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哲丨蕴含在《秋水》中的道
以秋冬为题写哲文,不禁让我联想起先哲庄子那篇广为流传的《秋水》,出自《庄子·外篇》,虽说和秋冬关系不大,但可以藉此回顾一下这位战国时期著名哲人的道家思想。
庄子,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与老聃并称“老庄”。他不仅在中国哲学史上举足轻重,在文学领域也名垂青史。其代表作《庄子》既蕴含了深刻的哲学思想,又展现出高超的文学水平,对后世影响极其深远。《庄子》全书想象奇特,文笔变化多端,行文汪洋恣肆,瑰丽诡谲,结构奇特,意出尘外,并采用寓言故事形式,幽默讽刺,由此书产生的成语和寓言近百个,流传甚广。
庄子散文极具浪漫主义风格,语言极富表现力和独创性,在古代散文中独树一帜,罕有其比,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他思想深邃豁达,主张无为,蔑视权贵,倡导生命自由,内心逍遥。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学家徐渭曾评价庄子:“庄周轻生死,旷达古无比。”王蒙则评价更高,“古今中外独此一人。”
(一)壮阔之秋水
全文开篇展现了一幅秋天黄河的壮美画卷:秋雨不绝,河水上涨,集纳百川,河面之宽广分辨不出牛马。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到汪洋大河,滚滚东去,涛涛水面之上呈现出“八月涛江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之雄壮。难怪河伯会有“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的骄傲和狂妄。
随后,笔锋一转,黄河流入大海,面对浩瀚无际的海面,河伯顿时面色大改而望洋兴叹:
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河伯对海神若说,“我如果不是来到您面前就危险了,会永远被有学识之人讥笑。”小时候读此句,会嘲笑河伯见识短浅,鼠目寸光,而今读来,看到河伯能够做到择善而从、见贤思齐,着实难得,倒对他有了一种钦佩之情,恰恰是河伯的谦逊态度,引发了海神若的一番赞叹:
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
这句话中海神若接连用到三个比喻: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凡夫不可语道,来说明人们常见的三种局限:即时间、空间和知识。由此想到了“三季人”的故事。
一天,有人来到孔子门前请教“一年有几季?”刚好孔子学生子贡在,便答道:“四季。”对方反驳道,“不对,一年只有三季!”于是两人争论不休。孔子闻声赶到,问明情况,观察一阵后说:“一年的确只有三季”。来人听此,大笑而去。
待来人走后,子贡大惑不解,忙问老师:“一年明明有四季,你为何说三季呢?”孔子答到:“方才那人一身绿衣、面容苍老,它分明是田间的蚱蜢。蚱蜢者,春天生,秋天亡,一生只经历过春、夏、秋三季,哪里见过冬天?所以在他的思维里,根本就没有‘冬季’这个概念。你跟这样的人就是争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的。若不顺着说,他能这么爽快地走吗?”
子贡立刻明白了。
所以老子曾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相比于“三季人”,河伯可算谦逊多了,在海神若看来,他至少应该算是一个“中士”,虽然懵懂,但孺子可教。于是,海神若夸奖河伯道:“你既然能看到自己不足,我就可以和你讲一讲大道了。”这篇《秋水》表面上是他向海神询问如何看待世间万物,实则是海神若向河伯传道。
(二)道之体:遍及万物,无形无为
海神先是侃侃而谈告诉河伯宇宙之大已突破他的局限,海神说,大海在天地之间就像一粒石子之于高山,一粒米之于粮仓,人也是渺小得不值一提,与天地相比,三皇五帝、仁人贤士连马身上一根毫毛末梢都不如。这番对比为后面引出“道”做了铺垫。
河伯天真地追问:“如果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毛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海神断然否定了这个说法。海神解释道,大小仅限于有形的东西,对于无形的事物,无法用大小和范围表述。语言只能描述事物粗浅的外表,心意才能传达事物内在的精细,但世间还有一种东西,既不能言传,也不能意会,完全不在大小、粗精的讨论范畴,它无形无相,却又无所不在,它就是海神要讲述的主题——“道”,可谓“玄之又玄”。
道,既然看不见,摸不到,又不可言说,不能意会,那它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呢?
《道德经》中有一句著名论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中关于“一、二、三”虽然有很多种解释,此处姑且不论,但无论何种解释都道出同一个事实:道生万物。也就是说,“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万物之中无一不蕴含着道,甚至道本身也是“道”的产物。那么,“道”是无条件存在的,具有绝对性,不生不灭,在空间上遍及六合四方,在时间上先天地生而无始无终。
道存在于万物之中,则它一定具备所有事物共同的属性,那么,宇宙中包涵的日月星辰、山河大地、风花雪月、花鸟鱼虫、飞禽猛兽,还有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这些千差万别的事物中,共性是什么呢?
