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阴符传说·第一节·戏说鬼谷
时至东周末年,战事连绵。朝歌之西南三十三里,王庄之中,一婴逢雨夜而生。此子天生神貌异于常人,目含双瞳似日月齐辉,顶骨凹陷若幽谷之形。时有童谣传:北冥有鸟,名曰鲲鹏,其身不知其几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飞而周游四方。其父忆之,遂单取一“羽”,望子如鲲鹏,展翅而飞。然总角之时,该子言语甚为不畅,虽行为聪慧,但与父母之期相差甚远,家人常忧之,四处寻访,仍不得其解。
时至此子冠带,常助父耕作于田。一日,忽见一老者骑牛而过,其须发白中透光,如月之明;座下之牛色青,如草木初生之颜。众农夫望之而称奇。其父心中一喜:或为仙人至此?遂放下农具而追之,拦至牛前伏地而拜,大声喊到:“求仙人点化!”
老者速下牛而扶之曰:请起,“吾本一介布衣,何来仙人之说。”
其父曰:“先生莫谦,吾虽匹夫,仍知先生异于常人。吾之犬子,年及冠带,仍口齿不灵。若其愚钝,也就从农事,每日随己耕作罢了。然其貌甚异,吾尝闻上古大德之人皆如此形貌,故恳请先生点化之。”
老者言:“事易。”随其见子,轻触天灵。须臾,此子果口齿伶俐,言之滔滔。其父母拜而谢之,又曰:“吾辈皆乡野之人,智不足以教子,幸得此机缘,特求先生教之。”
老者曰:“吾未有大智大德,何以教子?况,吾欲周游四方,不意久居一地。”
羽之母曰:“学必有师,吾虽乡野之妇,亦知传承之道也。恳请先生教之。”
思之再三,老者曰:“诺,吾教子半载。”遂留于此。
老者教羽曰:“吾非有奇术妙法,唯有读书耳。吾尝为守藏室之史,今授汝母之托教之,唯倾己之所览,尽矣。”
及至羽随老者学半载有余,师欲去,羽留之曰:“先生莫走,吾之学甚浅,未及师之一二,岂不半途而废?”
老者嘱之曰:“天下之事,何其广博。世间之书,亦穷一生而不得阅尽。故教之不尽,亦需子自学之。”
羽答曰:“如此说来,徒儿亦需周游各国,遍览群书?”
老者曰:“非也,非也。夫天地日夜运转,人间之智亦得变化更新。子当入世而知时事之变,方能把握其妙。”
羽疑曰:“徒儿欲效仿师父求真仙之道,终需远行避世,又怎得入世而知万事?”
老者笑曰:“子心向道,甚善!然不可执着于象。道之真门,非出入二字所能得,心有所向,无需执着于此。”
临行,老者嘱其父母曰:“此子乃鬼宿降世,额上之四痣即是明证。鬼者,魂魄之精,阴之华也。而阳者为人,故互为之配也。此宿又如口形,故天生雄辩之才。可改名为“诩”,既彰此子之才,亦不忘父母之恩。
诩之父母拜而谢之。
老者又曰:“虽身为人子,其孝为先,但日后当放其远行,以求真知。”
诩之父母再拜。
老者嘱诩:“吾今日向西而去,不知几日归。留与子竹书九卷,待熟记之后,往西南而行。”
诩曰:“为何往此向而行?又至何处而止?”
老者曰:“西南乃子之本乡。此去三百六十五里,乃大禹演斗步之处。今日赠座下青牛一头,载之云游。”
诩疑曰:“师欲西行,更需此牛,何以赠徒?”
老者曰:“万物皆分阴阳,吾乘之阳西去,赠子以阴。”
说话间,青牛一化为二,其阴者忽隐忽现,仿若魂魄之飘然。诩奇之,跨骑而坐,堕。
老者笑曰:“子食人间烟火,暂非能骑之,待汝日啖鲜果,夜饮清泉之时,方能驾驭。又赠其锦囊一枚,嘱之远游前方可见。”
末了,诩问于老者:“从师半载,得近道门。今日将去,仍不得尊师之名,他日又何处寻觅,再造之恩何以为报?”
老者曰:“不知名姓又何妨,他日悟空终相见。说罢,便头也不回,乘牛西去。”
有诗为证:同骑青牛寻真道,云游八方笑人生。
天道酬勤苦思尽,了悟还需遇真仙。
诩昼出随父耕种,夜熟读竹书九卷,自觉熟记之时,已近而立。时与过往之士切磋辩论,久之,百里之内皆称其才。母忆起老者之语,遂告之曰:“遵先生昔日之嘱咐,子当已至远行之时。”
诩答曰:“尊亲尚在,孩儿如若远游,岂合乎孝?”
