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演员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这馒头太硬，放得久了，干了。心里有事，肚子饿极了，也吃不下去。

这戏拍得不顺利。主演耍完大牌，配角也跟着闹，想要多加些镜头。虽然是配角，但也都在这个圈子里有些份量，临时换演员，剧组没这个胆量和实力。

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哄好了各位角儿，我又要为群众演员操心了。

【2】

要说群众演员的敬业精神，有时比专业演员都强。因为露脸机会难寻，于是得到时，每个人都挺投入。

只是，那确实只是一群有热情、有闲情、有真情的人，却完全不具备演员的素质，所以管理他们，是件费时费心费力的事情。

这场戏讲的是侵略者向城里开炮射击了，同时还伴着飞机的低空扫射。剧本要求男主护卫着女主一家老小，在猛烈的炮火和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奔跑逃命。

演员的表演不用我操心，那是导演的事。同时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且有极强镜头感的人，那种在危难中逃生的恐惧、慌乱和无助的感觉，透过镜头看得真切，令工作人员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鼓掌叫好。

而群众演员的场面却是一片混乱。我在开拍前，已经举着喇叭，扯着脖子跟他们交代过了：“大家听到炮响，就往四处跑，逮哪跑哪，哪有空档，就往哪跑。同时，要大声叫喊，随意喊什么都成，只要让场面混乱就对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笑出了声，大家四下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我有些气急败坏，说一次戏肯定不够，他们还不好好听，笑？笑什么，这么严肃、悲惨的场面，怎么可以笑？！

我于是大吼到：“都不许笑，不许说话，认真听我说。你们在跑的时候，一定要皱着眉头，女人和小孩最好还要哭，哭得越惨烈越好。跑的时候，可以故意撞到一起，这样显得惊慌失措。就是一定不许笑，听懂了没？”

我怒视着这群天天在电影学院和横店门口等着拍戏的人，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听懂了，听懂了。副导演您放心，一定能演好。”群众演员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回答着。

我不禁摇了摇头，放下喇叭，跟导演说：“行了，导演，开拍吧。”

于是，布景师、音效师、主演、配角都到位了。群众演员也在墙角躲着，等待着我的召唤。

一声炮响，演员开演。我大手一挥，对着喇叭大喊一声：“跑啊！”

男女老少开始四处奔跑。按剧本要求，他们应该是跑出慌乱、跑出恐惧、跑出本能的求生欲望。

可是这群人，因为知道一切都是在演戏，全无危险可言，于是听到我的一声令下，只觉得好玩，还有的放不开，扭搭扭搭地在镜头前晃悠。

透过监视仪，我看到了这群人在笑，笑得开心，笑得扭捏，笑得捂住了嘴却遮不住那含笑的眼睛。

【3】

随着导演不满地喊“停”，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们：“这群朽木！”

导演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主演、配角情绪都到位了，这帮人捣乱，又得重来。你去给我哄大角儿们去吧。”

“对不起，导演，对不起。是我调教无方，您别生气，再来一次， 我肯定治服这帮人。您再给我点时间，谢谢导演。”我心里气急败坏，嘴上不停地道歉，脸上陪着笑。

“行吧，快点啊。时间不等人，惹恼了角儿们，你来收拾场面。”导演不客气地警告我。

我连连称是，然后拿着喇叭，带着怒火跑到群众演员跟前。

“还想不想干？光知道吃干饭啊？我要你们来，是来凑热闹的吗？这是拍戏，得投入，懂不懂？不是让你们逛集市。

你们自己想想，哪有飞机大炮轰着，你们笑着？可能吗？视死如归的英雄啊？你们是一群老百姓，记住了。老百姓谁不怕死？在炮火中微笑，那是英雄的形象。”

我冲着这群光有热情没有素质的群演大吼到。为了他们而重拍这场戏，真是浪费成本，太不值得了。

“你们给我记住了，谁再笑，我立马把他给轰出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绝不再给机会。”

我可不是吓唬他们。场外还有许多等着求奔跑的后备军呢，我从来不缺群众演员。

“知道了，再也不敢了，副导演您别生气，这回一定好好演，好好跑，绝不再笑了。”

众人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看来我的气愤起了作用。

于是，当炮声响起时，这群人撒腿就跑，不敢再散漫懈怠。只是他们虽然脸上没了笑容，可是脚步却不惊慌，慢悠悠地跑着，像是怕累着自己。

“不像话。”我举起喇叭，大声叫喊，“快跑啊，最后一个到的，没饭盒领啊。”

