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黄昏(连载)|第五十二节 幕后杀手(3)
文/石门棠
我说完这些话,语气变得缓和了些。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而这些道理就在我一口气说完的话里,我得停下来思考。我将“握手枪”的手收了回来。
身体有些僵硬,也有些疲惫,我再次走向酒柜,为自己盛另一杯酒,酌了一小口。我转过身子面朝着大家,背后是厚厚的墙和木柜,我喜欢站在这样一个位置,既能让我看到所有人的表情,也能让自己毫无退路可言,我感觉很踏实。
波王站在角落里,望着我一言不发。七叔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唐和那个同死去的乔同姓的大个子紧张地站着。
“你应该杀了我的,就在昨晚。周欢没有杀我是他觉得我还有些用处,你不杀我却没有道理。你杀过我几次,没有成功,是心软了还是有些更实际的想法,例如嫁祸?还是你一直在等候这个时机?你杀周欢的时候肯定看到了酒柜上的破洞,你知道还有一个倒霉鬼走在前面。你找到我,给我打麻药或者是下迷药,只有这样,我就能像一团老面馒头一样趴在角落里。在你到达香港之前,说不定我已经蹲在黑黢黢的牢房里想念太阳晒屁股的好日子。你为何没有杀我,我想你知道的比我多,你有你的理由,不是吗?”我盯着波王的脸,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凭什么是我?”波王沉默了一小会,用上面的一排牙齿抵着下嘴唇,然后松开,仰起头看着我。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佯装得够好。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再望上新哥一眼。特别是当我提到迷药那个词的时候,一丝迟疑的很难确定的假设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像是一个人在无聊之际想起了某位老情人。
“杀毛瑟的手法,开门的顺序,握枪的姿势,以及和我打招呼的手势,在柬埔寨伸左手递给我佛珠的某个时刻,你是个左撇子。你习惯用左手杀人。和我习惯用左手撒尿一样有杀伤力!”
“少爷,这离事实还很远,不是全凭猜测就能确定的,就像拿你手里的枪打一公里外的靶子,左撇子的人很多,这听起来没有说服力!”波王皱了皱鼻子,不置可否地望着我说。
他鼻子上的皮块硬邦邦的,和被太阳晒出的一片片泥块差不多,我真怀疑他在地底下留了另外一套面孔。
他转头望向七叔,七叔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你上楼的时候,你的皮鞋,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丧钟,特别而且悠扬。你换掉了带血的衣服,但忘了换鞋,去买双新鞋要花些功夫,况且你习惯了这双鞋,我能给你的步伐打满分。”我盯着他的皮鞋看。那是一双黑色矮帮牛皮鞋,光面的亮色皮层在角落里发冷光。
空气中凝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很活跃,又很沉重,像冰冷的炸药,又像煮得沸腾的水。新哥没有吱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和七叔一同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窗外的喧闹声永不停止,灯光一瞬一瞬地照进窗户,我望向窗外的一角,扬端庄地坐在钢琴前,她在卖力地演奏。
只有她以为,宴会散场的时候就是我下楼见她的美好时光。她双眼充满期望的样子,是一种毫无忧虑的幸福。我看着她,看着黑幕在灿烂的灯光的更远处如瀑布般倾泻。
我把酒杯放在桌面上,放在那摞厚厚的文件旁边。桌面上如流霞般的木纹自然而又均匀地铺开,一个鲜亮的光点正随着我的离开而缓慢地流动,它似乎想紧紧地跟着我,走出这个房间。
七叔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大个子侧身走出了房间,下楼去了。
我转身,走过了我的椅子,走到房子中间的位置。
“不要轻易拔枪,拔了枪就要听到响声,就算只是假手势。不管是意外还是你早就准备好的,你都得这么做!”七叔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还是那么沉闷。这种沉闷来源于内心最坚实的信心,他用他一如既往的信心说话,所以显得很有力,他说话一顿一顿的。
他站起身子,从长桌子后面走出来,站在宽阔的地毯上,他的身子显得很高大,“不要说得那么清楚,不要听人解释,你听到真相的那天,只会是在你躺在敌人枪口下的某刻。没有证据也可以杀人。正义和罪恶都没有证据,它只是一个概念。干还是不干,取决于你站在某一边。不要心慈手软。”
我回转身子,与七叔遥遥相望。我站在门口,方形的光亮正从门口照进来,照在我的脚下,就像一道打翻的门。
“不要因为一件小事耿耿于怀,如果它不够小,那么你只能忘记它。毛瑟也好,老五爷也好,他们的死只是为了警示我们每一个人。所有人的死亡只是为了给活着的人做一个完美的佐证。
“不要小看他们的死亡对你起到的作用,你的命有多长,只取决于你在死亡的陷阱中领略到的生的危险。暴力、杀戮和掠夺,都只是埋在陷阱中的一根尖刺,它们可以让人流血,让人死亡,但绝不能让你失去信心。
“黑暗和光明只是一张对折的纸,它们本就该呆在一起。你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折叠好,揣进兜里,偶尔翻个面。”他站在那里,站在房子一头。他咳嗽的样子有些苍老,我生怕是因为他的玛瑙戒子卡在枪套里了。
他身上的长袍和头顶的头发都在闪光,那是一种湛灰色的光,像日落后的大海的颜色。他抬着的手臂放在胸前,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向地面。他的语调平缓而冷漠,眼光坚定而凌厉,失望而又饱含温情,充满了抚慰的情绪,像刮过沙漠里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