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真正的善良无需刻意提醒
《芳华》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文革?爱情?文革时代的爱情?普通的人情冷暖?善良?对一个特定时代的告别?对一段被否定的历史中一份被忽略的善良的歉意?对历史否定之否定的客观评价?
说实在,在初看完这部电影时,我甚至连以上思考都没有,就觉得它并不是很特别呀。对比最最经典的那些影片,坦白说个人认为它的确不是很优秀。比如元素:爱情、特殊年代、一个群年轻人的集体写照、一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战争,总体来说这和《假如爱有天意》的设定多么相像!但是后者无论从演员的表演,画面及场景制作的美感,主人公之间复杂多变的情感走向,感人程度,都远超《芳华》。(当然,对经历过特殊年代的老人们来说,《芳华》当然更亲切,更能引起代入感,也会更感人。)何况,《芳华》比《假如爱有天意》晚诞生了整整十三个年头(2016年完稿,2017年上映),后者具有更大的开创性,很容易让人想《芳华》虽不是抄袭之作,但起码算得上是一种模仿、借鉴、跟随之作。
但《芳华》对比《假如爱有天意》是否全无内在独特的审美个性和特殊的文学内涵?如果有,它们体现在哪里,是否可以因此而超越那部根据小说《阵雨》改编而来的韩国电影?我想还是有的,比如就情感关系来说,未必总是越复杂越好,也未必总是要设置成两男争夺一女或者两女争夺一男;《假如爱有天意》虽然在男女情感关系的设定中摆脱了直白的俗套,并以女主无意中看到母亲日记的方式交叉对比展现了上下两代人不同的爱情境遇,情感空间本身就走出了个人自恋情绪的狭隘范围,眼光比一般玛丽苏更高,并就其结果来说令人耳目一新,令大多数人无论爱情终于修成正果还是无法在生活中将爱进行到底,都感到特别的温馨与治愈,但是,它基本仍是“二夺一”的模式:在上一代的爱情故事是男A和男B都爱女主,女主只爱男A,排斥男B;下一代则是女主和好友同时喜欢上男主,女主请女主代写情书,男主因为情书喜欢上女主好友,后来得知真相又喜欢上女主......
《芳华》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所表达的爱情观,彻底走出了两男一女或两女一男的狭小争夺模式——起码不再刻意去在三角关系中多加渲染。《芳华》的聪明之处一在于将个人的情感置身于大时代大命运的背景,个人的得失包括爱情本来就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二在于它表现了多位主角之间的生活与情感而不仅仅是某一个特定的自带主人公光环的个人生活与情感——它反应在作者有意对自我表现进行克制。从基本设定来看,创作者首先将穗子作为故事的讲述人,却同时又让她一开始就交代清楚,称自己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真正的主人公是刘峰和何小萍。而实际上,我们在观影的时候,却经常会发出这样的质疑,穗子的戏份不是比何小萍更多吗?心理描写也基本全都在穗子身上,我们对穗子很容易就知道她的心理,她的性格,她的生活有哪些朋友,她喜欢谁,她生活前后的经历......倒是被称为男女主人公的刘峰和何小萍,反倒苍白而扁平,我们知道得不多。他们以前经历过什么,他们之间的情感在那段火热的知青岁月正在进行时到底有过怎样的开始、发展、演变,最后终于发酵、成为一对,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到,被称为主人公的刘峰在影片的上半部整个儿几乎作为龙套出现,不仅是戏份打杂,他自己这个角色本身看上去就是一个打杂的,没事给人缝缝补补,敲敲打打,被人公称为活雷锋。
这却是《芳华》的高明之处。平分笔下各个角色的分量,对他们的价值不做过多刻意的褒扬与贬损,也不故意消除某个角色存在的分量,它就像在表达这样一种人生观或者价值观:什么样的人生都是人生,每一种选择都值得被尊重,它们有它们被选择的理由,人们有权利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尤其,作者对穗子这个角色的安排用意相当深刻:她是一个讲述人,一个书写者,一个观察者,一个见证者,一个成功者,但是,她并不因此忘掉中立与客观,并不因此马上和她的那些朋友们一样,进入一种非理性的狂欢。她尽量保持冷静,尽量去捕捉一些被人忽视的细节。她身上有着一种透过现在去捕捉本质的理性的思考基因,但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创作者,她的情感却并没有完全倾向于她笔下的这个“代言人”(我理解为严歌苓她自己或以她自己为代表的那一代书写者在这部作品中的化身),甚至,事实上,若尊重电影本身的设定(以刘峰和何小萍为主角,其他人为配角),若非得以主角为正面价值观或以配角为负面价值观或者相反,并且非得在当时或现在分出一个道德上的是与非、对与错,实现对时代的批判性思考——那么刘峰和何小萍应当就是作者肯定的正面价值观,而拒绝刘峰追求的林丁丁或嘲笑何小萍的一干人等则为作者否定的负面价值观而穗子在这个阵营中主要是站在负面这一方的,那么这样一来,作者甚至是在这部作品中对自己进行自我批判,对她所处的阶层进行批判性反思——也就是说她在批评她的同类。
