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爱应该是宽厚温润的,而不是尖利刻薄的。
爷爷其实是爸爸的二哥,比爸爸大13岁,我应该叫他二大爷。记得小时候刚刚开始称呼他的时候,我们都按照母亲的吩咐叫二大爷,可是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叫爷。
爷年轻时曾结过婚,还有过一个男孩。可是那个二大娘在睡觉翻身时不慎将孩子压死了。爷悲痛欲绝,休了二大娘,从此孑然一身。
在邻居的描述中,爷年轻时及其厉害,可以用双手支撑身体实现用手行走。虽然那时他的左腿已经残疾,但这并不妨碍他经常表演自己的绝技。
爷小时候左腿得过小儿麻痹症,差点死掉。万般无奈之下,奶奶把爷送到了在村子后面驻扎的日本人的帐篷里。奶奶苦苦哀求,最后日本人救了他,并给他一块沾了芝麻酱的馒头,爷的生命得以延续。
爷爷在村子西边有一片葡萄园,里面有父亲的葡萄园里没有的玫瑰香。每次去我一定会走到那几颗玫瑰香葡萄树下,摘下最大穗的葡萄,爷从没有怪过我,即使我吃的是品相最好,可以卖到最高价的葡萄。只要我喜欢吃,就可以吃。爷的葡萄园里很干净,几乎没有杂草,这像极了他一个人居住的小屋子。屋子里有一张大木头桌子,桌面上是三大爷画的腊梅迎春图,因为使用多年,图案早已斑驳,旁边是两把画了喜鹊的木椅子。木椅子的旁边就是他自己用木板搭建的灶台,在这个灶台上,他做的最多的菜就是白菜炖粉条或者白菜炖豆腐。爷节俭的性格产生了许多隔夜菜,而隔夜的白菜产生的亚硝酸盐渐渐腐蚀了他的健康,可那时他正为收音机里的徐良和白云瑞时而大笑或者愁眉不展,所以对此并无察觉。
有年冬天我按闰土的方法用框子抓到了几只麻雀,我和爷突发奇想要蒸着吃。袅袅蒸汽中,香味氤氲。在我们互相问了若干次是否熟了之后,爷过去打开锅盖,麻雀们正躺在各种调料的混合物中冒着阵阵白气。在牙齿和肉的战争中,牙齿最终败下阵来。爷咧开已经掉光牙齿的嘴巴发出不可遏制的笑声,我们可以蘸汤吃啊!爷说。
爷的葡萄园最南端是几颗山楂树。有两种品种,一种是熟了之后是软的,一种熟了之后还是很硬。秋天的时候,爷把山楂都摘下来,装到一个袋子里。冬天捂一捂就好吃了!爷总这么说。他抓起半袋子山楂放在他的小三轮车上,先搭上右脚,再熟练的搭上左脚,我跳上小小的三轮车车厢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悠悠的回家。
爷葡萄园的北端是一片长方形的花生地,爷打理的很整齐。夏天时花生地是淡绿色的,等到了深秋叶子就变得枯黄。这时爷就从小屋里拿出一把锄头,很干脆的往手心里吐两口吐沫,小心翼翼的从一侧刨起,直到完整的刨出一株花生。刚刨出来的花生和土块粘在一起,需要把它在树上磕一磕,花生才能露出本来的模样。全部刨完以后,爷用粗糙灵活的双手,把花生一个个揪下来装在麻袋里,麻袋才装到一半,花生就已经收完了。爷的花生地实在小,从这头到那头,我只需要鼓起劲迈两步就到头了,这让我感觉自己能够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淹没。我害怕爸爸的地,害怕它无处不在的杂草,更害怕它一直向南无限延伸望不到头,那是一种被无限淹没的感觉。我喜欢在爷小小的花生地里或者不大的葡萄园里,还有那几颗不大的山楂树,它们沉默矗立,是我快乐的源泉。在那里,你不用时刻担心被安排干各种活,或者不允许摘好看的葡萄,这些爷都不在乎。在那里我是安静和放松的。
花生运回家以后,爷会在阳光正好时把它们晒干,再次装回麻袋的花生比之前又少了一些,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爷心中的地位。爷会选择一个合适的午后,可能是在他刚好喝完两盅兰陵特曲之后。他拿来一个高高的木梯子,竖在院子里的一颗巨大的臭椿树上,他抓起那半麻袋花生,爬上高高的梯子。向上仰望时,会看到爷灰色的裤子镶嵌在大椿树叶子的缝隙里,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碎金一般,风吹过,叶子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花生会被他安放在巨大的树桠之间,这样就不怕老鼠了。爷总是这么说。
