有多高,此刻娘却躺在那里永远不再说话了。他的心被悲伤㩙得满满的,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珠子往下落。
丈人刘老秀才带着两个小女儿也来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回去的时候玉如拽着玉佳说:“姐,我们一同回去。”临出门前丢下一句话:我姐和我们一道回去了,明天你写一封休书送过去。”
刘老秀才双手背在身后一声不吭走在头前。
玉如的举动像是他全权授意的。
娘死了,媳妇又被带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臁疮腿又遭磨棍击。马家驹悲伤之中怨恨起昔日敬仰的刘老秀才,骂老秀才冷酷绝情、善变无常。他更恨玉如太强势,老秀才的决定肯定是她撺掇的,这个小姨子太看不起他这个姐夫了。他要去习武,练出一身好功夫,把姓姜一伙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让玉如对他刮目相看,配服不已,崇拜有加。
3
马家驹又来到远房舅舅家,舅舅已远游归来,他拜舅舅为师,开始习武练功。他的这位远门舅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鰥夫,沉默寡言,一脸憨厚相。马家驹没有亲舅也没有堂舅,他与鰥夫八不连枝九不连叶攀不上丝毫血脉关系,只是按照对与母亲同村同姓同辈的男人一律称呼为舅舅而叫他舅舅而已。
适合拿笔杆子的手终究握不了刀剑,武功不属于他,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教了数遍他仍是不得要领。憨实的舅舅说了一句不憨实的话:“你回家吧,我不想有个天下最笨的徒弟。”
自尊心让他一句话没说,背起铺盖就回家了。他躺在床上伤心了三天,最后背起铺盖又出门了。转悠了几天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只好颠覆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句话,廉价出卖掉自尊,厚着脸皮又回到舅舅家。
舅舅和了一摊泥正在抹墙。他放下铺盖,拿起锨就去铲泥。
舅舅转过溅满泥浆的脸说:“要不是我想要你帮我抹墙,我是不会留下你的。”
舅舅勉强留下了他,他练起功异常刻苦,时常顾不上吃饭,晚上睡得比猫晚,早上起得比鸡早。这天他正在院外大柳树下练蹲马步,来了一个奇怪的小老头,老头满嘴花白的胡子,身披斗篷,头戴斗笠。斗笠檐压得很低,把眉眼遮掩得神神秘秘。小老头在院子里与舅舅说话,说得声音极低,他一句也听不到,只见舅舅不断地摇头又不断地点头。小老头走的时候舅舅送出很远。吃晚饭的时候他问舅舅,下午来的那个小老头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舅舅敲了敲碗沿,目光很严肃:“好好吃你的饭,好好练你的功,别去打听与练功无关的事!”
马家驹不作声,埋头喝粥。
没过多久那个小老头又来了,这次来没说几句话就匆匆离去了。马家驹越发觉得小老头神秘古怪。但他老记舅舅的教诲:与练功无关的事不去打听过问。舅舅要求他做到的,自己也严格做到,平素也很少与他说多余话。
九月三十这天是个例外,他正在左右掌交替用力向前推向下按,嘴里嘿哈嘿哈地呼嚎着配合使出来的动作,舅舅慢悠悠地走过来,让他停下,舅舅席地而坐,示意他也坐下。舅舅说:“明天是死人的节日,你回去给你母亲烧刀纸。另外打听打听你休掉的娇妻有没有再嫁人。这个打听可不是与练功无关,你练功的目的不就是要把你休掉的娇妻再娶回来吗。”
十月一日一早马家驹向舅舅打了一声招呼便启程赶往双庙镇,他没有进家门,买了两刀纸夹在腋下直接来到郊野马家老坟地,坟地上的坟包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没有墓碑,除了父母爷爷奶奶的坟包他还能认准,其余的他一概对不上号。他取一沓草纸于左掌心,右拳抵上去巧力转动把两刀草纸揉开,蓬松交叠成齿轮状。先取一沓在母亲坟前燃着,再取一踏燃着放在父亲坟前。爷爷奶奶的坟前各燃一沓,余下的草纸燃着每座坟前放上两三张。
4
祭祀完死人又来拜见活人,马家驹买了两盒点心直奔刘老秀才家。老秀才一家人对他是一如既往地热情,老秀才招呼他坐下,玉佳给他们泡了两壶茶,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就去做饭了。
老秀才呷了一口茶语气深长道:“家驹呀,你的心思我知道,走武路不如走文道, 你若能考个秀才那些人自然不敢轻视冒犯你。我们把玉带回来一是她跟着你我们不放心,二是逼你上进。”
马家驹苦涩地摇了摇头:“走文道谈何容易,这些年每逢童子试晚生必考,可是每每名落孙山。再说老师你,你的文章堪比状元文探花文,可是遇不到赏识的人,只能抱憾!”
