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挪威的森林》
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口,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浑浊的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的小蜥蜴“吱溜溜”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内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里面充塞着浓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了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虽说肯定在这一带无疑。”说着,她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口袋,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在说自己并非撒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嗖——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三年两载就有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说:准保掉进野外的井里了。”
“死法怕有点不大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颈骨,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到处都是爬来爬去的蜈蚣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全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一分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想想都让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抽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什么都不担心。即使深更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到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会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无意把我拉去。”
“那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我说。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迎面盯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便是那样一对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把脸颊贴在我颊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心脏都好像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一下子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纭,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良久,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嗳,假定、假定我和你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你出差的时候,有谁能守护我呢?难道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早早晚晚也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那样。那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把手放在她背上,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另作商量不迟,商量往下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毕竟不是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用我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吗,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肩膀绷得紧,才这样拘板地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轻些。”“你为什么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啊!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能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和我睡?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
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干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就好像寻觅失物似的,眼睛看着地面在松林小路上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臂,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伤害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有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步站在那里,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鞋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天空。直子两手插在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前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中送炭,即使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待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回答。