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心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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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万有吃过午饭,就赶着毛驴车出门了,他惦记着那块地里没有收回来的玉米秆。刚刚走上那段还没有来得及铺石子的土路,就看到迎面来了一辆小轿车。由于车速太快,卷起了一股浓浓的尘烟。
车子虽然颠簸的厉害,张万有还是看清了车牌号打头的字母。“原来是钢城从来的车,估计是来走亲戚的。”他想。
小轿车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没有一丝减速的迹象,张万有瞬间被淹没在了飞扬的尘土之中……
“啊呸,”飞尘慢慢散去,张万有舔了舔嘴唇,狠狠地吐了一口混杂着沙子的唾沫。“这是啥人吗?眼看着这样的路况,还开那么快,奔丧去啊!”他眯着眼睛望着远去的轿车,腹诽着道,“幸亏这头驴子性情温顺,否则非要了我的老命不可。”
农村人成天和土打交道,小小的不痛快转眼间也就随着那股尘烟消散了。来到自家玉米地里,他开始把散落在满地的玉米秆收拢,这些都是冬天里喂牲口的好草料。再说了,二儿子的养羊场也需要大量的玉米秆呢。
深秋的正午,阳光依然有些炙热,刚刚干了一会儿活就大汗淋漓了。张万有脱下外套搭在架子车上,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搓了两下,再次拿起了耙子。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道骑着自行车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朝这边来了。
“大佬,我大妈让你赶快回家去呢。”他看清楚来人是堂弟的儿子张兴,那小子还离得很远就大声叫喊着。
“有啥急事呢?慌慌张张地!”张万有两只手拄着耙子,不解地大声问道。
“二爸回来了,还有二妈和张驰哥。”
“他们……”张万有还想问些什么,张兴早掉过头往回跑了,他喉咙动了几下,“真他妈是兔子娘养的。”
这不年不节的,老二怎么来了?多少年来他也只是偶尔清明节给父母上坟才回来,最近的一次回老家也是五年前了。以前总说忙忙忙,等退休有时间了再来,这都退休两年了,今天才想起回来看看?
唉!这个老二啊……!既然他来了,就赶紧回去吧,不论咋说总是自己的亲弟弟。他这样想着,收拾东西的过程中,思绪一下子拉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老二名叫张万贵是张万有的亲弟弟,退休之前是高级教师。他们相差六岁,据说两人中间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爹去世的时候年仅十六岁的张万有不得不辍学回家,帮助母亲操持家务,生产队上班挣工分。那时候,张万贵才上小学三年级。
张万有十九岁那年,母亲由于多年的老肺病,连着咳了几天血之后也去世了。自此,家中里里外外都靠他来打理,对于兄弟来说他承担起了爹妈的责任。那时候有爹娘的孩子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张万贵却穿的很光鲜,因为他哥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他的衣兜里总能摸出几块水果糖,书包里经常装着白面馍馍。别人上学提着的盐水瓶子里装的是白开水,他的瓶子里装的是白糖水。别人说话动不动就是“我爹如何如何”,他却挺着胸脯说“我哥如何如何”,那时候哥就是他头上的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记得张万贵十二岁那年寒假,一个大雪天的夜晚。张万有没把土炕烧热,张万贵后半夜冻感冒发高烧了,张万有愣是用毛巾蘸着水给他降温。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用生产队里的架子车拉着他去大队保健站看医生。多年以后说起这件事,张万贵眼里都含着感激的泪水。
张万有二十二岁那年,娶了本大队的李香兰。这个容貌秀丽,性格开朗的女人,对自己小叔子照顾有加。还在冬天的时候,她早早把夏天的衣服给准备好了,天还没冷就翻新好了棉衣棉裤。手工纳的千层底,条绒做的新鞋面,肥瘦适中,棉鞋单鞋样样不差。即使是挺着大肚子的那段时间,她也照样让小叔子在放学后按时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
张万贵知道自己家的情况特殊,他学习上比较勤奋。不出所料,他成了大队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哥哥嫂子的面前,痛哭流涕长跪不起。这一下把张万有给吓坏了,他知道兄弟去领录取通知书了,即使考不上也不至于搞出神经病吧?