玉如快人快语插话进来:“文武兼修,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如今我姐择婿难了,姐又是高不攀低不就。我提议让姐拋秀球选婿。姐同意了,爸也同意了。妹也同意。定于明年三月三在上王庄戏台上举办。你若想再娶我姐为妻,届时参加。”
马家驹反对道:“你们都同意,我不同意,如此岂不荒唐!谁抢到绣球你姐就嫁给谁?傻子抢去了呢?五六十岁老头抢去了呢?”
玉佳在灶间听到马家驹的话心里一阵温热,她嘴唇翕动了两三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玉如说:“谁说抢到绣球就抢到了我姐,抢到绣球的人还要经过我姐眼睛的审视,不仅要经过我姐的眼睛审视,还有我爹、我妹、我。”
马家驹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抢到绣球,把玉佳再娶回家。审视这一关丝毫不用担心,把绣球抢到手这可就难了。
要想在众人中抢到绣球必须要有敏捷的反应,快速的动作,过硬的拳脚,也就是说必须要有出众的武功。
拋绣球择婿历来有之,多流行于名门望族的大户人家。不是这些人家的女儿长得丑或有什么缺陷找不到婆家,相反,是她们长得太漂亮了,而这些漂亮的女子仗着自己漂亮和显赫的身世在择偶上过于苛求,一时找不到令她们满意的男人,于是拋绣球择婿的形式就应运而生。待嫁的女子怀抱彩色丝绸扎成的绣球站在高台上俯瞰台下的男人,看到合意的男子就把绣球拋向他。
时光如梭,转眼就翻过年头到了三月三——刘老秀才为女择夫举办抢球擂赛的日子,马家驹一心一意跟随舅舅习武练功为的就是这一天。他一早就起来向舅舅告别。舅舅叹息他说:“哎……看你这劲头,我劝你别去你是不会听的,凭你这两下子,上台抢球不是亡就是伤,希望太渺茫。你听我一句话,去了先别上台,要等到最后那些抢球的人精疲力尽腿瘸胳膊断时才上台,那样或许有一线希望。”
上王庄村东的戏台下万头攒动,有点像看大戏的场景。马家驹来到了台下,见到他的左邻吴大叔和右邻陈大哥,两人交头接耳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见到马家驹两人立刻停止交谈,尴尬地朝他挤出一丝笑。
戏台上站着一个两道浓眉像鸟翅的壮汉,他是刘老秀才请来维持秩序、控制场面的主持人,他自报家门说:“我是刘老秀才的本家兄弟刘山水。”
刘山水自报家门后,合折有韵、简洁明了朗声喧讲抢绣球的规则:刘家有女今二八,聪明贤惠美如花。天下虽大好男少,东床快婿实难找。效仿皇家招驸马,拋打绣球把女嫁
绣球凌空拋台下,老少丑俊随意抢。抢得绣球入初选,二选须得才貌全。翩翩君子入慧眼,一锤定音美梦圆。绣球从台上拋下去,任谁都可以抢,不论老少仇俊。但绝对不准恶意伤人!谁人抢到绣球,只是过了第一关,面貌年龄上还要过一关。
刘山水说完,台下一阵骚嚷:太美了,仙女下凡来了!原来这时玉佳怀抱彩球从台上幕布后面款款走出。她向台下环视一眼,随意把五色彩绣球抛向人群。
众人蜂拥哄抢,马家驹把舅舅再三叮嘱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捋胳膊挽袖子跃跃欲动,被身旁一个白须老者一把抓住,“别猴急!等等。”
马家驹这时才想起舅舅的话,他感激地向白须老者抱了抱拳。紧接着又有两支五彩绣球如三颗硕大的流星凌空飞射到戏台下。第一支绣球被一个斜眼汉子恶狗扑食搂进怀里。一个四十多岁满脸麻点的黑壮汉跳过去抢夺,麻脸汉子身形快捷如脱兔,嘴上也不识闲,“长得吊死鬼一样,也敢抢绣球?”
