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诅咒了吉庆里
01
吉庆里是位于A市东城区的一个“老破小”的住宅区,小区始建于1986年,当时可是A市经济支柱第二车船厂的福利房,而且还是中层以上干部才能分到的福利,也算是风光一时的“高档”住宅了。
随着时光的飞逝,时代的变迁,第二车船厂已经在改制中不复存在,吉庆里也早已不复当初的显赫地位,衰败得残破不堪。现在吉庆里的住户们除了寥寥几家仍是当时车船厂分房干部的家属,大部分的都是二手三手甚至四手的买主。
这些住户们盼着拆迁已经盼了十几年了,因为他们为了这个破房子实在是操碎了心。由于房屋主体老化加上线路、管道老化问题,停电、停水、漏雨和下水道堵塞是家常便饭,维修难度大,家政公司都不愿意接手这样的生意。
久而久之住房条件愈发恶劣,导致小区房屋出租难,更别提转手卖掉了。有条件的人家能搬走的自然都搬走了,剩下的住户们只能一代接着一代地住着,犹如困兽。
吉庆里的业主们眼看着周围比他们“年轻”的旧小区都轮流拆迁完了,而市政拆迁规划里却始终没有吉庆里的影子。小区里的业主也没少托关系打听拆迁的事,但是打听来打听去,最后只能唉声叹气自认倒霉,怪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买下了这么一个“晦气”的房子。
说吉庆里晦气,真的一点都不夸张。这个小区并没有像它的名字一样吉祥如意。从一开始建造时就命途多舛,谁能相信老天爷的一个响雷竟然劈倒了刚建好的一整栋楼,还砸死了100多名工人,当时的副书记和市长都被免了职。
2004年左右,政府拆迁规划到这里,又出现了谁提拆迁谁倒霉的怪事,竟然接连有三名市领导在提议拆迁吉庆里后突然就被上面来调查组给带走了。
还有一件离奇的事,车船厂的两任厂长半年内先后都在吉庆里身亡,并且死因不明。更离奇的是,他们都是半夜里死在了吉庆里的同一个地方,就是当年被雷劈倒楼房砸死100多名工人的那块空地上。公安局自始至终都没有公布他们的死因,至今这两个案子都没有结案。
两任厂长的离奇死亡更增添了市民对这个不详之地的恐惧感,各种诡异的谣传和猜测充斥着整个城市。最后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是那100多名死于非命的工人化为冤魂厉鬼夺了这两个人的性命,因为A市的很多市民都说自己亲耳听到过吉庆里夜里鬼魂的哭叫声。
从那以后,吉庆里被传得越来越邪乎,还出现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吉庆里闹鬼,阴气太重谁拆谁倒霉;还有的说,吉庆里只要一拆迁,地下的冤魂就会跑出来祸害人间……
各种离奇的说法说的有鼻子有眼。总之,在老百姓心里,吉庆里一点也不“吉庆”,而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
于是作为主城改造重点的东城区形成了这样一个奇葩的景象,大部分的老旧住宅区都旧貌换了新颜,一座座新式住宅拔地而起,只剩下孤零零的吉庆里被围在其间,愈发显得残破颓废。
02
最近,这件事情迎来了新的转机,市里换了领导班子。上一任市委书记因涉嫌贪污、受贿等多项违纪被纪检委带走了。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兼市长叫宋裕平,年轻有为,37岁就担任一个经济大省地级市的一把手,颇有政治前途。
宋裕平,省委秘书出身,在调任本地之前,他也只做过两年一个县级市的副市长而已,本次之所以能跨级提拔,这完全是他的老领导——已调任中央的原东川省省委书记刘鹤青极力推荐并一手促成的。
宋裕平在刘鹤青身边做了五年的秘书。在刘鹤青眼里,这个年轻人勤勉务实,恪守原则,思维灵活,做事有方法,难得又有对民生的一颗赤诚之心,让他在所有秘书之中对他尤为看重,宋裕平也因此成为东川省的第一大秘。
刘鹤青此番力推宋裕平调任A市也是用心良苦,一方面是对他的培养,更重要的原因是省委组织部一直以来就对A市的官员任命颇为头疼。
A市作为经济大省的一个核心城市,历来经济发达,油水丰厚,可是也让这里成为腐败的重灾区,改革开放以来这里先后被抓的贪官都能组成一个球队了。如果真有风水的话,那么A市的父母官风水算是糟糕到了极点。
所以在颇有话语权的刘鹤青的极力推荐下,省委组织部同意破格提拔了宋裕平,成为地级最年轻的一把手。
新领导甫一上任,按例就要巡察市政规划工作,说白了就是由相关部门陪同逛一遍市区。在来到东城区时,这位新市委书记刚对老城翻新的成果称赞一番,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打了脸,因为紧接着他就在一片欣欣气象里看到了那个超有违和感的吉庆里,在新型住宅楼环伺之下格格不入,像一个小丑一样窘迫尴尬。