父抚其头曰:“小孝孝家养身,大孝孝国养志。时值战乱纷扰,民不聊生。国不安则家不宁,先生早已点拨。吾辈虽乡野村夫,亦不至愚钝至此。子若能施展己学,保一方之安,吾与汝母当倍感欣慰。”
诩泣曰:“父母之恩无以为报,师父之恩亦然。此番访学,定当勤勉。终愿天下太平。”
诩再三拜别父母,行前拆锦囊视之,内藏黄锦之上朱书十字:“登高制四方,羽化成真仙。”遂谨记于心,牵着青牛,使之驮着竹书九卷,便往西南而去。一路上走走停停,遍记逸闻趣事,本入快活之境;不想,又见饿殍遍野,忽而心觉沉重。
一日傍晚,诩游至一山前,青牛忽伏地不行。诩无奈,只得席地而坐。只见此山云雾缭绕,明明身在其脚,而其顶却似远在天边。正奇之,遇一樵夫砍柴而归。
诩拦而问曰:“敢问此山何名?”
樵夫答曰:“此山名为云梦,其顶号曰龙背。顶有一似圆若方之石台,传说乃女娲补天之遗石。”
诩知之而兴致大起,遂逐牛至山巅。行至,正值子时,皓月当空。只见这石台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围圆,上有九窍八孔。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借光观之,石基之侧,果有古文。诩自竹书九卷中习得古文,遂译之而晓其大意:原来此台初为周公观星之灵台,圆中刻方,正对四方以应四时。于此静思而得天地之秘,故在此书之,其名“阴符”。读罢,诩大喜,莫不是应师父之言?然其所言之大禹演斗步之处,何不见禹之书刻,又或不为一处?思之不明,故绕而寻之,仍不得。踌躇之间,抬头忽见台上浮现星宿之图,其光亦如灯火般忽隐忽现。又细察之,北斗之宿居于正中,群星围之缓缓而动,正如那禹步移星换斗!
久观之,诩渐困,遂伏地而卧。至晨星起,诩醒而望四方,始见这云梦之巅,群山来汇,绵延百里。原来,此云梦山乃属太行一脉,所立之处乃群山之汇。登高而观之,恰似九龙来聚,龙背之说所言不虚。
诩叹之:“昔日黄帝筑鼎而龙出,跨其背而升天,此处真乃修仙之圣地。”
此时再转身一看,星图已然不见,转而视之,又于另一方见台面浮显修炼养生之术。
诩复叹曰:“此处神妙异常,必为师父所言之地。”
遂居于山下水帘洞中,昼夜反复登山以视之,终晓其妙:
启明出时,由西视之,显修炼养生之道;
长庚现时,由东视之,显兵谋战胜之法;
皓月当空,由南视之,显天机玄妙之图;
日之方中,由北视之,显合纵连横之术。
然此中知识若瀚海无边,诩自叹曰:若非得百年之寿,何以学尽?忆师之教诲,知不可沉于其中;又时思双亲,夜不能寐,学不能静。故诩学而时停,或归而侍奉双亲,或出而著录世事。待双亲归天之后,诩便定居于此,日啖山间之野果,夜饮谷中之清泉,从此禁食人间烟火。如此这般,诩静习之而进步神速,加之其本为鬼宿之魂,故北视纵横之术,亦长于他术。
有诗为证:昼出山谷人间游,夜归洞中石上眠。
人间转瞬逾百年,不过云雾梦中事。
仙境一日,人世百年。诩于山巅入定之中,忽而见老者迎面而来。诩喜而叩首:虽过百年,师之音容仍存于心,莫不是吾梦中之象?慌乱之间,大喊了一声“师父”。
此时,老者竟开口言:“吾为子师,亦非子师。世间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切不可名之。”诩惊而顿悟,其道遂成,四术于心中融而为一矣。
由此忆师之恩,诩思之:年复一年,虽吾道成,其功于世甚少,且又百年之后,若无传者,岂不断师承之道?而百年之间,其名渐显于俗世,恰有慕名而来者千百。诩遂定心选徒,挑之十二:尤孙宾、苏秦、张仪、庞涓四子聪慧异常,甚得其心。
此十二子初入山谷,师令之日出山谷耕种,夜归洞中休憩,间取其竹书九卷与众人自学,其余概不言及。然年岁有余,众人终不足于其书,皆欲窥其真术。
师始言:“本门之术者有四,一曰修炼养生之道,二曰兵谋战胜之阵,三曰天机玄妙之术,四曰合纵连横之法。”时仍值战乱之秋,诸侯并起,民生之恶劣较之百年之前不减,故大多皆言欲学兵谋战胜之法。独苏秦、张仪二人不语。
师问曰:“二子何以不言?”
秦、仪皆曰:“昔日于市井见师父雄辩之才,如今追随而来,当学师之所长。”
诩暗自叹曰:四术源出一处,何有所长之说?阴符之术,源在天机,本在修炼。若木有根,无根则枯;如水有源,无源则涸。众子皆不言学之,其功必如同累卵,其身终不过一枯。人各有其命,罢了罢了。然四子天资聪颖,其功必在众人之上,其危亦甚。尤孙宾心性淳厚,诩终不忍其误。遂将众人之学分定,而后敲其头曰:孙宾,今日归吾之门,当以此为家,怎能自称为宾,此名需改之。
众人大笑,宾亦笑曰:师父所言甚是。
师曰:“夫欲习兵谋战胜之阵,必先明一字长蛇阵。子可知其优胜之处?”
