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长流.鹦哥窝(六) 第二章(中)
社会不错,朝前走,进步的是啥,是技术,高楼大厦从前没有,电脑飞机以前没有,但最重要的人,人情人心人性人思想,一百年没啥变化,三千年也没啥变化,你别熬煎你也别愁忧,那黄也兴本来就摊不变的。朝哪变?孔老夫子仁义,三闾大夫忠厚,不死今年2000多岁,一个先社会后个人从外而内凝聚善,一个先品德后推衍从内而外践行善,要讲都能教育,都能感化,都能积累,一传十,十传百,到今个不拘咋子都摊学好的了,可是做坏事的还是做坏事,当小人的还是当小人。为啥?我字面不深,笨想可是这样的:个人根性不一样,底子好,他对好东西上紧,越来越好;底子坏,他对坏东西钻劲,越学越坏。而人呢,一辈一辈子的,好的也有坏的也有,就看哪一个样法被引导出来。我讲,这也好,因为啥,因为老天爷也不能保证社会一直什么样,啥人都有,有老牛也有山羊,遇到树叶也能吃,遇到矮洞也能钻,并且牛也过羊,羊也过牛,匀溜着,不会太好,也坏不到哪里去。
小麦地河,还是那河,淮河。河东岸,别看庄户不大,老少不到一千人,二十多个姓,这年夏天,还出了一头子事儿。窘迫的乡村生活,把人的尊严脸面碾压到尘埃里,有的还顾个大面局,有的简直就舍了脸了,使得一部分奸邪的心性基因突破出来,上面好,国家大事比麻批子还多,再好也管不过来,底下的事还得有人干,少数上串下跳的,给个芝麻麸,管着一片地点。一个个饿狼一般张着血盆大口,处心积虑,天天就头歪着琢磨怎么榨点油水。哪凭一点良心,人家十几岁才上中学,就给人老园地分了,口粮也扣了;孙子得急病,人家搁医院里,找人又帮钱,救过来了。回来感谢不感谢到不讲了,谁叫是远亲近邻的,家里人问“孩子瞧好了,啥也没有这事大。”鼻口冷笑一声:“好了是好了,钱可没少花!”艰苦的乡村生活,物质的匮乏稀缺,死死捆住了人的手脚,动弹不得,许多的道理被忽视,让明白人焦心,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不可思议。比如宫常站长“救人”的事,让人不稀得讲。好好的事叫他办杵当了,主要还是叫花子烤馍等不及——须溜纸薄两块红干片,红芋切片晒干,来年窖子里的红芋吃完了,拿出来烧稀饭,即便下把米,不放绿豆花生豌豆狗头枣莲蓬籽,烧出来也是又面又甜又含清味的香,巴巴子馍,也稀得搁锅头脸上烤,还很急嘴,一会尝尝一会尝尝,难怪人讲叫花子烤馍等不及。同样的急切贪嘴,还有:狗肚里放不住臭干鱼。事情你也太急躁了,能不能有点耐性?谁跟你抢还是咋的。话还有两讲着呢,另一方面,这也说明,谁还没有个迂么心,谁能不上心。等不及是因为他饿,要是才赶过酒席,他包圆也能等到把馍烤得透熟须焦。
——因为想得太独,又有一帮贺卵泡的,不是他的功劳他也想朝身上揽,本来好好的事,叫他办杵当了。一五一十是这样的——
麦罢,也就是夏天麦收后,农历六月的样子,大暑小暑前后,下了几天的连阴雨,河里涨水了,水倒不大,但是岗坎子下面有个抽水机沟子,水落了,撵着退的水蘸绿豆,地挨地,邻居老孔一家子,还有就是桥西边洪家的长孙子,还是伏天呢,老孔就下河洗澡,叫着洪家阿青也下河,没打想人到水里面不打底,水比人深,水又溜得很,大人老孔上来了,阿青就一露头一露屁股地上不来了。“那这个老孔你有责任,人是你吆唤下去的,结果你自己上来,帮一个孩子扳那去了。”老孔也讲来,当时他看阿青淹水了,也上去捞来,但是被抓住不松——搁水里可不就是抓住啥就不松手——又被推出去了,“我不帮他推出去,连我也是淹死。我也朝河里趟呢,水满到胸口上,我就没敢再往前去。”
——“俺听讲不是老杜救上来的吗?茶里饭里有宫常站长啥事?”那天天好,老杜给稻打药来,水稻从栽上到收割的四个月,治疗根系坏死、节骨病、黄叶病、稻飞虱等,少的三遍药,多的要六遍,简直药里陪,要不是现在的蹊跷病咋多呢,哪一样粮食里不是几十样子毒药——那不错,他们搁粮站打工的,药一车一车的往仓库拉,拌到粮食里,能把老鼠毒死;收的大蒜,怕生芽子,直接打除草剂。不打药不管吗?也管,一个是产量少,一个呢,地不能使那么苦,种一季子歇一季子,不高产,也不好看,自己吃管,卖不出去,城里人可怜就可怜在这里,花钱也买不到真东西,有真东西你又不信,也难怪,一家卖真东西,十家子跟着掺假卖,老杜打药回来,还没晌午,就准备给西边的红芋地也一就势打了,红芋一般用一些硼大素,药物较少,才走到西坝埂,就听着土家坟那里人哇哇山一样,人千搭八万。一听不对,把药机子一扳,扎蹦子就朝土家坟那跑。谁知道老杜那天腿咋恁韶,等一起过去的人跑到跟前,老杜已经搁水里有丈巴远——他连扣子都没来得及改,一把就把小褂子撕掉,四个扣眼都豁了——。有人问是谁,人讲是洪家的阿青,那心里呀——当时洪家三门子就关那一个孙子呐。