宋裕平皱起了眉头,他指着吉庆里那破烂斑驳的外墙问身边的规划局局长,这个小区为什么还不拆迁。规划局局长支吾了半天,把前任、前前任市长都翻了出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新领导的神情越来越不耐烦,身边的市长秘书小张替他解了围。只见小张走近一步,请新领导借一步说话,然后他特意压低声音汇报:
“这个小区很邪门,在建造时一整栋楼都被雷劈倒了,死了很多人,后来又发生过命案,被传说有超自然的事件发生,没有开发商愿意接手;还有,就是之前有过几任领导本来是准备要拆这里的,结果都.....都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宋裕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小张抿了抿嘴好像有些为难,听到新领导让他有什么说什么,这才继续:
“呃,是这样,前后有几任市领导准备拆这里时候都突然被上面来的人带走双规了。所以之后的历届领导都觉晦气,一直放着没动。”
宋裕平觉得荒唐至极,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党培养的领导干部居然因迷信鬼鬼神神搞得城市建设停滞不前,弄得主城区规划新旧混杂不伦不类。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即大手一挥命令:马上拆!
宋裕平要拆迁吉庆里的消息马上传遍了市政府大院。很快,他收到了手下各级领导班子的劝诫,他们都或明或暗地暗示他这个小区最好还是不要动。拆迁办更是人心惶惶,负责人一天跑来好几趟,畏难情绪强烈,谁都不想跟这个地方沾上关系。宋裕平感觉到这件事的影响力竟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
为此,他专门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在资料室里查阅了往年的工作纪要资料。在2004-2006年前后确实有三位市领导因涉嫌贪污等经济犯罪被调查撤职,而这三位确实都在撤职前有推动吉庆里拆迁的记录存在。要说都是巧合也说不过去,难道真的有这么邪性的事情吗?
作为一个生长在改革开放春风中的80后国家公务员,他自然是信奉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什么鬼魂、诅咒,谁要拆迁谁就倒霉的说法在他看来都是无稽之谈,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所谓的灵异鬼怪最终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罪恶阴谋罢了。
这句话是他的老领导刘鹤青说的。宋裕平明白,本次任命,省委领导都对他寄予了厚望,在经常和老领导的电话往来中,刘鹤青鼓励他要多关注民生,在这里重新建立起百姓对党的信任。
可是眼下这个城市从政府到百姓俨然是被这个妖魔化的小区禁锢住了。宋裕平决定一定要打破这个局面,他决定走访一下这个“邪性”的吉庆里。
03
周末的一天,宋裕平独自来到了吉庆里,因为吉庆里每年都有人因拆迁问题到省里上访,所以他准备以省里信访办工作人员的身份来搞民意调查工作。然而,在他围着这个小区来来回回地逛了几圈后,竟然没找到一个能搭得上话的人。明明是大白天,这个小区却死气沉沉得让人心生颓意,完全没有与它一墙之隔的新小区的生机与活力。
这里根本没有社区活动,没有老年人或是小孩出来晒太阳,也没有大妈出来拉呱家长里短,每栋楼下到处摆放着生活垃圾,苍蝇成群,吃不完的剩菜剩饭鱼尾虾皮之类的随处可见,倒是成了流浪猫寄居的福地。
小区里的住户都对这些流浪猫深恶痛绝,因为它们到了夜间就拼命地叫,叫得撕心裂肺凄凄惶惶,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又怎么都赶不走,因为周围全是新小区,流浪猫只有在这里才能饱餐无忧,而且还不用担心物业时时刻刻的驱逐。
楼道里更是阴暗潮湿杂乱无章,本就狭窄逼仄的空间,每一层还堆满了不知哪一年淘汰下来舍不得扔的家具和杂物,只留下刚好够插脚的地方可以走路。
宋裕平随手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宋裕平和蔼谦恭地刚想说明来意,就被对方误认为是上门推销的,十分不耐烦地关上了门。之后同样的剧情又发生了两次,让宋裕平无奈到哭笑不得,难道自己就这么没有群众缘吗?
