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见字如面?
有时候,珍藏下来的,最后才变成了回忆。
一只印着牡丹花图案的铁盒,紧紧贴着木质的抽屉边缘。盖子上,三横两竖爬着几道划痕,仿佛岁月刻下的皱纹。深深浅浅,诉说着回忆。
一个佝偻的背影,颤颤巍巍捧出铁盒,手背上的皮肤跟盖子上的一样沧桑。似乎很久没有开过,费了很大劲,盖子还是纹丝不动。额头微微渗出的水珠,沿着散落的银丝滑向两鬓,似乎敲打出叮咚之音。
哐镗一声响动,也许是用力过猛,铁盒盖子一下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朝着书架飞去。与玻璃柜门轻轻一吻,留下一句淡淡的道歉,慢慢滑落地面。
书架虎躯一震,柜门里一个身着博士服的帅气男子晃了晃,却并没有倒下,继续保持着爽朗的微笑。相框底部,似乎闪烁着深红色的盾形标志。
铁盒里,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信封相互挤压,你推我搡,都想第一个冲出来。其中,穿着牛皮纸外衣的居多,白色外套的已经微微发黄。
信封上面的字体却是清秀灵动,不知出自哪个女子之手。从上到下,足足几十封信的样子。每个信封上,收件人的要地都被刘教授的名字占领。
排在最上面的一封,崭新干净,却好像没有邮戳的样子。只有几条彩色的波浪线,若即若离,层层相叠,好似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
信口应当没有开过,并没有齿纹。信封看上去很厚,里面应该还有卡片一类的物件。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刘教授的声音好像来自远山,若隐若现,充满了悠远的味道。
“这是最后一封她写来的信,一直舍不得拆……”
仔细辨认,黑色小字体标注着“Sep 24th,2007”。不就是2007年9月24日嘛?今天正好是2017年9月24日。整整十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天,可是刘教授的生日啊。
那几行美丽的波浪线,原来竟是来自大洋彼岸的问候。原来,这是那个曾经爱他之人,十年前为他写的一封手写信。
看着它们,刘教授似乎已经神游他处……
那时候,简单是最奢侈的美好。
那时,一周要六个工作日,一天要工作八小时。约会下馆子还属于奢侈的小资生活。
最开心的事情,便是与她一起,迎着日落压马路,或是采一朵野花插在她的发间。
走累了,便坐在长椅上,讲一段自编的笑话,两个人呵呵笑着。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渐渐的将时光凝结。
后来,她不得不决定离开。辛辛苦苦搞的科研成果,国内不认可,无法继续下去。同事们劝她放弃,刘教授也不知如何安慰。
那些日子,她瘦了很多,吃不下饭。半夜总是醒着,偶尔夹着咳嗽。刘教授白天要忙,她自己去了几趟医院。放不下手中的项目,每次都是急匆匆回来。
眼看项目就要进入尾声,叫停的期限也已临近。她也瘦成了皮包骨头,咳嗽也越发频繁了。不能就此作罢,这是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完成项目。
不行,要给它们一个交代。去美国,大洋彼岸一定有机会。于是,她就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去了曾经留学的国度,那是他们认识的地方。
于是,两人又开始了飞鸽传书的日子。那时,一个在地球这头,一个在大洋那边。
越洋电话还属于比较昂贵的阶段,书信成为最主要的通讯方式。
一封书信一来一回,要等上半个多月的光景。每次写信,恨不得写一部长篇小说。
大事小事、家事国事无不装进信中,喜怒哀乐、儿女情长恨不能即刻分享。
那时候,等待是最幸福的折磨。
写给她的信,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打个电话过去,还没等聊上几句,却又心疼话费匆匆挂掉。后来,因为时差的缘故,就连电话也打得少了。写信,成为唯一的联络方式。
不知那边的人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到可口的中国饭菜?天气冷了,房间里有没有暖气?西海岸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个人住在那里,会不会也变得孤僻?
上回信里她说,有一个本地男子经常邀她外出吃饭,她却从未答应。如果那个男子一再坚持,她会不会心动?基本的礼貌还得给人家吧?不过,如果她们有了第一次,会不会还有第二次?
那个男子,是不是很帅?即使长得好看,也肯定不太会讲笑话。而且,他肯定做不出让人喜欢的美食。
中华美食博大精深,连天赋异禀的中国人都要学习很久,何况只食半生不熟牛肉的外国大汉?