岸上差不多都是韩非北队里的人,站着出点子的不少,有人要给乡里打电话,没有个半天不会来人,有人准备去找渡船,船搁河西边停着来,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来了也不是渡口,那一某人,一某人,某人一家子,某某两口子,不都搁跟前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下去救的也没有。谁不怕死呢?谁好喎,那谁,一辈子本来跟老孔就不对,等着看笑话来,下口不讲:人是跟你老孔下去的,出事了看你咋交差。老杜到了跟前,“人命关天”“今个俺们谁也不要藏间啊”,看他到了水里,又这样讲,一带头,别说曲了,也有两个跟着往里游。老杜后来讲:俺老头是劳模范,俺儿也穿军装,俺自己是老党员老军人,阿青才十几岁,我五六十岁了马上一辈子了,一命换一命,也值了。一开始还看见有三根指头伸出水露了一头,然后就没有影了,最后水波移动,像一条鱼一样,老杜潜下去抓,第一次抓在背上,留下几道印子,然后揪住了头毛,往上托。一出水,浑身跟紫茄子样,看着就是个死孩子了,哪有一点指望?除了他们几个,还是没人敢上前。哪还能等一步步走上岸,水中露出个坟摊子,就开始把阿青的肚子担在腿上,慢慢控水,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控了一碗饭的时候,吐了一口水,就感到心口嘴子,对着心脏的地方,一跳,有救了,又保持不动控一会,大家拥着往回走。
也该阿青命大,还没到家,乌风暴雨就来到了,那要早来半个小时,结果谁也不敢讲了。按理讲到这里也没什么站长的啥事,最后也不会出了那些个神头子,幺蛾子。快到家了,自从修建起来十几年来从没有开动过机器进行抽水的排灌站的新任站长到了,非要夺过去他背着,就由他背到了家。就请了医生,挂到半夜的吊针,你喊“阿青阿青”,他还是不能睁眼,只是“哽嗯”一声。一家子人可就是吓得跟啥样,到后半夜又听着门鼻子“不等不等”地响一气,过一会又“不等不等”地响一气,最后开门了发现是老孔的后头人,讲的要看看孩子。你讲你要看孩子你怎么不吱声呢,你扒门吓人干啥。她逢人讲:“你看看,家里就这一个呢。”我的妈吆,人再多的孩子,也不想摊上这事。
要不是咋讲杂姓庄子没有个过性呢,你捡个芝麻都像滴了别人鼻子里醋,心思活泛,日他介儿的膈应人的,去捋那个新任的站长,有的去认干亲,有的去认一家子。这个老杜呢,不愿参加乡村里的腌腥臭气的东西,看着活鬼玩那些花花饶子,不明讲也不掺和,坏人坏人担心,傻子傻子蒙蔽,好人好人没有用,那就谁种的粮食谁吃,你高兴玩你的,我本着我自己的,你有千条计呀,他有他老主意。有人牙都恨疼了,有的是想要是人淹坏了,又有一出是非可看看热闹,老杜这一救让他们的这个愿望落了空;另一头,当天自己也在场,老杜就怎么能不怕死,恩情让你一个人占全了,不是给俺们显得多少有点不光彩么。这样的心思越过越浓,逐渐从赞颂中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变成讲不出口的一点嫉妒,变成越过越深的怨恨,甚至成了憎恶。大家带着这样的心思,新站长也想着立功,那就有戏了,戏,比戏还戏。
电视台来人了,乡里来人了,认了一家子的慌得跟狗过不了河的一样:俺搁跟前看着来,大雨就要来了,人就是站长救出来的。又是让阿青脱了衣服回到现场——可怜喽,人家孩子事后病了好久,不想再提。出的故事还有呢:站长事先给阿青2000块钱,让他当着电视台的镜头把这个由站长自己出的钱当做感谢金送给站长,站长再当着镜头把这由站长自己出的当做感谢金的事后还要还给站长的2000块钱退给阿青;有的村跑腿的也没闲着,制作“造福桑梓 功在千秋”的锦旗——不对,这个词还是文勉了,他们天天脑子里琢磨的不是钻窟窿打洞欺下瞒上,就是四处说媒拉关系,还有就是想着点子从老百姓身上起钱,哪里知道什么桑梓啥的——应该是“站长大功百姓大福”。这些事老杜都离得远远的,“人我救上来就行了”“你再编,不能讲是我害人吧”。只是说了:他们也可以这样弄,只是应该先跟我招呼一声就圆满了。这话也说不得,很快就有人讲了:“你四姑父一不当官二不当帅的你要这名干啥,你还想弄啥吆”“人家站长还要给村里修路呢”。听讲站长也没干长,最后谁知道因为啥,还遭了处分,当干部你心不正,能干好吗。不过水泥路还是修好了,证明一个对过,路是政府修的,全县统一,跟站长不站长的,没有毛把钱的关系。
你猜我絮叨,黄也兴,这些事吧可讲可不讲,但是俺们此地话,我瞧着也不赖,不赖那就记下来了,那就拿这几件事讲讲,别多想,听听俺们的词语就照了。好了,今个也就讲到这,院里怎么冒恁大的烟,过去看看:
又燎的啥嗨?院子里狼烟骇地的。
哦,你三大娘。锅有丁个狭沿,一个葶子拍子,一转子燎的黢黑,我车两锨泥巴给它抹抹,单碰巧了又填了一掐子湿稻草,你看秋的。你那㧟个竹筐,有啥事吆?