唯有虚空。
虚空就是道之体,它虽然无形,但绝不是不存在,也不只是个抽象概念。在庄子看来,虚空就是万有,虚空中蕴藏着无限能量,这些能量聚集便形成“万有”,散去则为虚空。在这一点上,现代物理学已经证明,物质和能量在一定条件下确实可以相互转换,两者没有严格界限,只是人类在感知上差别很大而已。有和无,本来浑然一体,正所谓: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道体虽空,无为而无不为。万物都在“道”的作用下变化。道之“无为”,并不是说它什么都不做,更不是说它没有作用,而是指道不会“刻意而为”,“弱者,道之用”,这个弱,就是顺其自然,无声无息,不知不觉,正是如此,才造就了道“无所不为”。
(三)道之相:变幻无常,物无贵贱
道虽无形,但它可以通过万物变幻出千姿百态。海神告诉河伯:“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简单说,从道的视角观察世间万物,它们在数量上无穷无尽,时间上也没有终始,得与失变化无常,起止也不固定。由于道的存在,所有物体在数量上没有穷尽,形态上也千变万化。对于每一个实体,也是瞬间都在变化,它们有盈有亏、有得有失、有生有死。
事物变化无常规律也符合佛教的世界观,佛教认为世界“刹那”生灭,并不连续,这生灭的速度有多快呢?依照《僧六律》的说法,一刹那大概等于0.018秒,而一刹那有九百次生灭,也就是说,一秒钟这个世界就有近五万次生灭,我们之所以感觉物质不变,是因为每一次生灭变化都很相似,视觉完全分辨不出来,就像电风扇转动起来后看不清扇叶一样。
随着现代科学发展,有望将量子场论和广义相对论在统一起来的超弦理论也支持这种说法。超弦理论认为构成自然界的基本单元不是粒子,而是很小很小的弦闭合振动,由于它们运动方向不同,因此看上去像各种粒子,这一假说和佛教乃至庄子“见到”的世界就非常接近了。
既然世间万物变幻莫测,河伯又提出一个令人普遍困惑的问题:该如何判定事物贵贱呢?这个问题中的“贵贱”其实是泛指,包含了如何判定事物的好坏、善恶、美丑······归根结底就是问,该如何根据“道”来评判事物呢?
海神说:“从道的角度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 这也是庄子最重要的哲学思想之一,齐物。庄子认为儒、墨、名、法等各家过多地执着于“是非”“分别”问题,崇其所善,各执一端。但站在“道”的高度,“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万物一齐”并不意味着抹煞事物间的差异,相反,庄子还非常重视事物自有的天然本性。海神向河伯解释到:
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堵塞洞穴,因为器物用处不同;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因为技能不同;猫头鹰夜里能抓取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山,因为环境和习性不同。
世间事物总是相比较而存在,差异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依赖,并朝着各自的对立面转化,因此,是非对错也会因时、因地、因事而变。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导致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
对个性和差异的尊重,正是庄子平等齐物思想的深刻之处。庄子除了“齐物”,还主张“齐论”。
他认为人应突破认知局限去看待万物,他鄙视人已经掌握的各种知识,认为它们都具有片面性,人的感性和理性都不足以信赖,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各囿于己见,执著于小我,呈现出一副“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纷争纠结之态。所以,海神继续告诉河伯:
如果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每种事物都有长短、大小和不同的功用。事物的贵贱因人评价而存在,和事物本身并无关系,事物的好坏、对错、美丑同样如此。
庄子论道,相比于老子只注重“道”的客观意义,更关注于人,他把道上升为一种精神,与人紧密结合,从人的生命、精神空间和心灵氛围的角度去审视“道”。那么,如此玄妙的道,在人的行为上会如何体现呢?文中把这种修为很高的称为“大人”,看看他们是怎样的状态。
不伤害任何人,也不会赞赏仁慈和恩惠;不为私利做事,也不会轻视卑贱的人;不争夺财物,也不推重辞让;不依赖别人,也不提倡自食其力,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为超凡脱俗,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追随大家,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
是不是听起来很矛盾?在生活中不害人、不自私、不争辩的人就已经很少了,如果这些人又不用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去要求别人,的确是凤毛麟角。海神最后告诉河伯,大人无己。他们之所以那样,不是因为他们内心拥有严苛的原则和标准,也并非具有包容、克制的品德,而是他们在洞察大道之后,因事、因时而变,始终让自己处于一种内心自由、游刃有余的状态。
(四)道之用:通达事理,明察安危
河伯听海神若讲了这么多道理,大开眼界,不禁问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既然万物没有贵贱,在日常生活中该如何去做,如何做出选择呢?海神答到:
宇宙万物本就浑同齐一,不必偏执于事物任何一面,也不要追求一时成功。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就像是马儿飞奔。如果非要谈论大道的准则,恐怕只有不断变化才是常态,只能依据变化才能做出正确选择。
河伯接着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看重道呢?”海神接着回答:
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他们可以明察安危,躲避洪水、烈焰、猛兽和严寒酷暑,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
可见,懂得大道的人,一定是顺应事物的本然去做事,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懂得人的行为要适可而止。天然的东西蕴含于事物的内里,人为的内容才会显露于事物外部。为了解释天然和人为的区别,海神又举了一个通俗的例子:
牛马天生四只脚,这是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是人为。因此,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刻意为之而毁灭自然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禀性而不丧失,这叫返归本真。
至此,河伯和海神的对话基本结束了。
道之“虚空本体”生出千变万化之“实”物,呈现出千姿百态之“幻”相,并让万物遵循其作用而变化。
世俗之人,大多只活在万物的“相”中,享用着它们的功用,执著于道之“相”和道之“用”,而不见道之“体”,本末倒置,认假为真、以虚当实。听了海神若的一番布道说法,可谓拨云见日,他揭示了万物背后存在一个没有形象、不可言说的“道”。而对于人来讲,最高的境界就是见道、悟道、活在道中,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状态,也就是齐贵贱、齐是非,齐成败、齐生死,不再患得患失,最终让内心解脱自在。
那么,该如何达到那种境界呢?庄子给出的答案就是:“不滞于物,乘物以游心”。“不滞”就是不违背于自然,不凝滞于任何思想、任何知识、任何事物,也就是不被环境所蔽,不为知见所囿,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超越这些局限,而“乘物”就是利用和驾驭自然规律、利用万物蕴含的规律和法则。不滞于物而乘物,既尊重规律又不受规律所限制,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游心”——实现心灵的彻底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