张万贵从怀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双手捧到了哥哥的眼前,张万有夫妇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赶快置办了香火纸钱去坟上给爹娘报喜。张万贵上学的被褥都是新里新面,嫂子给他缝制了两套新衣裳,还买了绒衣绒裤。相熟的人对张万有两口子赞口不绝,都说他们比娘老子想的都周到。
张万贵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了市里的学校教书,第一个月发了工资,他给哥嫂和侄儿侄女买了一些好吃的,剩余的钱留足了生活费,其他的都给了哥嫂。哥嫂说啥都不要,让他自己存下将来娶媳妇用。张万贵硬是把钱留下了,他说不能忘了哥哥嫂子的养育之恩,他要用自己的工资供侄子侄女上学。
刚开始张万贵每个月都回来一两次,后来回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他说从市里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回乡下的车,这一路颠簸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张万有说没啥事就不要回来了,反正家里一切都很好,也免得跑来跑去把钱都花在路费上了。
有了哥哥嫂子的理解宽容,张万贵也就心安理得了,回来的次数更少了。假期里他说有工作安排,张万有说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回不来就不要回来了。于是,他到了临近春节才回来。
张万贵工作的第三年暑假,张万有正好被派去去市里出公差。考虑到他自己做饭吃,就顺便给他带去了家里晒的干馍馍,还有咸菜和炒熟的猪肉。当时快要到晚饭时候了,哥哥去的时候他好像正在整理东西,衣服袜子堆了大半个床。这是学校给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作为卧室客厅兼厨房,卫生间就是学校操场边上公共厕所。
看到哥哥来了,张万贵非常高兴,赶快给哥哥倒了一杯水,问他咋到市里来了。张万有说了自己被村里派公差的事,说家里也没有啥可以带的东西,就带了一些干馍馍,咸菜和炒熟的猪肉。
“哥,你带这些东西干啥,你看看学校里谁还吃干馍馍呢?你咋还是过去农村的那一套!”张万贵看到哥哥一股脑儿地掏出了一堆干馍馍,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小时候最爱吃干馍馍了,这东西放不坏,平时来不及做饭吃,也可以压压饥。你嫂子说炒熟的猪肉能放好长时间,你炒菜的时候挖一勺子……”看到弟弟有些不耐烦,张万有也不介意,耐心地说道。
“那是啥年代,现在是啥年代?你还以为啥都像在农村一样!”
“哦,我,哦……我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到市里来,啥也不懂……”张万有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才好。他看了看时间,换了个话题说道:“你该做饭吃了吧?我给你做饭吧?”
“我有事要出去,现在不饿。”张万贵听了哥哥的话,说道。
“哦,原来你有事要出去啊,不耽误你了。我就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你这趟出公差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吧。”
“我有空去找你吧,你来了我也不一定在。”
“……”张万有端起杯子想喝一口水,感觉到还有点太热,用嘴吹了几下,又放回到了三屉桌子上。
张万贵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了一番,又给皮鞋重新打了油。一切收拾停当,他看了哥哥一眼。张万有很识趣地站起身来,他知道弟弟这是要出门了。
张万贵推着自行车,哥俩边说着话朝学校门口走去。学校大门一百米左右就是市区东大街,各自要去的地方正好是反方向,张万贵说自己时间来不及了,没办法送哥哥回他的住处。张万有说你就忙去吧,我自己走路回去,也正好看看风景。
张万有刚走出几步路,突然想起弟弟没有把干馍馍和肉放起来。于是他回过头大声喊道:晚上回去把干馍馍放起来,别让老鼠给祸害了。不知道张万贵是否听到,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两条腿使劲蹬着自行车,由于车子速度太快,他敞开的衣服被风吹起来,就像是要飘起来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张万有事情比较多,也就没有去兄弟那里,事情办完就与其他人一起回来了,至始至终没有见到兄弟去看他。对于这些,张万有没有放在心上,兄弟有事情忙,那说明单位领导器重他,领导器重就意味着他的未来大有希望。兄弟有了好的前程,做哥哥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转眼间又到了春节,张万贵是腊月二十三回来的。他带来了几条带鱼,十斤大米,这在当时都是稀缺货,一般人家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上。他还买了鞭炮,给侄子侄女买了柿饼和水果糖,给哥哥买了一顶黄色军帽和黄涤卡上衣,给嫂子买了一条毛围巾和擦脸油。