冬天到了,爷找来一把破铁锹头,上面放着沙土和椿树上麻袋里的花生。我在给你烙花生呢!爷一边翻着沙土里的花生一边说。等到花生烙到有些微黄时,爷就把花生全部取出,倒掉沙土。爷耐心的把花生全部剥开,并把花生米摆成一堆。吃吧!爷对我说。可是因为牙齿的问题,他并不能享受这坚果的美味。有时爷会突然从里屋捧出一把山楂,山楂里通常会混有干瘪的山楂叶子,而且颜色也不再那么鲜红。这是面楂子,不酸。爷说。随后爷就会从他的红梅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用洋火点燃,在烟雾缭绕中静静的看着你吃。经年累月的烟草使他脸上的皱纹不再产生位移,只是增加了宽度、深度和数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经变黄,靠近时会闻到陈年的烟草味。熏的。爷总这么解释。长期的孤独和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使他变得沉默。
爷记忆中夏天的雨和风总是那么大。那时的雨水可以冲毁一座桥,顺便产生几条湍急的小水沟,这为我们捉鱼提供了便利。河边和桥边是禁止去的。爸爸为了阻止我们去河边和桥边,编出许多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孩子无一例外都有悲惨的结局,而造成这一结局的原因就是不听大人的百般劝告。这些故事成功的引起我对大河和那座桥的恐惧,梦里无数次在桥上跌落,即使在桥的中间小心翼翼的行走,也不能避免滑落的命运。
那天我放学后并没有去爸爸的葡萄园,而是去爷家里吃晚饭。吃完晚饭后,雨越下越大,好像永远不会停止,傍晚渐暗的天色和屋里混浊的灯光使我开始思念母亲的小屋,任性最终打败了爷想第二天送我回家的打算。他推出笨重但擦的油亮的大金鹿,但是轮胎刚接触地面,松软的泥巴立刻将车轮紧紧围住。于是我们都穿上雨鞋,爷进屋拿出他珍藏的、村里的唯一一把可以弹射的雨伞,领着我走进那铺天盖地得的雨幕里。
爷走在泥泞的泥巴路上,爷的肩膀都淋湿了,裤子上都是泥巴,内疚渐渐吞噬了我的心。我开始为自己的任性感到后悔。远远的看见葡萄小屋了,我却开始为爷的即将离开而难过。当他拿着雨伞蹒跚的离开,我开始后悔回到这个小屋,想象中的温暖总是不存在,心灵也始终找不到栖息之地。
深秋,葡萄园里已经剪完了最后一批葡萄,清晨的草叶已有白霜浮现。父亲母亲开始收拾小屋的家当,锅碗瓢盆整整装满一牛车。我坐在一口黑黑的钢锅上,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坐在车沿上,父亲坐在最前边。夕阳的余晖中,老牛以恒定的速度悠悠前行,伴随着爸爸偶尔的赶车声,我们离开了生活了几个月的葡萄园。此时的葡萄园已经一片荒芜,大部分的枝子都被剪掉,只留下可以生芽的枝子,埋在土里,等待着第二年春天的生长。
爷童年冬天里的雪总是很大,大到可以没到膝盖。这时掀开地窖的盖子,可以在里面找到秋天保存下来的苹果和梨子。大部分苹果在夏天时是脆的,但到了冬天却变得很面,这种生面的苹果最适合没有牙齿的爷了。在地窖里找了一个最红的,洗干净给爷送去。这件事惹怒了母亲,自己的女儿竟然没给她洗过苹果,这使她委屈愤怒不已,我被按上了‘奸臣’的罪名。
母亲一向对爷耿耿于怀。爷年轻时暴躁的性格使他吃尽了苦头,包括在和母亲的相处上。暴躁的性情使他不能用常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总是简单粗暴直击人心。母亲有一次晾衣服,水滴在重力和风的作用下落在爷刚摊好的炭饼子上,愤怒瞬间吞噬了爷的理智,他把衣服全部扯下来扔到地上,并附以恶毒的咒骂。母亲同样火爆的性格使他们陷入一场不可避免的家庭纷争,并呈旷日持久愈演愈烈之势,同时母亲对于父亲在纷争中表现出来的中立立场怨恨不已。纷争使母亲对一向和爷很近的我有了莫名的愤怒和恨意。