这句话有力度。我的话音刚落，只见这群慢悠悠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秒钟，然后突然加快了步伐，拼命奔跑起来。效果太好了，再现战火中人们的恐惧、慌乱、无助和绝望。

【4】

下一个桥段，是男女主角在大街上接头。我已给群众演员说好了戏，然后让助手安排他们穿插着出现，在大街上走过即可。

本以为这么简单的桥段，肯定一次过，没想到又出了状况。

在监视仪中，我突然发现那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子，从镜头前走过后，不一会儿，又走到了镜头前，而且重复出现三四回。

也许她也觉得有这么多次上镜的机会，实在幸运，于是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兴奋，随着笑容暴露在镜头前。她笑得开心，我气得不行。

把助理叫来，痛骂一顿，才知道这女人是灯光师助理的女朋友。灯光师助理求了我的助手，于是熟人好办事，这女人拿到了四次出镜机会，报酬是别人的四倍，盒饭也比别人拿得多。

我听后，哭笑不得。什么地方，什么阶层，什么时间场合，都在讲人情，这倒是人类社会始终不变的真理。

我默默地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对他说：“谢谢你没让那边已经‘死去’的人，在这边又活过来。"

【5】

导演的脸沉着，也拉长了，腮帮子咬得一动一动，让我觉得肚子疼，有些吓人。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咬腮帮。

因为那女主耍大牌，不背台词，只对着镜头数123，然后做作地笑、做作地哭、做作地瞪眼、做作地娇嗔，只为了她那已被化妆师装饰得完美无暇的美貌可以展现在观众面前。

导演气她不敬业，恨她不会演戏，糟蹋这本来精彩的剧本，可是却无奈投资商喜欢她。于是只能紧咬腮帮子，跟自己较劲。

我挺理解导演，以他的水平，如果自己有话语权，无论如何不可能选这个没有敬业精神又不具备专业水准的女明星。

她充其量就是个小星星，其实参加些娱乐节目，时常露脸，让观众记住她就行了。何必来糟践这演员行当？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演员的，有钱有后台，却架不住没有演戏的天赋。

不过，这种能混进演艺圈的人，大多也不是普通小百姓。导演可以不服，却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事实：必须用她。

我管不了这么多，只想把群众演员们管理得当。

【6】

这场戏是众便衣向上司汇报侦察情况。有一个群演角色是有台词的。我本看好一个小伙子。

他长得帅气，个头高，而且平时表演很投入，也能比较真切地了解场景需要，不会像那些人，该笑时哭，该哭时，却笑了。

所以我想把这个重要的群演角色给他。本以为他会为此开心不已、感激涕零，没想到这小子却问我：“副导，这个角色我喜欢，但是那个挨嘴巴子的桥段，能不能找个替身啊？”

我惊诧地瞪着他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挨嘴巴子的桥段，你要替身？那要你干嘛？

这个嘴巴子是这个特工必受的。你看剧本，他没有把工作做好，让对手跑掉了，他的上司一怒之下扇了他两记耳光，不是应该的吗？

这戏多好，又有台词，又能表现你的演技，被打之后的委屈、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如果演好了，多出彩。你怎么还要用替身？”

我气愤地说，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又怎敢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那你看那些美女帅哥，危险的动作和场景，都是别人给他们当替身啊。连奔跑的背影都找替身。挨打时，也是替身帮他们受着。他们只要在镜头前，表现伟岸高大、漂亮妩媚就可以。

怎么我就不可以找个替身呢？那么多在门口排队的群演，肯定有人愿意挨打，我可以把我的盒饭给他。”

那小伙振振有词。或许他也知道，在众群演中，他是引人注目的，于是潜意识里多了份优越感。人啊，都是不能免俗的凡身。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他。

他说得没错。那些美女帅哥，明着是来演戏的，可是却不根据剧本要求表演。

一遇到危险动作和场景，他们就要求找替身，所以那头发永远纹丝不动；那脸部永远漂亮光彩；那气息永远均匀不乱，总之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神仙下凡的感觉。

替身被打得衣衫褴褛，可再看帅哥，依然一脸正气，衣服笔挺，英雄形象不容亵渎的感觉。

可是，这些都是名角们才能有的待遇啊。虽然娱乐圈的清流们也曾对此表示过愤怒，但是这种局面既然形成了，就不是一两个人或短期内可以扭转的。

名角们依然这样悠哉光鲜地由助理伺候着、替身帮衬着、导演哄劝着。而一个群演，有什么资格要这样的等同待遇？真是好的不学，专学邪门。

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你爱演不演，还敢提条件？这么跟你说吧，群演就是替人挨打的，你干不干吧？”