张万贵回家过春节,给家里平添了几多喜庆的气氛。那时候的农村,家里有在外工作的人,是一件非常荣光的事情。尤其是这对从小父母双亡的难兄难弟,他们能这样和睦相处,让多少人啧啧赞叹羡慕不已。
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哥俩边喝酒边谈喧着,有了酒助兴,平时说话不多的张万有也成了话痨。哥俩一个说乡下的家长里短,一个讲城里的奇闻趣事,两个孩子手托着下巴被吸引得毫无睡意。大嫂李香兰笑意盈盈地看着弟兄俩谈天说地,对小叔子讲的城里的新鲜事格外地感兴趣。
“他二叔,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该考虑成家的时候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嫂找了个时机,插了一句话,说道,“有合适的就谈一个,眼光不要太高了,只要会过日子就行,咱家的条件就这样。虽然说时代不同了,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
“啥叫门当户对?我兄弟好不容易从农村走出去,难道说再回到农村,找一个农村姑娘才算是门当户对?”张万有听了媳妇的话,立马怼了过去,他打了个酒嗝,转头对张万贵说道,“兄弟,别怕什么城里姑娘,领导家的千金!啥事有哥哥给你顶着呢。哎?我到忘了问你,我去看你那一回,是不是去约会了?”
“没……没有,我那次是真的有事。”张万贵听了哥哥的话,一下子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看你这表情,是不是真的已经谈女朋友了?”李香兰看到小叔子脸上起了红晕,追问了一句。
“有,倒是有一个,也才刚刚开始交往。”
“真的?哈哈,来,喝一杯,祝贺兄弟!喝完这杯酒好好给我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张万有一听立马兴奋了起来,率先端起酒杯喝了个杯底朝天。
张万贵抿了一小口酒,给哥哥嫂子说起了自己的恋爱经过。原来他现在的对象是教育局领导给介绍的,女方是五金公司职工,她的父亲是商业局副局长。他去过女方家里,她父母对张万贵各方面都很满意,尤其是满意他再没有其他负担。
“好好,很好!啥时候来看家呢?”
“我提过这事,她说将来又不在这里生活,没啥看的必要。”
“说得也是!我这家也真没啥看头。”听了弟弟的话,张万有说道。稍停了一下,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么双方家长总要见面吧?”
“他爸说……说既然我们爹妈都不在了,就没有啥家长见面的必要了……”张万贵越说声音越小了。
“哦……”
张万贵说完话,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几个人脸色都显得不太自然。两个孩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李香兰赶紧把他们叫起来去尿尿,安顿到了炕上。
“这样也行,你和他们家商量着来吧,做哥嫂的没啥意见。”李香兰安顿好孩子,从炕上跳下来,习惯性地拍打着双手,说道。她一句话一下子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你嫂子说的对,你们商量着来就行了。需要我们做啥,你就尽管说,我们尽力而为。”张万有接着媳妇的话说道。
“行呢。其实也没啥需要的,房子是单位的一套三的平房。就是到时候做家具,还有买三金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就好说。”张万有一听这话,松了一口气,“至于家具的事,过完春节,我把房前屋后够材料的树都给伐了,赶头秋天就能用了。”
……
出了正月张万有就把能做材料的树都给伐了,剥了树皮放在阴凉处晾着。夏收前他抽时间拉到木材加工厂,按做家具的要求剖成了板子。放了暑假张万贵回来了一次,他说婚期订到了十月一日,要在开学前把家具都做好。他根据新房的情况,和对象商量了一下,需要做一张双人床,大衣柜,写字台,橱柜还要几把椅子。交代完这一切他就走了,说是没时间帮哥哥收麦子,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干呢。
种庄稼就是和季节赛跑的事情,即使是这样,张万有还是把兄弟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他请了木匠在家做家具,反正都是十里八乡知根知底的人,只要管好一天三顿饭,木匠自然就按照要求去做了,用不着给他打下手。
