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并不是来日方长
一
“喂,请问是余月吗?”
“是的。你是?”
“我是龙安公安局的工作人员,现在怀疑有起案件与你有关,有些案情需要询问。请今天下午2点到警局来一趟。”
余月拿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地抖,她把另一只手上的一大袋子菜用力地往上提了提。
“好,好的。可以问一下是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现在具体的情况无法向您透露。”
电话挂断后,余月把整袋菜紧紧地抱在胸前,加快步伐,朝家走去。
下午两点警局审讯室。
“您好,我们是警局的工作人员。现在因为一个案子,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昨天晚上,何路死在了家里。”
余月瞪大了眼睛,放在桌子下的手微微地发抖,嘴里喃喃地说:“死......死了,她死了。”
身后的女警察看何路在发抖,上前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别害怕,我们就是问你几个问题,很快就结束了。”
审讯室里的灯不太亮,余月面前警察的脸一部分都陷在黑暗里,随着他们的动作,脸也忽明忽暗,当警察的脸完全出现在何路眼前的时候,他们开了口:“你认识何路吗?听人说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余月把双手交叠在一起,用大拇指的指甲不轻不重地在另一只手的虎口处慢慢地划,不久就出现了一条红痕,与白皙的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余月的手越握越紧,“认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说完这句话后,余月的手指甲就掐进了肉里,现出点点红血丝,连她的眼睫都跟着颤。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龙兴村。”
“具体说一下那天你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很平常的一天。那天我要外出务工。跟她说了声我就走了。”
余月想起何路在村口问她:“你相信宿命吗?人从哪里来,总该会回到那里去,就像尘埃落地。我想,我也终会回到我来的地方。”
余月笑了,在审讯室扯起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警方初步判断她是自杀。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不知道。”余月的手指甲又陷进去几分,血从掐口处冒了出来,顺着虎口处往下流。
我真的不知道吗?
二
普通平凡的一天,造就噩梦,成就美梦。一线之差,在一念之间。
我家住在村子里,一个小乡村,不仅小,还落后、封闭。像一个什么都到不了的地方,一个法律和道德都到不了的地方。
家隔壁住着一对的夫妇,很大年纪了都没有孩子。
我走在村子里总能听到一群妇人围在一起议论:你看那家的女人是个不能生的,到现在孩子还没个影呢!说完就一起咯咯地笑,我总觉得她们像一群打鸣的鸡,整天咯咯咯地叫。
我第一次见她是我十岁。
那天妈妈在门前的空地上晒着刚收完的稻谷,我坐在妈妈给我安的小板凳上,看着门前的路,路上都是泥,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坑,泥会满满的沾在你的鞋上。
路的尽头走来了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孩,女孩穿着裙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式,上面还缀着一颗颗的珠子,是白的,雪白的。
那天的天是暗的,因为刚下过雨,还阴沉沉的,珠子不会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发光。那个女孩就这么走了过来,穿着那身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裙子。
那对夫妇的门前聚了很多村子里的人,她们都是来看那对夫妇的孩子的。
“买来的孩子。”
等他们走近的时候,我小声地对妈妈说:“妈妈,姐姐的裙子脏了,上面都是泥!”
“走这路哪能不脏,都是泥巴。”妈妈摸了摸我的头。
当时的我觉得她就是城里的来客,过不久就走了,可没想到此后的好多年她再也没能出去。
那两个男人把女孩带到隔壁夫妇家就走了,当时我还小,还看不懂何路进门前红透了的眼。
那两个男人刚走不远。何路就开始挣扎,拼命地想挣开拉着她的手,嘴里大声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回家。”
隔壁那家的男人死死地抱着她,她一直在喊,直到喉咙嘶哑到发不出声音,泪还在往下淌。村里人都站在一旁,无人开口,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最后何路被那家的男人蛮横地拖进了屋子。
我扯了扯妈妈的袖子,妈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能回忆起那凄厉的喊声。
村里人住的房子大多是祖辈们传下来的,年久失修,时不时漏个雨,进个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何路从那之后就住在了我家隔壁,我那天之后却很少见到她。当初还觉得这个新来的姐姐怎么都不出来玩。
后来才明白不是不想,是不能。那家人害怕那么一个娇气的城里姑娘跑了,特意去买了把锁,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人出去,不得已两个人出去的时候,都会拿把锁把大门紧紧锁上。
那天那对夫妇刚把门锁上走出去,我就趁着妈妈还在睡觉,偷偷的跑到门前,从门底下的缝里钻了进去。他们家的空地还没我家大,谷子也只晒了稀稀拉拉的一堆。
之后我进了一扇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进第二遍的门。
我轻轻地推开了那道里门,门意外的没上锁,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没有光,很黑,空气里还散发着腐木的味道,地像沁了水一样潮湿。
我不敢往前走,只能借着我开着的门透进的光,往前看,那道光刚好照在了何路身上。
原来一个人会在短短几天就瘦成那个样子。她没再穿着白裙子,散着的头发快拧成一团,脸颊向内凹陷,整张脸都泛着黄。
她被锁在了床上。
何路缩在床角,身子冷得有点发抖,床上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我没敢靠近,她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了头,看着我,想挣开链子向我扑过来,我害怕极了,又不敢出声,慌忙地关上了门,钻了出去。
我像一个施罪者,看着快掉下悬崖的人,却见死不救。
我十六岁那年,何路好像融进了这个村子,她好像再也没想逃跑,就也没被继续关着了。她还经常对着那家夫妇笑。
那对夫妇也笑,笑得时候嘴角高高地扬起,脸上的褶皱层层堆积起来。
无声的对白中,她的痛苦蔓延至全身。
长大后的我终于不再害怕,从而生出了无限的悲悯和罪恶感。
我经常在田里看见干活的何路,这时,我会蹲在田埂上和她说话,就又会看见她露出的胳膊上又添了新伤。
说到高兴处她会朝着我笑,她的笑让我恍惚觉得她的半生还没结束就开始苍老,苦痛使她长出白发,生出细纹,何路再也不是何路。
你总会在乡村寂静的夜里听见很多的声音:呼噜声,吵架声,哭声......在这样的夜里一切罪恶都无处藏身。
那天晚上我又从隔壁听见了哭声,隐隐绰绰,断断续续却又绵长不断。
何路在哭,她又在哭。
夫妇的骂人声一声比一声大:“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钱把你买来吗?天天什么都不知道做,就想着跑?”
当时的我觉得隔壁男人就像乱咬人的狗,他在黑夜里狂吠。
村子里打人用的藤条,抽一下就是一道痕,打人的时候,会在空气中刮出呼的一声,那天吹了一整晚的风。
后来那天晚上抽得最重的一鞭子,成了何路一辈子的疤。
我20岁那年,何路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的,回到村子的时候,一群大妈聚在村口议论:“那女孩跑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跑了。”
我笑了,泪水却奔涌而出,最后开始嚎啕大哭,整个村里回荡着我的哭声。
我觉得我要在那片空气里窒息,慢慢失去呼吸。
三
走出警局,余月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眼前的行人越走越快,成了一道道虚影,围在余月身边,不停地问:
“你怎么没帮她,你怎么没帮她呢?”
余月哭了,她哭的浑身颤抖,用力抱着头。
“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余月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虚影慢慢从余月眼前散开。
余月流着泪,扯起嘴角说道:“余月,你是个罪人。”
四
“余月,下次见。”
“下次见。”
再也没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