那时候,等待是最遥远的快乐。
她写来的信,已经收到很多,每一封都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不知为何,信却来得越来越慢。或许,她最近比较忙吧。打个电话过去,嘟嘟很久,也是无人接听。
等信来了,认真读过之后,刘教授便把它们认真的放在铁盒子里,只怕被风吹跑、被雨淋坏。
在他心里,它们比莎士比亚温柔,也比普希金善良。它们轻轻诉说着她的开心、她的无奈。
对他来说,它们让他感受到她的寂寞、她的骄傲。透过它们,他体会到她的愤怒、她的不屑。
见字如面,真的可以做到感同身受。看完一封,便迫不及待回信,只为能够早日收到她的下一封来信。
等着的时候,也不能闲着。
他要去图书馆,看一看世界名著,记录下来经典名言,好在下次回信中引用。
他跑去市集,要选一些只有国内才有的调料干货,听说过几天老王要去那边深造,正好带去给她。
自己去不了,只好把思念之情捎上。写在信里,也好听到回响!这些,她是否知道?
现如今,回忆成了每天的日常。
“刘教授、刘教授……”两声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宁静,惊扰了回忆。
“刘教授,过了这么久,您为何一直没有拆开这封信呢?”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刨根问底儿算不算好事。
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打探别人隐私?
刘教授微微有些不快,捋了捋袖子,清了清嗓子,摆好了演讲的架势。刚刚起身,却发现没有麦克风,也没有演讲台。
环顾四周,原来不是在课堂。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退休多年。
对呀,为什么没拆这封信?是因为收到时迟了?还是,舍不得阅读?
那年,听说老王要去那边深造,刘教授正好买了些干货,准备给她带去。想着她收到后开心的样子,刘教授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老王还没回来,她的信却到了。不过,信中却没有提到干货的事情。只是说到她的项目终于成功,被美国一家公司选中,下个月就要批量生产,她也终于可以圆了一桩心愿。
其他的,信里却只字未提。不知是不是她过于兴奋了,这次居然连开头的见字如面四个字也省略了。这个女人,一高兴什么都忘了。
刘教授仔细的把这封信收进铁盒子里。也不急着写回信,等老王回来,看看有什么要说的,再一并写信好了。
又过了几日,听说老王回来了。可他却没来找刘教授。这个人,真是不负责任。
刘教授风风火火的跑道老王办公室,老王正在案头忙碌着。办公桌旁放着一个精心包裹的袋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啊,那不是让他带去美国的干货吗?怎么又给带了回来,这个人,办事真不靠谱。
刘教授刚要发火,却被老王摆手挡住。老刘别急,先看看这封信。
一封崭新的信,却看不出邮戳的样子。只有几条彩色的波浪线,若即若离,层层相叠,好似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
“她已经走了”,老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老王找到她的居所,却已经换了房客。主人也不知原因,给了老王她研究所的地址。
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郊区的研究机构,她的名字却鼎鼎有名。不过,问起她的消息,很多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在快要放弃离开的时候,一个中国模样的小伙子,偷偷拉住老王,找到一处僻静所在。偷偷告诉老王实情。
原来,她前几天刚刚去世。因为项目还在试验阶段,为了防止那家公司违约放弃购买,研究机构隐瞒了这个消息。而且,这是她本人的意思。
她生前说过,项目是她一生追求,不成功她死不瞑目。但是这些,在写给刘教授的信里,她却从来没有提过。
那个她爱的男人,不希望他有一点点担忧。每次写给他的信,都是报喜不报忧。
眼看自己快要不行了,她写信告诉他项目快要成功的消息。直到自己时日无多,便把实际情况写了封信。不过,没有来得及寄出去,她便先走了。
幸运的是,老王拿到了这封信。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只有几条彩色的波浪线,若即若离,层层相叠,好似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
如今,这封没有邮戳的信却显得愈发珍贵,刘教授也一直没舍得拆。
多年以后,刘教授开始怀念那段等待收信的日子。虽然折磨,却最幸福。
慢慢的,他成了单位里最老的人。慢慢的,他成了一位喜欢回忆的老人。
然而,喜欢写信的女人早已离他而去。是谁说过,见字如面?
不知有谁,还会为他写信?不知何时,才能再次收到来信?
都说,靠回忆活着的是老人,喜欢写信的是女人。
其实,喜欢回忆的老人,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