八月底开学前,张万贵又回来了一次,他对木匠又提出了一些要求。他说对象要求赶九月初把房子粉刷好,九月中旬家具到位,新房的铺铺盖盖,锅碗瓢盆都要准备齐全。
张万有一听兄弟这么一说,顿时为难了,眼看着麦子堆在场上还没有脱粒,几亩地的秋田还要赶着种呢。最后他和张万贵商量,粉刷房子的事他自己请人去干,买锅碗瓢盆和布置新房的钱也给他,让他们俩自己照料一下,家里实在脱不开身。
张万贵也理解哥哥嫂子的难处,说就按哥哥说的办。他又提出来关于给对象买三金的事,说是大概需要两千多块钱。张万有一听这话,看着兄弟想说点啥,最终没有说出来。他拿出了一千块钱给兄弟,让他回去先粉刷房子,买锅碗瓢盆。至于买三金的钱,等他过几天把小麦卖了再凑一下,实在不行再去信用社贷点款也行。
由于木板是现成的,做家具的师傅省事多了,十多天时间就把几样家具做好了,接下来就是油漆工的事了。场上的麦子也收完了,留下一年的吃粮,交完了公粮,又卖了一些议价粮。这样算下来才不到两千块钱,给兄弟媳妇买三金还差将近一千块呢,这一下可把张万有给难住了。没办法!再难也要把兄弟的婚事给办了。
大嫂李香兰这头也没闲着,她早就准备好了做被子的新里新面,还有头年的新棉花。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又请了其他人来帮忙,按老讲究都是一些儿女双全的,身体没毛病的妇女。四床新被褥,枕头,毛毯,床单,新娘子穿的衣服,这些都赶在九月初准备就绪了。
九月十二号一大早,张万有请了同族的两位弟兄,赶着三挂马车,装着做好的家具和床上用品出发了。他们要走二十多公里路去县城,然后再走五十多公里去市里。好在过了乡政府就成了柏油马路,速度能加快一点。即使这样,算起来单程也要四个多小时的时间。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县城也没下馆子吃饭,只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吃了西瓜和家里带来的馍馍。好在都是自家兄弟,都知道他为了兄弟的事已经是精疲力尽了,没人去挑三拣四。到了市里已经是下午三点,由于当时学生都没有放学,领导说五点半才允许马车进校门。
六点钟他们才在张万贵的引导下走进校门,学校东侧有两排平房,都是一室一厅带厨房的小套间。几个人把家俱抬到屋里,摆放到各自的位置上,小屋里一下子有了生气。
一切收拾停当,他们来到了张万贵现在住的单身宿舍,张万贵早就买好了馍馍,又炒了两个菜,算是解决了一顿晚饭。他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说是等一会去女朋友家吃晚饭呢。
大家刚放下碗筷,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张万贵,他应了一声,又对张万有说“我对象来了,我去叫她进来见见面。”说完就走了。
几个人一听他说让对象和大家见见面,一个个还真的有点紧张,这个弟媳妇可是城里人啊!于是:他抹抹嘴,生怕有饭菜沾在嘴唇上,你拍拍身上,生怕有灰尘让人家笑话。
只听得两个人在外面小声嘀咕着啥,过了一会儿,只有张万贵一个人进来了。“对象说她还有事,就不进来了,她来就是想看看新做的家俱。”张万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哥,你们先坐一会,我陪她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用了,我们也该走了。免得那不懂事的牲口在校园里撒尿拉屎,惹得人家说闲话。”张万有边说着话,率先起身朝外面走去。
其他两个弟兄一看张万有已经走到门口了,赶忙起身追了上去。他们这样决绝地说走就走,让张万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明显感觉到哥哥有些不高兴。
张万有三人突然走出屋门,给站在门外朝里张望的张万贵对象,来了个措手不及。她赶忙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只脚尖踢着地上露出的半截砖块,分明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样子。
张万有放慢了脚步,端详了一眼未来的弟媳妇。那是一位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苗条的姑娘。皮肤白皙,梳着马尾辫,看起来很腼腆的样子。“既然她不愿意和自己打照面,那就装作没看见吧。”张万有这样想着,赶了马车朝校门口走去。
张万贵急匆匆小跑着追出校门,“哥哥”地叫着跑到了马车跟前。这时候张万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递给弟弟,说道:“这是买三金的钱,卖了麦子的钱不够,我又去贷了一千元。应该够了吧?”