宾答曰:“蛇者,能屈能伸,变幻莫测。”
师赞曰:“果为孙武之后,天资聪颖。此阵击首则尾至,击尾则首至,击中则首尾俱至。昔日先圣有云: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故阵法之妙,为人之道,皆莫过于此。吾今欲为子之名添一“月”为‘膑’,盼子当如膝者能屈能伸,亦存父母之命,可否?”
然膑者,亦为刑罚之名。众人听之,皆暗自生疑,独宾欣然答曰:“甚好甚好,师为终身父,谷即为吾之家。谢师赐名!”
三叩首之后,孙膑独自踱步入洞,睡矣。其余之人窃笑之,遂皆出谷,或作日常之耕种,或随师上山学艺。原来这孙膑,早已悟透个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勤,休以养神。师父敲其头而赐名,头者顶也,膑者月也,此乃教他月下山顶存心,授其秘法也。
时至子时,孙膑悄然而起,独上山头。只见师父早已闭目静坐于此,膑默然三拜而跪坐于旁。
师曰:“子既来之,何不语?”
膑答曰:“先生正休,不敢打扰。”
师曰:“今日赐名,众人皆以之不祥,子何以受之?”
膑答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孩儿又怎得疑之。”
师曰:“甚善!既聪慧,又秉性纯良,实属难得。师祖常与吾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万事何有吉凶?子今日亦当谨记之。”
膑再拜而谢之。
师曰:“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子至真之道也。”
膑叩首而谢,洗耳用心,立于前。
师令之由南视之灵台,曰:“众徒学兵谋之术皆为师洞中口授,独教子月下登顶,方一览天机之玄妙。夫兵者,人之生杀。人者,天地之合。万术之学,莫不过追根究底,察其本源。子若明察天机,行于兵谋,当世则无败矣。”
膑悟之而勤学。至学成离开之日,师嘱之曰:“无极变幻妙难穷,阴符至理无他说。若能明了个中理,天地都在一掌中。休漏泄,心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他日若还幽谷处,再登云巅修长生。”
膑答曰:“吾今日出谷而为游子,他日功成,必归家而敬师。”遂离。
而师教苏秦、张仪,亦午时立于山巅,令由北观台,曰:夫中原,本有五龙,其四各居一方,中央之龙常隐。然四方之龙乃以中为帝,受之制。故施纵横之术,需擒其中也。如何擒之,自是此中真妙,吾谓之曰“盛神法”:
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大;养神之所,归诸道。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物之所造,天之所生,包宏无形化气,先天地而成,莫见其形,莫知其名,谓之神灵。故道者,神明之源,一其化端。是以德养五气,心能得一,乃有其术。术者,心气之道所由舍者,神乃为之使。九窍十二舍者,气之门户,心之总摄也。
生受之天,谓之真人;真人者,与天为一。内修练而知之,谓之圣人;圣人者,以类知之。故人与生一,出于物化。知类在窍,有所疑惑,通于心术,心无其术,必有不通。其通也,五气得养,务在舍神,此之谓化。化有五气者,志也、思也、神也、心也、德也;神其一长也。静和者养气,养气得其和。四者不衰,四边威势无不为,存而舍之,是谓神化归于身,谓之真人。真人者,同天而合道,执一而养产万类,怀天心,施德养,无为以包志虑、思意,而行威势者也。士者通达之,神盛乃能养志。
秦、仪疑惑之:“先生既教纵横之术,何言养生之法?”
师答曰:“汝之所见皆为象,亦为本。纵横雄辩之术,实乃地机之道。夫五龙,乃五方之名;九窍者长于人身,亦存于天下之地,乃帝之纵横四面八方;十二舍者乃龙之居所,周之十二向,时之十二支也。既欲纵横于诸国,必掌国之地理,切中时机而辩。”
二子惊而勤学之。师之所以如此言之,亦望二子终明其本,保其身矣。然直至二者将离,仍只埋头于“纵横”二字。至二子离时,师只得目送,默然不语,潸然泪下。
又及至庞涓将去,师嘱之曰:此谷存十二洞,天下存十二舍,汝之名显亦为十二。汝需如己名:虽为蛟龙,亦需潜首,虽为细涓,仍当汇海,盼汝谨记。涓拜谢,毅然转身,瞬间已离百步之外。诩望之不忍,遂追之再付之黄符,上书十字:兵争乃常道,君当思秦仪。
而后,其余众徒将去,师于水帘洞中嘱之曰:“谷中虽小亦有十二洞可容汝身,天下之大更必有各位之居。故,他日各游天下之时,望各安之,顾念情谊。”
于此之后,皆散矣。诩复归于独隐。此后数十载,四方风起云涌,十二子皆成其功名。
有道是:“肯回首,是岸头。”积年之后,四子之三,皆非命于异乡,独膑归于云梦,终见其师。
有诗为证:月下授书观天象,日下勤学行四方。
纵横七国显功名,宾至如归终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