——但是,作品并没有内置二分法,作者不需要继续在她的现实世界的创作中,延续那个她曾经历过的现在要被反映在电影或小说中的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二分思维,为人处世不是非得非此即彼,不是非得要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和思想品德审查,不是非得先分出一个阵营。一为,作者认识到,人本性没有那么坏,二为,一旦人性真的坏起来,那它的邪恶可以远超人的想象,而绝非只是一个对人不诚恳,或对自己虚伪,或内部有些口角之争的问题。关于人性的邪恶,作者远没有在电影中表现出来,一可能是因为受到审查没有机会表现,二更多可能是作者不愿意去过多触及人性完整的真实。因此,善良本身被作者提高到超越阶级或者时代观念之矛盾和对立的境界。因此,被称为男主角的刘峰在他身处的那个世界和在我们作为观众或读者的现实世界,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老实人,骨子里流淌的是朴素而善良的基因,他没有那么渴望出人头地,因为在他眼中人本来就平等;他也没那么强烈地渴望变得强大,非得将能够对自己尤其是对他人命运产生摆布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关于刘峰的第一种素描,我们可以说他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有机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因出身而被人嘲笑,反而可能被羡慕因此能够听到大家一句真心的或违心的或嘲笑般的“活雷锋”评价,能够有机会走到和大家平起平坐平等相待的状况,因此作为一个朴实的农民子弟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和荣幸;而就第二种,我们可以说,因为善良的基因决定他看不到人的邪恶,一方面他根本不想去左右别人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对世界抱有一种骨子里的信任和积极态度,哪怕这世界拥有着左右他人命运的权利,他也放心交由他人。
很多人都认同这个观点,只有一个被欺负过的人,才会痴迷于权利和庞大的财富。而一个生命中从来没有体验过缺失的人,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不恰当的欲望。我相信他们的说法,也非常有道理。甚至这种说法在《芳华》中也得到了证实:刘峰放弃进修、提干的机会,将它让给了另外一个苦苦想得到这个机会的人。对比之下,此举表明那个急切想要摆脱现状的人之所以想迫切离开是因为他在他的处境中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他可能被人侮辱了,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侵犯,因此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摆脱被人评论的被动处境;而刘峰,他的正当青年时代并不存在尊严受伤的问题,他是被歌颂的对象,他是从头到尾的标兵,虽然时代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霸道地赋予了他本来没有或本来并不具备那么多的光环,但正因此却毕竟使他充分获得尊严和名声(虚荣),所以他再不迫切需要寻求尊严及其使尊严长久得到稳固的权利或金钱。
从历史的结果来看,刘峰是失败的,原因在于他的目光短浅,或在于他的善良。
他竟然短浅到(善良到)因为爱情而放弃一个大好的事业前途。他竟然愚蠢到(善良到)因为爱情而看不到地位本身可以给他带来爱情,哪怕是某一个人的爱情。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形形色色的观念,形形色色的选择,形形色色的自我归属。