“够了,我看再也没有啥花销了。下一步就是将来的酒席钱……”张万贵赶忙从哥哥手中接过钱,一脸微笑的说。
“那不是还有到时候随礼的钱吗?”
“哦,我咋忘了这个……”张万贵拍拍后脑勺,笑着说到。
“那好吧,有啥事你就及时言传。我们还得赶快走,就这样回去都到后半夜了。”
“那就这样吧,路上注意安全!我这就陪对象看……”
张万贵话还没有说完,张万有一甩鞭子“啪”地一声响,马儿像得到了冲锋的号令,“嘚嘚嘚”地朝前走开了。
张万贵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大张着嘴好久没有合拢,他眼望着三挂马车消失在巷道尽头,心里顿时觉得似乎丢失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手中厚厚的一沓票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校门……
美好的日子在人们的期盼中如期而至。张万有夫妻二人是头一天上午就来的,他们和张万贵的几个同事布置新房。大嫂李香兰把新床上的铺铺盖盖都弄好了,她还是按照老规矩来的,可以说面面俱到。张万有提前几天就雇好了县运输公司的班车,十一点钟准时到了酒店门口,来的都是自家亲戚和相好的邻居。
偌大的一个餐厅,可以坐下三十多桌客人。小舞台上各种颜色形状的拉花,把婚礼现场衬托得喜气洋洋。正好是十一国庆假期,来的人特别多。从周围的人聊天听得出来,大多数都是张万贵老丈人的同事和一些单位领导,还有一些是新娘子的同学和同事。
张万贵老家的亲朋总共来了三十多个人,加了几张凳子正好可以坐三桌,都被安排到了最靠边的角落里。对这样的安排,老家的人心里有想法,可是在这大好的日子里只能私下里发发牢骚。
但是张万贵的叔伯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想不通,对张万贵有养育之恩的大哥大嫂居然没能坐在主桌上。张万有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这帮弟兄给安抚下去,他说“坐不坐主桌有啥关系呢?只要兄弟的婚事能顺顺利利地办好就行了。”
最让老家人感到恼火的是,直到婚宴结束,新郎新娘都没有来给大家敬酒。他们二人一直端着酒杯,周旋于女方亲朋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之间。从餐厅出来,大家都要求赶快返回,不愿意再逗留下去。张万有一看这情况,也不好说什么,就让大家先回去,他还要等着处理后续的事情。
其实多年来张万有一直没有对别人说过,实际情况是,那天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留下来。留下来的结果,只是掏腰包结清了餐厅的账,睡了一晚上十五元的小宾馆。这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仅仅只是哥哥……
一直到了过春节的时候,张万贵才带着新婚妻子回了一趟老家,他们是坐商业局的吉普车回去的。张万有一看兄弟小两口来了,赶快动手洗菜做饭。弟媳妇极力阻挡,说是来的时候刚刚吃过饭,让他们不要麻烦了。
大嫂子却不愿意了,她说弟媳妇第一次上门,哪有冷水不沾牙的道理?吃不吃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俗话说长嫂如母,不能让别人笑话了。说实话,远乡的人也没有啥好吃的,无非就是满满当当的几盘肉,新鲜蔬菜也只有菜窖里放着的两捆蒜苗。
新婶婶给侄儿侄女给了压岁钱,上五年级的侄子给了十元,上二年级的侄女给了五元。两个孩子很有礼貌,赶紧给婶婶鞠躬致谢。一波又一波的亲邻们来了又走,说是来串门子,其实都是为了一睹城里媳妇的芳容。
张万贵好几次无视媳妇的暗示,他也想多在老家呆一会。后来实在无法忍受媳妇哀怨的目光,就说司机回去还有事情,不能耽误太长时间。既然他这样说了,张万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把春节前宰好的两只鸡还有一只猪后腿给弟弟带上。大嫂子拿了两百块钱给弟媳妇兜里塞,弟媳妇说啥都不要,最后说这是一个老规矩,她才接受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最让张万有忘不了的是那次给弟弟家送桃子的事……
张万有在自家屋后的地里植了一个小果园,在他的精心栽培下不几年就硕果累累了。那一次他去县城卖桃子,不一会就把几筐桃子批发完了。当时正是星期天,他特意留下了一提筐,想着给弟弟送去。
他到弟弟家时候,只有弟媳妇一个人在家。弟媳妇一开门看到他提着一筐桃子,惊奇地说道:“哟,大老远的跑到市里卖桃子来了?”