环娃搁月地里了,我送奶糖礼来。
一个远门子侄女,我看不送也讲不出两的。
比住了咋弄,他两家都拱着要去,你不去不也显着难看么。
他两家子大方小事多,争人家的礼那黄要还。
哎呀,俺也不想沾人家一分半文。
环娃不是麦头里才走吗?
不啥,三月二十八头里三月十六的期来,两头扯着四个月,临走就大出怀了,要不是也不得走那么机皇,好惹人讲也。
惹谁讲,成人树大的了;也不是跟旁人的。来门口坐一会,热头还高着来。
坐一会不来,坐一会就坐一会,你晚上还得管饭来?
别走,阵暂稀饭还是有得喝。
你门口拾掇的怪偏净来,干净利郎的。
就落个这,住台头子高道,又垫的离水干的河土,小牲口都关圈里,安得,素净。
那沟里麻嘎嘎的,谁的鸭子?
老五家的,去年放一百多块钱的鱼秧子,连个鱼鳞也没见着,都叫死鸭子嘟噜完了,菜园一个青叶也长不住,都给你削削,不是害么人来。
好歹没到得外边。
还不抵人家来,你要跟她一般见识,天天叮叮当当,黄三天两头子打架;你不搭理她吧,她摸着爽子了——反正你不吭声——风都误她的事,决人当唱。
老五不管管她?
一个席子一个地上,就落个对包,两口子一样的货,都孬得拿不上手。
亲戚远了香近了是茅缸。
是茅缸里头格拉一棍,腌腥烂臭气,烂瘴气。就是仇人。看你有个啥翘头,就像滴他鼻子醋,非钻窟窿大洞寻你的事。
别搁心上,还能针对鼻子眼对线么。
俺阵暂本着俺自各的良心,各修各得。孬吧好吧俺也不跟你一就的;你随谁光滚吧过劲吧,不捋不拜,不是显着寡来。
就是的,一弄弄我讲人一辈子就图个心里干净。都干熊艳不好嘛,会撇会捋得狠呀,村干部没洗个小脚,都慌得跟狗颠骚样。
捧得跟雄景样,图熊么。
个人所喜,有好处呀,给你贫困户,一年一千,送三百还落七百,都划算了,还不少人喜欢吃那一碗。
你看讲一歇子,可是讲来个小妮子嗨?
一家子熊人家,心心量量的想个男孩,来个小闺女,脸上横不能都拧出水来。
啥是丫头小子嗨,多了都是负累,阵暂可比不得门先,娶个媳妇至少底也要二三十万,是玩得的呦?
城里广多的不就领个小丫头来,你讲他养不起么,心里跟明镜样,都是空。
图个耳朵眼子好听,丫头咋地丫头,有本事可比你半了爵子过劲。
啥好不好听,还能指望谁,领小孩就是都当个玩意了,省得急的慌。
我从你家老六门口,看他媳妇在磕兑窑子,门口雅雀无动的,都没搁家吆?
昨个一架罗车都上上海去了。命才孬来,摊那个男人,走吧,小孩子寒心;不走吧,进了门槛子就够了。
讲那侄子心眼直?
两眼黢黑,干啥啥不成,撮撮的一年一年,腰里光吊光,吊末没有,少管子缺台的样,你看了都愁得慌。
人的命,天管定。恁阵说到周集,人家楼瓦雪片吃酒呷肉的,你讲人品汉良,哪一点不配她。不早了得走了,我揎点个白菜邦子,回家还得插猪食。
光有白菜也不照呀,还有旁来啥?
不是添些滑米油子糠来兑搭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