斜眼汉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你是马儿不知自己脸长,说我像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比鬼还难看!”两人虽有缺陷,但并不难看,可被对方的骂得丑陋不堪。
第二支球被一个高个子一招鲤鱼跳龙门抱在手里。一个矮个子蹦过去与他抢。大个子仗着身大力不亏把矮个子不放眼里,轻蔑地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矮个子身形灵敏快捷,围绕大个子陀螺似地旋转,对大个子的辱骂置若罔闻。
第三支绣球落到一个英俊后生手里,却被一个憨态可掬胖子冷不防劈手夺走。英俊后生一脸气愤地扑过去抢被胖子夺去的绣球。胖子虽胖,但身法丝毫不受影响,蹦跳窜跃等动作异常灵活敏捷,英俊后生一时拿他没法子,咬牙发誓:“我决不会让一棵嫩白菜被你这头猪拱了!”
你抢我守,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三支彩球几番易主后最终落到麻脸汉子、高个子、英俊后生三人手里。刘山水叫停了抢夺,他跳上台,玉佳和玉如从幕后走出来对刘山水说了几句话,刘山水点了点头跳下台收走了麻脸汉子、高个子手里的绣球。两个人一脸的失望沮丧。
刘山水把收走的绣球交到了玉佳手里。玉佳随手把两支绣球拋下台。自然又是一阵争抢。
台下一群人正在疯狂奔突追逐时,从东南方奔雷似驰来一人,马家驹惊异地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远房舅舅。
舅舅朗声道:“我乃独孤寒烟是也!”
台上台下一片讶异之声,马家驹更是错愕。原来舅舅就是江湖上盛传的天下无敌一剑封喉独孤寒烟。
那些一心想抱得美人归的人一听这如炸雷般响亮的名号,心倏忽凉了半截。
刘山水迎上前抱拳施礼:“原来壮士就是大名鼎鼎的一剑封喉独孤寒烟大侠。幸会,幸会。”
独孤寒烟接着说:“大名鼎鼎不敢当;一剑封喉乃以讹传讹,我一生从未杀过一人,今后也不会杀人。说罢如蝶穿花绕柳三支绣球轻而易举就到了他的手里,众人纷涌抢夺,他如一股旋风刮过麦地,刮得抢球的那些人麦浪一样起伏不定。追抢了一阵子,他们自知得球无望,一个个识时认势沮丧地退了下去。
独孤寒烟跳上台高举三支绣球耀武扬威冲台下喊:“还有谁不甘心,请上台来!”
喊声甫落,立刻有八九个不心死的人涌上台扑向独孤寒烟。独孤寒烟把三支绣球系于臂上,腾出双手像下饺子似的把七八个人一个一个扔下台,可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他怎么也不能把他扔下台,还差一点被他推下台。这个差一点把他推下台的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白净面皮,眉清目朗,五绺短髯。独孤寒烟与他打了五十多个回合,第五十五招独孤寒烟一个扫堂腿把他扫趴在地。这人有股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劲头,被扫趴下,爬起来再战,缕败缕战,缕战缕败,最后被独孤寒烟点种穴道又解了穴道才安生下来。他向独孤寒烟抱拳深施一礼:“我镇三江杜德彪败在独孤寒烟大侠手下,虽败犹荣!”
独孤寒烟抱拳还礼:“原来阁下是镇三江杜德彪杜大侠,久闻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在下还得多谢杜大侠承让!”