那小伙的目光黯淡了，随后低下头，轻声说：“干，谁让咱是群演？哪天我成了主角，非找十个八个替身在那儿候着不可。”

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因为不想再跟他纠缠这没意义、也不上道的话题。

什么时候演艺圈成了这样？

【7】

等待主角出现是难熬的。尤其是戴上了假头套的群演。那天拍摄一个桥段，大小姐在小镇上逛街买东西。

群众演员被安排在路两旁摆摊，其他人在路上瞎晃悠。走来走去，有的还会停在小摊旁，假装买点东西，或者询问小贩。

剧本要求是大小姐在买东西时与男主邂逅，双目传情后，互相产生了爱慕之心。

可是大小姐迟迟不到现场，已经迟到整整两个小时，还不见其身影。

大家怨声连连，导演气得摔东西，可是也得等。三十八度的高温天，群演带着假发套等待她两个小时，实在不易。

有个群演热得受不了了，下意识把假发套扯了下来，想让头皮透透气。

没想到就在这个当儿，大小姐出现了，导演激动地高喊：“开拍。”

于是众人就位。那扯下假发套的群演来不及找化妆师助理帮忙，自己手忙脚乱将发套套在了头上，只是前后套反了。

从监视仪中，导演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小辫遮眼，而脑后还露出了长发的群演之窘态，气得大吼：“停。”

众人莫名停在那里，大小姐不耐烦地说：“怎么啦，刚进入情绪，就让停？”

我心想：你有什么情绪可进入，哪次不是在那里挤眉弄眼，搔首弄姿，摆摆姿态？

导演没理会她，直接冲着我喊：“去看你那群人，干嘛呢？那假头套怎么给扯下来了，这么不敬业？嫌热，就别来！本来时间就不够用，现在因为这群演，又要重拍。气死我了。”

导演说着瞧了瞧大小姐，不满的神情写满面孔。他不敢直接抱怨这大小姐生生耽误了大家两个小时，只能借着群演的失职，指桑骂槐，发泄怨气。

大小姐不以为然，她也许没听出来，也许听出来也不介意。

反正剧组没人能奈何得了她，她的后台硬得导演都得求三分，所以她颐指气使，所以她不可一世，所以她可以不顾大家在三十八度的高温中，足足等她两小时。

【8】

我心里充满了对大小姐的愤恨与不满，但同时也气这群演的不敬业。真的是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你！”我气愤地指着那群演，怒吼到：“知道嘛，为了你，大家都要重来。你知道热，大家就不知道？你知道累，大家就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能坚持，你就不能？这么不敬业，不能吃苦，干嘛来当群演？”

那群演是个年轻的姑娘，被我吼得眼圈红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这时，一个男群演冲到了前面，他把外衣解开，脱下，扔到了地上。然后大声对我说：“你就知道吼我们。就算她扯下头套，耽误了大家时间不对，那也不能只吼她吧。

这次错误主要在大小姐。她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让大家在这高温天里，足足等了她两小时。

终于来了，却没一句道歉，好像我们活该就应等她一样。早知她迟到两个小时，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晚来两个小时。

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就算我们是群演，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

导演明明知道是大小姐的错，却不敢说一句话，反而看到她来了，就兴奋不已，马上叫‘开拍’。

怎么就不能提醒一下大家，给大家两分钟准备时间呢？大小姐是人，我们也是人啊。

她可以迟到两小时，导演一句指责都不敢；那么给我们群演两分钟准备时间，都不可以吗？”

小伙子口齿清晰，思路敏捷、义愤填膺地说着，大家都愣在那里，周围一片寂静，包括大小姐在内，都被小伙子的言语镇住了。

“你们啊，什么演艺界，什么大明星。装出来的人设，总有暴露的一天。我们来当群演，也只是因为对演戏好奇，喜欢。

如果要无缘无故受你们的气，那我们才不稀罕你们的盒饭和那二十块钱的报酬呢。这个圈子，不过如此。毫无高尚可言，不呆也罢。”

他说完，轻蔑地环视了一下众人，拉上那女孩，昂首挺胸地走了。

众人愣在那里，没人言语。导演张着嘴，若有所思。我望着他俩的背影，回味着他的话，不禁想：是啊，这个圈子，表面的光鲜，又怎能掩饰住他们内心的灰暗？也许我也应该考虑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些不学无术、还到处扮演正.义.形.象的人等。

做人做事有始有终，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戏跟到底。我再次望了望那两位离去群演的背影，心里对那男生充满了赞许之情，他不比那些名角卑微。

“来吧，重拍。”导演发话了，只是那声音，听着发虚，没了刚才的精神气......

文|枫叶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