红苹果事件使我开始怀疑母亲是否真的爱自己以及自己是否爱母亲。记忆中有关母亲温馨的画面几乎没有,为了养活我们姐弟四个,母亲似乎终日在忙碌,活计在她眼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她会为干不完的农活而失眠焦虑,这份耐心在干活时已经损耗殆尽,等到孩子身上时,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苛责。母亲是爱我们的,只是不懂得如何去爱。童年是最接近母亲的,但却被推的很远,以至于后面越来越远。
爷很喜欢带我去赶集,每次赶集必定给我买肉包子。五年级时,有次在集上吃肉包子被马老师碰个正着,以至于后来她总是拿肉包子调侃我。
爷还喜欢带我去城里赶会。他总是在某天突然对我说,我后天带你去赶会。于是期待和喜悦开始在心里升腾。期盼的日子终于到了,爷慢悠悠的登着三轮车,我坐在三轮车的车厢里,默默看着街边门头上的字。路途怎么那么远,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到了赶会的地方,爷就领着我去摸奖,看马戏团,去贸易大厦看金鱼,吃贸易大厦旁边五毛钱的奶油雪糕。那时候觉得贸易大厦是世界上最豪华的地方。如果一般人家能够在那里买衣服,简直就是莫大的荣耀,买衣服的人可以在过年亲戚聚会时矜持得意的说,这是在大厦上买的。
爷爷的木头桌子有两个抽屉,其中里面那个抽屉上锁了一把小小的五环锁,它的钥匙小小的,用手一顿就可以打开。虽然防盗功能不尽如人意,但并不妨碍爷继续用它锁抽屉。抽屉里散落着许多五毛的黄铜硬币和很多五颜六色的毛票,那是爷卖葡萄挣的。最里面是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打开后是一面小镜子,里面有一个刮胡刀和许多锋利的刀片,我曾被反复告诫过不准动这些锋利的刀片。许多生锈的小铁钉散落在大爷的红色烈士勋章旁边,里面夹着奶奶的照片和爷年轻时的照片,这里是爷的宝库,有他的全部家当。
我曾在这贫瘠的抽屉里借走100块钱。那天,爷小心翼翼的把钱拿给我,刚工作时的贫穷使我忘记了内疚和羞耻。我承诺会还回来,但最终生活的琐碎将我淹没,等我想起来时,爷已经走了。悔恨、愧疚、自责使我泪流满面,我不能想像,爷会靠这100块钱支撑多久,我做了那个刽子手!悔恨和自责噬咬着我的心,让我不安。中元节,在无数翻飞的灰烬中,爷的笑容清晰可见,他的笑容告诉我他并不在意,可是我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爷爷抽了一辈子烟,最喜欢抽的是红梅牌,每次饭后,他总是习惯性的在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用洋火点燃,然后在烟雾缭绕中享受饭后的惬意时光。长期的吸烟导致他的健康恶化,经常剧烈的咳嗽,枯黄的脸上沟壑纵横。长期单一的饮食结构及节俭的性格使得爷经常吃剩饭剩菜,这最终导致他患上食道癌,临终前瘦成一把骨头,而这些种种却是我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
父亲一直瞒着爷,说是胃炎。爷说,这胃炎真厉害。他躺在后院的小屋里已经不能起身,靠着输营养液维持残存的生命。那时,儿子刚出生九个月,我抱着孩子去看他,他躺在多年前三大爷砌的大土炕上。虽时值九月,但爷的身上盖了好几层棉被,脸颊深陷,眼窝突出。心脏像被重锤痛击后,痛的无以复加,强忍着眼泪不让其滑落。那一刻,我强烈痛恨自己的无情与无能。那个一直被溺爱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但是她却什么都没做,她的余生将在忏悔中度过。生命的最后,爷已经什么都吃不下,近80岁的高龄已经手术失去了意义。爷安静的躺在炕上,等待曾经欢腾热闹的生命远离他的身体。在生命的最后,他想到了离开的妻子,逝去的独子,想到了奶奶,想起了生命的种种,嬉笑怒骂,烦恼重重,总是要了结。
中元节,泪目中纸烬翻飞。爷,你还好吗?
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