心怀梦想的人被震慑住了,一时没有人敢上台,独孤寒烟把三支绣球从臂上解下,卖弄地舞耍起来:他扬手把三支绣球拋向高空,当绣球从高空下落到头顶时他迅疾转身,一式倒踢紫金冠以左右两个脚后跟先后把两个下落的绣球又踢回高空,接着反身以脚尖把另外一个下落的绣球也踢回高空。绣球不断地落下,又不断地被拋向高空,他时而用手弹、时而用脚踢、时而手脚并用弹踢兼施,踢的动作像一个大姑娘花样踢毽子一样优美,弹的动作像一个小丑耍杂技一样滑稽,如是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停息。
“还有谁要上台?”独孤寒烟一连喊了三声没有人回应,当他喊第四声时马家驹跑了上去。他神情不自在地看了独孤寒烟一眼,眼神里有几分陌生,有几分鄙夷,有几分憎恶。
独孤寒烟神色如常,他坦然地说:“别这么看舅,舅也想娶个媳妇。”
马家驹愤然诘问:“你把三支绣球都独揽在你手里,让东家没有选择余地,这和抢亲有什么区别?”
独孤寒烟斜眼看着他说:“有本事你抢一支去!”
马家驹沉默了,他在心里悲哀地自语:你貌比潘安有何用?!你才比子健有何用?你这两下子能抢到绣球吗?
紧接着他在心里又对自己说,你抢不到也要抢!你决不能认怂,你要尽力去抢,至少要赢得众人对你不拍死的勇气和决心的赞佩!
马家驹心里呐喊着,狼一样凶狠地扑过去,独孤寒烟轻巧一闪,马家驹狼一样勇扑,却扑了一个窝囊的狗啃屎。台下一阵哂笑。独孤寒烟也笑了,扬脸笑得狂肆。马家驹一跃而起,猛地一拳砸到独孤寒烟因笑而扯动的腮帮上,把狂放的笑砸成了一声低吼,马家驹脑海中闪现出狗要咬人时龇着的森森白牙。
“我好歹是你舅,是你师傅,你竟然打我的脸?”
“你与我抢媳妇已经不是舅不是师傅了,已经没脸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台下的人群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看到马家驹一拳打在独孤寒烟的腮帮子上。因为这一拳出乎他们的意外,他们震惊了,静默了片刻,突然爆发了如潮般惊呼声:这小子是谁,这么厉害,一拳竟打到天下无敌一代大侠的脸上!
马家驹心中得意,同时也感到困惑:自己能打他一拳,是他浪得虚名,本就是一个草包?还是自己深藏天赋异禀,突然发挥出了潜质?
独孤寒烟更加恼火,蒜臼窑般大的拳头裹携着劲风砸向马家驹,马家驹闪身躲过。独孤寒烟向前紧跨一步,一掌扇向马家俊气朗秀的脸。马家驹躲闪不及,脸上被左右开弓扇了两掌。
马家驹和独孤寒烟拳来脚往打了五十多回合,其间马家驹打了独孤寒烟三拳,独孤寒烟则打了马家驹三掌。台下众人无不对马家驹刮目相看。之前在他家门口转悠,欺负他的那几个泼痞无不惊骇后怕。
马家驹虽然打了独孤寒烟三拳,但要想抢到绣球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那三支绣球就戴在独孤寒烟的手 臂上,他每每刻意去抓取,都被独孤寒烟轻巧躲过,连碰都未能碰到它们。
马家驹抓住一个机会使出无赖的招数:当独孤寒烟再次挥掌向他拍来的时候,他身形向下一矮躲过这一掌。独孤寒烟施展扫堂腿,他顺势而为抱住了独孤寒烟的腿,无论独孤寒烟怎么踹他踢他拍他,他就是不放手。
独孤寒烟弯下腰从另一条腿的绑腿里拔出一把和筷子差不多长的匕首在马家驹抱腿的手腕上比划着说:“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手腕上的筋挑断!”
马家驹不受威胁,就是不松手。
独孤寒烟说:“你疑为死活不松手,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再不松手我就点穴了。”
马家驹终于松开了手。
独孤寒烟却把匕首递送给他,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你我赌一局,你刺我躲,给你十次机,只要刺中一下,我走,三支绣球归你。刺不中,你给我滚蛋!”
