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初唐四杰

在开始“初唐四杰”的介绍前，先看王绩的一首五言绝句：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明明贪酒无度，还装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这就是我对隋末、初唐“五斗先生”王绩的大致印象。

如果说“竹林七贤”豪饮纵醉以及其它各种怪诞离奇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有反叛社会的游戏成分，有点表演的故意，那么，王绩的好酒，纯粹只是瘾君子的需求，无关任何政治原因。

当乱世之际，所有的人，包括诸多英雄豪杰为了各自的抱负理想在积极打拼时，王绩的追求很简单，只要有酒，做啥都行。那么，为何后来偶尔还会愤世嫉俗呢？说穿了，曾经的“神仙童子”入唐后，未被待见重用，也是原因之一。

在王绩眼中，万般皆下品，惟有喝酒高。于是，长安街头各大酒肆门口的路上，常出现一个骑着牛车的身影。他闻香下车，开怀畅饮，意兴勃发时便哼唱“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醉了席地而卧，醒后继续复饮，竟致数日不归。

隋时为官，因嗜酒懈怠公务被弹劾解除官职，他轻描淡写来一句“之前就如陷入天罗地网一般，到处是束缚。”，然后一拍屁股就回了老家。

唐时他待招门下省，按照惯例，该衙门有日发三升酒的红利。当弟弟问他过得是否适宜，他回答道：““良酒三升使人留恋。”部门领导听闻，特开先例，由三升加到一斗，让他名正言顺混了个“斗酒学士”的雅誉。

这还没完。贞观初年因病罢官后，王绩再次被朝廷征召待用。听闻礼部一位名叫焦革的公务员善酿酒，他想近水楼台，便自求担任太乐丞。组织部门认为这不合品级不同意，王绩坚决请求说：“这是我深切的愿望。”吏部一看对方态度如此真诚恳切，最终破例答应了他的要求。

据说焦革去世后，他的妻子还一直给王绩送酒，直到焦妻作古。叹惋了“这是苍天不许我畅饮美酒吗？”一句，这次，王先生铁定了心，决然弃官离去，自此隐居东皋，再也没有复出。

不过，我们得感谢他的慵懒，“不求上进”和不合流俗，正因如此，他才特立独行不管不顾，走了一条与宫廷诗人完全不同的路子。他隐居东皋时的那首《野望》就是明证，如下：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东皋（gāo）：山西省河津县的东皋村，诗人隐居的地方。王绩，字无功，自号东皋子。徙倚（xǐyǐ）：徘徊，彷徨。

傍晚时分我站在东皋远望，徘徊良久不知身归何方？片片树林尽染秋色，层层山岚沐浴着落日的余光。牧人驱赶牛群返还，猎人带着猎物回家。我与他们擦肩而过却并不相识，只想高歌长啸隐居山岗。

好一幅山野秋色图，一副牧歌式的田园画！光与影，远与近，静和动，都被安排得妥帖恰到好处。最温暖的是，落日余晖中，乡民驱赶牛犊猎人满载而归的图像，那么怡然自足。可，这显然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首联和尾联为我们道出了端倪。

这就是王绩，想学阮籍、嵇康的狂放，向往陶渊明“种菊东篱、悠然南山”的境界，但除了喝酒有类似处，貌似潇洒的他，其实只是瞻前顾后束手束脚的矛盾之人。所以最终郁郁寡欢，灵魂无所依托，内心的苦闷和孤独之情，只能通过追怀伯夷、叔齐那样的先贤而化作“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喟叹，只剩下封建士大夫闲适懒散的生活情调了。

再看一首他的五言绝句，《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芸藿（huò）：锄豆。芸，通“耘”，指耕耘。藿，指豆叶。刈（yì）：割。

上述两首小诗，都生动地反映了田园生活的情趣，文笔清新质朴又诗意隽永，且在风格上也是最早突破齐梁浮艳气息的近体诗。与虞世南同时代、比沈、宋早了六十多年的王绩竟然能在四处咿咿呀呀的软糯曲调中，发出新声，亲自实践，可谓独树一帜艺高大胆。因此，我的眼中，他才是初唐格律诗以及山水田园诗的开路先锋。

这些，或许都源自于他的嗜酒如命。喝高了，啥都不怕，啥都敢尝试，啥都有新意。

所以，有点嗜好或怪癖怎么啦，懒散怎么啦？这才显出一个人的深情和真气。说心里话，如果王绩生活在现代，如果有幸相识，我一定是他的铁杆粉丝，是他最忠实的酒友之一。

对了，别以为王绩只是嗜酒如命成天买醉，他对酒文化的钻研与投入一点不少：为杜康立祠祭祀，尊为酒师，并且把曾经一起喝酒、酿得一手好酒的焦革也一起供奉。此外，还写下《酒经》《酒谱》各一卷。可以这样说，王绩对中国酒文化的传承还是作了点贡献。

贞观十八年（644年），王绩重病，自知来日无多，活了54岁的他提前替自己写了墓志铭，来了一次盖棺认定式的自我鉴定，他在结尾处写道：

有唐逸人，太原王绩。若顽若愚，似矫似激。院止三迳，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垅头刻石，马鬣（ liè）裁封。哀哀孝子，空对长松（空）。

大意是：

唐时太原有位懒散人名叫王绩。顽劣不化痴愚不堪，骄狂而愤激。院里三条狭小路，堂屋唯存四扇壁。从不知节制，怎有来往亲戚？生存，好比附赘疣，死了，溃痈烂完毕。无思无虑，何去何从？简单：垅头立碑刻石，坟顶松柏来封。哀哀孝子，空对长松。

很遗憾，最后一句，我实在不知究竟，不知如何翻译。这“孝子”是指自己，还是儿子？望众位好友帮忙诠释。

说到墓志铭，我最欣赏的是明代散文大家张岱的那篇《自为墓志铭》，直率坦荡，襟怀磊落，一览无遗：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有人曾说，若生在明清，要嫁就嫁张岱，说的就是这位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的风流人士。

此处篇幅有限，以后有机会我会专章写他。最好是冬雪飘飘的日子，且我刚好在杭州西湖，甚至够幸运的话，还能邂逅三两位同道中人，那么我会雇条船，带上我的“老陈家酿”，和大家一起去湖心亭赏雪，真切感知“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jiè）、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种遗世独立的闲情雅致。

看来我拙作的题目不该起名《诗词小析》。成天说东道西，胡乱牵扯，不如叫《名人杂记》更贴切些。

就此打住，回到正题。

该说王勃了。不过，诸位，请耐心，咱下章再与他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