除了何小萍,刘峰不被任何人理解。他被人从一个好人“活雷锋”叫成了一个傻子“活雷锋”,表白心宜对象林丁丁时更是被她哭着说,活雷锋就是不行(此处林丁丁之所以这么说最主要可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害怕担上腐蚀活雷锋的罪名——作者的总结是:一个干净好事的人,突然对你说惦记你很多年了,她感到惊悚、恶心、辜负和幻灭......)。刘峰接连遭受人生的重大打击,因为在人生的重要命题上,他做错了选择题。何小萍作为另一个主角,和刘峰有着异曲同工的命运。
她也是高干子弟,但是为了避免出身问题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她进入文工团这个大集体的第一天就被刘峰叮嘱道,别让人知道你的真实出身。在这一点上,她做得很好。但是,她也做得并不好。她太像一个真的农民子弟了,穿着寒酸,爱出汗身上总有一股味道,举止没有大家风范,爱单独行动,何况还有偷军服去拍照的行为,因此遭到集体的攻击。
作者给何小萍的身份设定是,她因为父亲的原因,从小不得不跟母亲到继父家生活,寄人篱下遭受到了很多冷眼,于是她梦想进入文工团改变这种没有尊严的处境。在实现梦想方面她成功了,可是长期以来积累的低自尊行为习惯让她与人们之间的互动模式没法像正常的阳光女孩那样自然流畅,相反她很自然使自己处于风暴的中心,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大家刻意针对她,嘲笑她,排挤她,发生了诸如一众女孩集体围攻准备扒她衣服的场面,男青年演员当众厌弃拒绝和她搭档伴舞的场面,并不让她跳她一直想跳的主角。
好在,何小萍的世界中有刘峰这个活雷锋的存在,他的腰受了伤,不能再跳舞,但是,为了保护何小萍,他当众说“我和她跳”,并对以那小青年为代表的一干人等进行了批评。在这里,刘峰简直就是一个骑士,拯救了破碎的何小萍。因此,何小萍感激刘峰,在刘峰因为表白失败并因此遭到被转业之后,现实中和他并没有太多交集的她特意去了他的宿舍和他告别。她留下那些他说不准备要了的东西。然后告别。
而剧情发展到这里,对各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进行一个梳理,我们发现主角刘峰单恋林丁丁,常在她左右;林丁丁有很多追求者,拒绝了刘峰;穗子喜欢陈灿关心陈灿,经常跟着他;陈灿对穗子也有好感,但旁边那谁看上去和他打是情骂是爱打情骂俏关系更加和谐一点;何小萍喜欢刘峰但是她没有说,我们差点儿以为她对刘峰没有特殊恋爱——尤其是现在偶像剧已经将爱情渲染得要生要死片刻不能离开离开就是放弃非常狭隘的境地,我们更以为这些人的情感太平常,算不了什么。
接着剧情走到一半的时候,战争出现。在这场战争中,何小萍和文工团战重遇,何小萍打听刘峰。战争过后,刘峰成了英雄,穗子走向了作家之路,何小萍疯了,刘峰回去找她。再接着,文工团解散,穗子向陈灿表白失败,陈灿和那谁结为了情侣,林丁丁则准备和华侨结婚出国。
再接着,十多年过去,穗子已经成为一名作家,那谁(小郝,郝淑蕾)和陈灿的孩子已经可以叫穗子阿姨,林丁丁从好友们的照片中看上去已经发福,刘峰做书刊生意被联防办扣车要求罚款幸好遇上老战友帮他解了围,顺便了解了所爱林丁丁的现状。
然后又是几年过去,何小萍恢复了健康,刘峰和她约定一起去看战争中牺牲的战友,何小萍向刘峰告别,两人在一起。讲述者总结: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但是不难看出岁月对每个人的改变,和难言的失落,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更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
这样的总结很催泪,也很治愈,起码它在照顾着“不被善待的人”,它在试图给予终被时代遗忘者(所谓就是终究被时代淘汰的人吧)一些温情。作为观众,我们看得到这个时代的改变,看得到每个人在时代面前无论好坏都不可抗拒它加在他们身上的影响,我们说那是命运。
但影片中最让我感动的仍是第四十九分钟时,外面一帮人在嘲笑、八卦、调侃着作为活雷锋的刘峰,可刘峰毫不在意地在室内与何小萍搭档排练舞蹈。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必在乎他人的说法,正是这份不在意他人评价的善良让人相信:善有善报,善良的人不会孤独终老,终会获得温情与珍重,因为善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足以抵挡岁月变迁带来的任何伤感或伤痛。而这也就是我写作本篇的一个观点:真正的善良无需刻意提醒其存在,因为善良不是拿来表现或表演的东西,善良不一定能够助人命途一帆风顺,但善良终会让人无悔青春曾那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