盲目地走访不行,他直接去了居委会打听。这么打听还挺有难度的,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厂子以前真正能了解机密的人要么早就过世,要么已经搬走,居委会的老一辈人也多退休,年轻人对那个年代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打听了很久都没有收获。
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委会一个保洁大妈口中的邢大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人曾经在厂办做过几年文书工作,说白了就是专门负责写领导发言稿的。从政多年的敏锐性,让宋裕平感觉到这个人可以为他提供一些信息。
于是他去敲开了邢大爷的家门,老大爷看起来性情有些孤僻,但是眼神里透着朴实,听说宋裕平是省里来调查拆迁的,立刻请他进来坐。经过一番攀聊,宋裕平发现自己还真是找对人了。
邢大爷今年65岁,十八岁就进了第二车船厂当学徒,因为踏实好学,几年之后就成了车间技术骨干,后来又因为文章写得好被厂长李春荣拉去做了专门写文书的内助。
车船厂倒闭之后他就去开了出租,五年前因为腰椎有病退休了。老伴前年去世,他有一个儿子在外省工作成了家。刑大爷一人独居平时也不怎么出门,算了一下他在吉庆里已经住了三十年了。
邢大爷话不多但人朴实可靠,也很配合他。宋裕平试着问起当年建造小区时候发生的那起事故,大爷听了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带着沉重说:
“那是真的惨啊,当时的市委书记张从山从我们厂里搜刮钱财,让我们厂长从建造材料上想点子,谁知道副厂长陈勇为了攀上张从山投其所好,竟然也在打建筑材料的主意,结果两方一齐亏空,偷工减料过了尺度,一声惊雷竟然劈倒了一整栋楼,死了多少人啊,太惨了…”
“那这样一起人为的事故,张从山一干人为什么没有被追究责任呢?”宋裕平不解地问。
“张从山的背景谁能动得了他,他是X党重用的人,你知道中央直到七年前才把X党倒了台。在当时A市完全是他一手遮天,因为所有建材的供应都有他签的字,所以咬死不能说建材有问题,最后他们只能把责任赖在地形上,说那块地原来是水塘填起来的肯本不适合建楼房。正好这个项目当初参与考察地形的副书记和市长都是他的政敌,被他一起送去做了替罪羊。这个张从山在这里的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官,不知造了多少孽,坑苦了百姓,也害惨了我们吉庆里,弄得我们到现在都拆不了迁。”
“邢大爷,您的意思是说吉庆里拆迁的事情也和他有关系吗?”宋裕平兴奋地感觉到冰山一角已经浮出了水面,自己已经触及了事情的核心,剩下只要顺藤摸瓜就可以弄清真相。
“当然了,那时候本来几次都要拆迁了,结果都被他阻挠了,因为只要一拆迁那块地就要被重新勘探,他们当年的丑事就要败露。他虽然人调到了中央,可是这里到处都是他的党羽,一旦谁提拆迁,他就会向谁开炮,接连三任市委书记都被他搞垮了,这之后谁也不敢提拆迁的事了,哎!”
“邢大爷,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怎么知道这里面内幕的?”