“不是,我的桃子都批发完了。这是我特意给你们留下的,来,赶快尝尝吧。”张万有热情地说道。
“你看看,把你麻烦的!这大街上的桃子三毛钱一斤,小商小贩到处都在吆喝着卖呢。再不要给我们送了,留着你多卖几个钱供娃娃上学吧。”
“……”张万有一下子不知说啥才好了,他赶忙转换了话题,“万贵呢,忙啥去了?”
“他啊,一早就出去了,谁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哦……那就这样吧,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他起身往门口走去。
“哎,大哥,你也不容易,赶紧把桃子拿走,我要是想吃,自己会去买的。”
“没事的,不值几个钱,放着你们吃吧。”
“我让你提你就提上,我也知道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农民种点东西不容易……”
“好吧,别说了。”张万有打断了弟媳妇的话,提着一筐桃子逃也似的出了门。
来到街道口,他提着一筐桃子,心里感到十分委屈。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再看看自己,与这周围的人差距太大了。
“卖桃子了,卖桃子了,一筐五元,连筐一起卖了。”张万有好心好意来送桃子,却被弟媳妇羞辱了一顿。有心把桃子倒进垃圾斗里,觉得有些可惜,干脆贱卖了吧。于是,他大声吆喝着。这一吆喝,一下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都以为他脑袋有毛病……
本来从那次以后就发誓,再也不给弟弟家送东西了。可是谁让自己就那么贱呢!说来都怪自家媳妇,正好村里通了直达市里的班车,她说今年的新麦子磨的面粉,正好给弟弟家送去一袋。有了上次的教训,他说啥都不愿意去,媳妇反而说他小心眼。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哥哥呢?
那天他从车站下来,花了三块钱坐了一辆脚踏三轮车来到学校。门房说啥都不让三轮车进校门,没办法他只有自己把面粉扛进去。还好,他去的时候弟弟正好在家。哥俩好久不见面了,难得一聚,一起吃了一顿饭,喝了几杯酒。眼看着下一班车发车时间快到了,他提出要回去。
哪知弟媳妇一闪身挡在了门口:“大哥,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吧。以后不要再给我们送东西了,张万贵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你就不要让他再背心理负担了!”
“我给你们送东西,有啥心理负担呢?我要是拿了你的钱,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呢!”
“哥……你就拿着吧……你看……”
“好吧,”张万有一看弟弟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把从弟媳手里拿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想起这些,张万有心里发潮,眼睛有了湿漉漉的感觉……
弟弟结婚以后几乎没有回过老家,只是偶尔在清明节才能回来一次。自从弟媳单位改制下岗以后,回来的次数才多了起来。这一次突然回来有啥事呢?去年听人说弟弟的丫头离婚了,那孩子都已经离过三次婚了,啥时候是个头呢!弟弟的儿子赌博成瘾,听说日子过的也很艰难……唉!人啊,哪个阶段有哪个阶段的烦恼。
回去吧,他这一趟回来肯定有事。谁让我是他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