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尼·胡塞尼:《追风筝的人》
苏格拉底描述过一个观点:“未经省察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
所谓“省察”,即一种深刻意义上的“忏悔”。人为什么要忏悔?因为人所经历的,乃是一种未经排练和检验的直播生活。既然是直播,这就意味着一个人所经历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粗糙的,充满错误甚至是充满罪恶的生活。由此,构成了一个人必须对过往生活进行省察的必要。
但省察本身这是一种检验过程,犹如人生病,医生对之进行全面检验,而检验不是目的,目的是通过检验发现病灶,进而进行治疗。这个治疗方法,就是随后的“忏悔”及修正错误意识的历程。唯有通过省察和忏悔的过程,一个人才能对之过往的生活进行检验,治疗疾病,恢复健康,从而获得一个更加理想的可以谈得上充满自信的未来。
忏悔,这构成了这本小说的第一个关键词。
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描述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故事的忏悔感。那种充满着虔诚意味的深刻忏悔情感,加大了本书的核心感染力,使人在阅读中不断获得一种灵魂的震颤和悸动。
故事中的主角“我”和“哈桑”,两者处于极不平等的地位。几乎同样的年华,一个是主人,一个是仆人。这就造就了小说感染人心的台词:“为你,千千万万遍。”
而不平等是人类社会古老的毒谶,总有人出身于低贱的窝棚,总有人出身于权贵的门楼。贫民窟和别墅区,办公室和下水道,总在上演不平等的现实剧。此毒在某种意义上无药可解,正因为无药可解,于是宗教和乌托邦有了市场。
宗教的方法是让你安守低贱,平心静气,行善积德,静待终结然后归于永恒的美好。基本上,这是历史以来宗教能得民众欢喜,能受统治者容忍的原因。乌托邦的方法相反,是让你扔掉工具,起来抗争。把高贵者打下去,让低贱者爬起来,目标是一致平等,但实际上是要消灭上层建筑。基本上,这又是历史以来乌托邦总是处于流血抗争悲剧地步的原因。
不平等本身是极其丑陋的悲剧,但最可怕的不是物质和社会出身的不平等,而是人格不平等和权利的不平等。物质和社会出身的不平等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奋斗得到改善,只要社会具备可操作意义上的法律程序和权利上的正义,此一种不平等不是绝症。最可怕的不平等是人格的不平等,社会道德化意义上的奴隶文化,以及法制权利上的不平等。在本书中,哈桑所面临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一种不平等现实。
哈桑是否尝试过追求平等?
故事中的人物起码在人格上付出了绝对的努力的。当然,这种努力最终被宣告无用。“我”对于哈桑的肆意妄为,构成了“我”自我进行省察的内容,也构成了“我”忏悔的结果。唯一注定的,是这一切对于哈桑而言最终仍然被宣告无用。原因一如既往,死者已矣。
平等,这构成了这本小说的第二个关键词。
“我”对过往回顾有意无意的被领进了对于平等的省察,对于平等的省察同时构成了“我”的忏悔。同时,通过这种省察和忏悔,“我”获得了某种重生的力量,可以达到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更有价值和力量的人生。
现在,无论是“我”还是哈桑,亦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被有意无意的卷进了某种个人无力左右的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在这种力量范围内,每一个人都必须竭尽全力以求摆脱这种力量。然而所有的努力可见的效应近乎无力,人们无力左右自己,无论是为善者还是作恶者。
有一种充满着巨大压迫能量的潜在恐惧始终在紧扼住作者以及读者的呼吸,使人不能正常呼吸,使人在一些刹那情不自禁的生起想要摆脱的愿望。摆脱阅读,摆脱“我”,摆脱哈桑,摆脱每一个活生生鲜灵灵的人物。然而我们无力摆脱,作者无力摆脱叙述,读者无力摆脱阅读。
所有参与了这个故事的人物,无论是书中的“虚拟”存在还是书外的“现实”存在,都被某种仿佛命运一般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捆绑在了一起。呼吸相连,悲喜相关。故事真实与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体验的真实。这种体验,舍命运而外再无其他概念可供形容。
命运,这构成了这本小说的第三个关键词。
命运是真实存在的,而我们要如何看待命运?命运起码涵盖了三个坐标:个人所存在的人类时代,个人所出生的家庭环境,个人所生活的社会区域。
第一个坐标个体是无力改变的,完全被注定,只能接受。第二个坐标作为父母的先天部分是不能改变的,但作为自己的后天部分可以改变,即一个人可以通过努力一部分改变家庭环境。第三个坐标从积极角度去看时,存在着绝大部分可以改变的可能。
此三个坐标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人的命运。属于时代和父母的先天环境部分,只能完全接受无力改变,属于自我的部分则存在着可以改善的可能。命运给每一个人大的不动坐标,但给于每一个人可以在一定范围和一定时间内足够自由的移动坐标。看似不平等的现实中其实存在着同样现实且可以追求的平等。
忏悔针对每一个个人而言,平等针对整个群体而言,命运则义无反顾的包含每一个个人,包含所有的群体。忏悔的个人在省察自我之时,在精神上与所有的人实现了人格的平等,同与所有的人实现了命运的相连。
人总是需要忏悔的,因为人总是难以避免的要经历一个混蛋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人干的主要罪恶是伤害平等,对别人的不平等或者对自我的不平等。正是这些不平等,造就了整体及个人的命运。如果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命运有所认识和改变,他必须经历对生活的忏悔,必须经历对所有人格认识的平等。唯有走过此两个路口,他才能以一个自尊自立自强者的形象,达到掌握自我命运的路口。
而这个路口,并不是对每一个人开放的。
2017-6-29
卡德尼·胡塞尼:《追风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