“这都是我们老厂长告诉我的,我们老厂长李春荣是个老实人,因为当年那件事压力过大,后来精神就出了问题,时好时坏,我一直和他私交不错,经常去他家里看他。这是他清醒时候跟我说的,他说不知道哪一天他就醒不过来了,没想到真的……”邢大爷说到这就哽咽了,伸手抹了一把眼角。
“那您老知道两任厂长的死是怎么回事吗?听说他们的死也很蹊跷,至今都没有结案。”
“是的,太奇怪了,但是这件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老厂长精神有问题后,副厂长陈勇就当了厂长。但是他们两个人是怎么先后都死在那块地方的我也实在纳闷,公安局到现在都没有个定论,真的太邪门了。”
宋裕平告别了邢大爷的家之后,马上他就来到了市公安局,调阅了当年审理案件的卷宗,他看到那个对外宣称结不了案的卷宗上明明白白地写着:
1、2007年2月5日凌晨2点40分左右,原市第二车船厂厂长李春荣窒息身亡,嫌疑人:现任市第二车船厂厂长陈勇。
2、2007年6月24日凌晨3点10分左右现任市第二车船厂厂长陈勇被刺身亡,死因蓄意谋杀,嫌疑人一栏却是空着的。
当年审理这个案子的相关警员都已经调离了A市,只有一个老警员因病离休还住在本市。宋裕平多方打听找到了这个老警员的家,详细询问了当年这件案子调查的始末,得到的信息令他十分振奋,因为事情的真相和他料想的基本相符:
1、原厂长李春荣精神失常之后,经常口无遮拦指责时任厂长的陈勇当年贪污建筑公款的事。一天夜里李春荣又犯了病,他把陈勇拉到那块空地上争论不休,他大喊大叫要把当年的事公布于众,陈勇情急之下将其摁倒在地掐住咽喉,李春荣窒息而亡。
2、之后,陈勇被公安机关调查,他为了自保向已调任中央的张从山求救,让他想办法保全自己,否则公安问起杀人动机,他只能实话实说将当年的事抖落出来。张从山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只能动用关系保全他。
3、但是张从山又不甘心在这件事上永远被胁迫,在得知民众把李春荣的死渲染为灵异事件后,他趁机又搅了一把混水,派人暗中将陈勇杀害,仍旧抛尸在那块空地。这一下关于吉庆里冤魂厉鬼的传言甚嚣尘上,而公安机关迫于张从山的权势两个案子又都结不了案只能不明不白地捂着,吉庆里就这样在妖魔化的路上越走越远……
04
明白了真相之后的宋裕平来到了吉庆里当年倒塌楼房的那块空地上,阳光炙烈让他一时有些头晕目眩,置身六月的太阳地下他竟觉得手脚冰凉。
他快速梳理了一下吉庆里相关事件的原委:
1、张从山为了一己之私制造了一起惨案,之后为了掩饰事故真相多年来阻挠吉庆里的拆迁工作;
2、三任市委书记接连被调查,成功地震慑了后面的官员不敢再动吉庆里;
3、之后张从山虽然倒了台,但是继任的官员并不了解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加之自身多有贪腐行为,心虚生出畏惧,仍旧不敢触碰吉庆里,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4、A市流传的吉庆里鬼魂的哭叫声只不过是夜间流浪猫成群叫唤的声音。
那么究竟是谁诅咒了吉庆里?
是张从山之流的贪婪和私欲?是之后所有继任贪官的心虚?是小区流浪猫夜间凄惶的叫声?是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的惶恐?
三个月后,中央调查组来到A市重新调查了当年吉庆里建筑楼倒塌事故,判定事故的原因为建筑材料不合格,从而牵出了一桩尘封几十年的贪污、杀人案。
又过二个月,吉庆里小区终于盼来了政府拆迁办的人员入驻,拆迁安置工作进展很顺利。
二年后,一座座崭新的现代化小高层拔地而起,吉庆里的原有住户全部迁入了新居。
那个曾经令人谈及色变的吉庆里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所有的“冤魂厉鬼”早已在阳光下销匿于无形。
比冤魂厉鬼更可怕的其实是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