马家驹眼里血红,他抓起短剑咬牙一剑刺来,独孤寒烟身形一晃,躲过右胸却没有躲过左胸,寒光闪闪的匕首锋刃全插进他左边的胸膛内。
马家驹惊证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剑能刺中。他拔出短剑,一道血住喷射而出。他的手打摆子似地抖颤,匕首铛啷一声落地。
独孤寒烟一手抓起匕首一手捂住伤口,跳下台落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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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驹如愿以偿娶回了玉佳。再也没有人敢挑衅他、敢在他家门口转悠,甚至不敢从他家门前过。一年后双喜临门:他金榜题名中举人,夫人弄璋之喜添贵子。刘老秀才为了庆贺,在镇里最大的一家酒馆里办了席面。
老秀才满面春风地接受来宾们的道喜祝贺。最应该高兴的是马家驹,可他却黯然不乐,他心里那道伤口一直没有愈合,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他又感到了隐隐作痛。老秀才知他心病,走到他面前说:“贤婿随我来 ”
马家驹疑为老丈人要和他商量什么事。便随刘老秀才来到了三楼一间雅间的门前,刘老秀才推开了房门。屋里坐着的四个人让马家驹又惊又喜,一个是白须老者,一个是五绺短髯,另一个是刘山水,还有一个就是独孤寒烟。马家驹走到独孤寒烟的面前双膝跪下,叫了一声舅舅,又叫了一声师父。独孤寒烟起身扶起他。他愧疚地问:“那天我刺伤你,你到哪里去了?我到你家几次也没找到你。”
独孤寒烟悠然一笑说:“那天你并没有刺伤我。”
独孤寒烟说着扒开胸前的衣服,露出坦荡如砥光洁闪亮的胸膛。马家驹深感困惑。
独孤寒烟从袖筒里抽出那把短剑,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剑刃深入胸腔,只余剑柄在外。马家驹愕然张大着嘴。独孤寒烟拔出短剑,摸了一下完好无伤的胸膛,举着短剑对膛目结舌的马家驹说:“这是一把弹簧剑,剑刃受力就缩进剑柄里,撤去阻力,弹簧就把剑刃弹出。至于窜出一股血住,那是我在左胸前绑了一个贯满鸡血的鸡嗉囊,右边绑了一个发面馍,隔着衣服看上去就像两块强健的胸大肌。”
马家驹感激得又跪下磕头:“多谢舅舅成全!”
独孤寒烟扶起他说:“不要谢我一个人,你还要谢谢他们。”独孤寒烟说着指了指在坐的其他几人。
五绺短髯说:“我是镇三江杜德彪,这里没有我什么事。我来参加抢绣球纯属是来看热闹,以武会友。也许在无意间帮了你们的忙。”
白须老者说:“老朽名叫李长风,是你舅父大人雇去的,他让我负责掌握你上台的时机,在他打败镇三江杜大侠之前拦阻你上台。他一片苦心,想让你图一个打败他的虚名借以震慑那些轻浮无赖之徒。”
独孤寒烟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刘二姐之托。那两次去与我交谈的小老头就是刘二姐乔装打扮的。”
说话间玉如走进来,独孤寒烟挑指赞道:“玉如姑娘敢想敢做,我等弗如,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马家驹感激望了玉如一眼,“多谢玉如姑娘为我操了这么多的心,我还在怨恨你鄙视我。”
玉如说:“你要想不让我轻视你,你就随独孤大侠刻苦习武,我和我姐也在习武,爹为我们请来了一个师太教授我们武艺。到时候我们比试一番,若打不过我,我还是轻视你。若打败我,我就高看你。”
独孤寒烟惊喜道:“原来玉如姑娘也在习武,希望不久的将来江湖上有一个女侠刘二姐。”
玉如一笑:“但愿如独孤大侠所言。”说罢转身离去。
马家驹心中高兴,他说:“今天不是双喜临门是三喜临门。你们都是我的贵人,贵客临门也是一喜,我敬你们一杯!”
众人朗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